站在校门前,叶晓霜的心情有些恍惚,她原以为自己不会再被允许踏入这里,毕竟对于这所学校而言如今的她可以说是个唯恐避之的瘟神。
隔着紧闭的校门,她能看到校园内静悄悄的,种在小道两旁的树松柏参天,在微风下轻轻摇曳着的翠绿叶片相互叠在一起,化作一柄撑开的大伞将午时的日光隔离在外,为树下留下一片喜人的绿荫。
明明是已经司空见惯的景色,但一想到恐怕从此以后自己再也不会回到这里,女孩的心底还是泛起了一丝涟漪。
或许是察觉到了叶晓霜此刻的心情,一个人轻轻挽起了她的手,女孩侧过头去,看向似乎身穿一身黑色制服、表现得似乎比自己还要紧张的妈妈。
“没事的,霜霜。”
叶晓霜感受到了那只手的颤抖,明明是在安慰自己,可叶晓霜却觉得妈妈是想要通过鼓励女儿的方式来使自己获得勇气。
短短几天的时间,她的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用这几天的时间,叶晓霜重新认识了她的妈妈,她的生活,以及她自己。
妈妈一直以来都是个十分忙碌、办事雷厉风行的女强人,即便是周末在家里的时候也不是很多,平时总能看到她用较为强势的语气在与别人通话,她不擅长料理,因此家里的餐桌上一般出现的都是各种速冻食品以及简单加工就能食用的预制菜。
自从爸妈离婚后,妈妈就一直是这样,她似乎有做不完的工作,她很辛苦,经常能看到她在深夜面对桌上的笔记本电脑露出一副疲态。
她和自己的交流并不多,平时最多的交流就是发生在餐桌上,那铺着粉色桌布的餐桌上摆着外形精致实际上却早已经吃腻了口味的饭菜,她们偶尔会聊着学习方面的事,大部分都是询问她的学习状况,问她需不需要补习班之类的,时不时还会在餐桌上接起电话聊工作,在做着这些事的时候,叶晓霜知道,妈妈的视线很少停在自己的身上。
妈妈并非不爱自己,叶晓霜明白,她会记得自己的生日,会在生日提前几天询问自己想要什么,会偶尔去关注像她这个年龄段的女孩想要什么、喜欢什么,进而去更换一些家里的日用品,比如将拖鞋换成最近在同学中人气很高的角色款式。
因此,叶晓霜也希望能够用自己的方式去减少妈妈身上的负担,尽可能成为一个学习上不用担心,在生活上令人省心的好孩子,她觉得,这就是她能做到的对这份爱的回馈。
正因如此,当她因为帮助班里被霸凌的同学从而自己沦为了替代品时,她几乎没有想过向自己的妈妈求助,在最初,她总是觉得凭自己也能解决这一切,作为班长,她能应付好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欺凌。
而这份毫无依据的自信,轻而易举地便被撕碎,进而不知不觉转化为了洒在自己身上的一片片阴影,不知从什么时候,她发觉自己的语言功能好像受到了影响,变得难以表达,难以开口。
不同的心境面对同样的场景时也会衍生出不一样的情绪,在那样的状况下,她对身边的一切都丧失了信任的动力以及寻找希望的可能性,面对坐在自己对面的妈妈,她头一次渴望对方的目光能够停留在自己身上哪怕只有片刻,她希望对方能够抚平自己内心中的创痕,哪怕只是听听自己的心声也好。
但这并不可能,不论是妈妈还是她,都做不到,她知道妈妈爱着自己,她知道,她明白,她理解,但唯独她……感受不到爱。
孤立无援,她开不了口,明明坐得那么近,却又好像隔了很远,很远,远远望上去仿佛是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所以,当她在魔监部看到了自己的妈妈推门而入,当二人的目光久违地交汇时,这一次是她率先选择了逃避,她内心中的懊悔与不安几乎攀至顶点,令她如坐针毡。
明明想要做个令妈妈省心的女儿,但这一回……她彻底搞砸了。
妈妈会怎样想自己,会用像在工作中那样强势的语气训斥自己吗,还是会一言不发地用失望的目光盯着自己吗,她不敢想,不敢去确认,只能将头低下,看着自己放在大腿上微微颤抖着的双手。
在她醒来后其实她一直都想要哭,在见到妈妈的那一刻这样的心情涌上了极点,可她万万不能这么做,无论在这之后她将如何鼓励自己振作起来,至少在这一刻,她是一个失败的女儿。
而就在这样想的下一刻,她被拥入了怀抱,一对胳膊搂住了自己,长长的头发从她的脖颈间滑过,还能闻到味道很好闻的香水味。
与此同时,她听到了哭声,并非来自自己,而是自己的妈妈。
眼前瞬间变得朦胧,泪珠随即从眼眶中溢出,不断从脸颊上滑过成为一条不绝的线,她也随即哭了起来,积压在心底最后想要独自吞下的悲伤于此刻涌出,以哭泣的方式呈现在她的妈妈面前。
她看不到妈妈的表情,但从两人相似的哭声中来想,或许她们的表情也是相像的吧,柔弱,难堪,混杂着难以言表的复杂情绪,她搂着自己的手很用力,仿佛是担心自己下一刻便要从她身边消失一样,她的话语断断续续,几乎无法构成明确的信息,但她知道这些声音想要表达什么。
叶晓霜从未见过自己的妈妈如此软弱的一面,她的哭声比自己的还要响亮,就像是受了委屈号啕大哭的小孩子一样,完全没有平日中女强人的样子。
但正因为这样,在这份毫无形象的哭泣中,她感受到了久违的爱。
自己和妈妈,究竟是有多久没有像这样近距离地接触了,已经……记不清了。
两人的情绪相互叠加,相互渲染,不断延长着哭泣的时间,直到双眼酸痛,直到呼吸不顺,直到喉咙嘶哑,直到搂住自己的那双手再也无法发力,那具几乎扑在自己身上的身体终于动了动。
柔顺的长发从自己的眼前抽出,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年轻女人的脸,她们四目相对,径直观察着彼此近距离这样一副难堪的哭脸,这是她们第一次将彼此的软弱分享给了对方,也是第一次认识到彼此的软弱。
妈妈的那张哭脸并不好看,脸蛋哭得像只大花猫似的,在这样的一张脸上找不到任何她印象里的从容与稳重,如此的踌躇,如此的彷徨,如此的弱小。
这张脸投在了叶晓霜的眸子上,深深烙在了她的心底。
妈妈的个子并不高,或者说即使穿上那双高跟鞋也没比自己高上多少;妈妈在上大学不久后就与那时的父亲结了婚,并很快生下了她,因此即便自己已经快要上高中,但妈妈看起来仍然很年轻;妈妈平时穿着一身黑色的制服化上精致的淡妆,但她在家里的拖鞋、水杯、被单等等一直都是十分可爱的风格,甚至比她用的还要再可爱几分。
这些事,她明明一直都知道,但为什么直到这一刻她才想起呢。
而这个问题的答案,这对母女都在彼此的眼中找到了答案。
是啊,不知从什么时间起,她们已不再用如此刻的真实样貌去面对彼此,在彼此的印象中,她们一直是一个成熟稳重的妈妈,以及一个省心听话的女儿。
她们想要爱彼此,也想要彼此的爱,却搞错了方法,将各自的弱小与不堪都藏在了心里,没有真正地去观察、认识彼此,一直以来,她们在对方身上看到的都是自己想象中的影子,那源于真实,却绝非真实,片面的一部分。
“对不起,妈妈。”
“霜霜,对不起。”
在这样的氛围下,两人的歉意同时涌出,她们同时眨了眨眼,随后再次意识到她们本就应如此心有灵犀。
但……并非因为心有灵犀就不去交谈、不去沟通,人是想要掌控理性,却被感**役的愚蠢生物,人需要感受,委婉的也好直观的也罢,人类需要从感受中认清彼此,寻回自己。
这样想着,叶晓霜擦了擦眼角的泪水,鼓动着喉咙开口说道。
“妈妈,我……有很多话都想要跟你说。”
在她的面前,她的妈妈握住了她的手,笑着点了点头。
“当然没问题,霜霜,妈妈就在这里,无论什么话妈妈都会听你说的,不过,妈妈也有一个请求。”
“是什么呢,妈妈?”
“在听完霜霜的话后,妈妈……其实一直以来也有很多话想要跟霜霜说。”
说着,她转身从桌上的纸巾盒里抽出了两张纸巾,替叶晓霜拭去了脸上的泪水。
“妈妈……”
“嗯?”
“我怕……待会儿再哭出来……”
回应她的仍是一个拥抱,这一次,叶晓霜的头枕在妈妈的肩上,一只手在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
“没事,没事的,哭出来也没关系,妈妈可能待会儿也会哭出来,没有关系。”
“霜霜,妈妈就在这里。”
……
那一夜,叶晓霜和她的妈妈说了许多话,明明一个在不久之前变为负蚀体将自己弄得精疲力竭,一个刚拖着一副从加班中急匆匆撤离脚步虚浮的身体,但两人在那一夜面对彼此说了很多话。
直到天亮。
直到那个房间中终于不再传出哭声。
直到笑容重新浮现在二人的脸上。
很多人从小便被教育过“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从某种角度来说这句话的确没错,哭不会让生活变得更好,也不会让面前的难题得到解决,在一些场合否认哭的价值看起来也的确是一种没问题的发泄或是抱怨。
但是,这句话仍然是不合理的,因为这句话在传递着一种逻辑与思想,那便是“任何的情绪表达都是必须要带来结果的”,如果哭不能带来预期的影响,那么哭便是没用的。
而一旦认可了这样的逻辑,便会渐渐对自身的情绪采取压抑的态度,压抑自己情感的人会逐渐丧失感知情绪与处理情绪的能力,变为一个或麻木或表达粗暴的人。
毕竟,情绪本身带来的影响通常是间接的,它通常无法直接推导出一个准确的结果,甚至有时还会带来反效果,过于纠结这种充满不确定的结果,也就意味着在以功利的角度去理解情绪。
许多关系要好的朋友之间,他们彼此之间的信任信赖都是建立在了解接纳彼此的脆弱面上,正因看到了彼此身上的伤口,才会更进一步去相拥,去舔舐彼此身上自己无法疗愈的痛苦,提供给对方表达情感的机会,进而创造走得更近的可能性。
叶晓霜现在想来,其实那一夜她和自己的妈妈并没有去刻意谈及许多与当下状况的话题,那的确很重要,但仅仅依靠理性无法为她们找到那些问题的答案,因此她们在不断的自述与交流中去感受彼此,用感性作为这条路上的一盏明灯,用理性作为一步步迈出去的脚印,最终到达了想要找到的终点。
这是以前的她从未尝试过的方法,通过这一夜,她重新接纳了自己的感性,进而重新拥抱了自己、妈妈以及二人共同的生活。
哭泣的确看起来并不美好,眼睛很酸,喉咙也又干又痛,还很浪费纸巾,但……
当看到天边第一缕阳光洒入这个房间,叶晓霜意识到自己的心此刻前所未有地充实着,她有许久未像此刻一样感到安心,内心中的这股力量是通往未来的最后一块基石,如今,她得到了它。
视野再次变得开阔,呼吸也不再沉重,色彩重新在眼前的世界中流动,站在窗前,叶晓霜看着朝阳再一次迎来了明天。
她回头看向靠在沙发上因疲惫而睡过去的妈妈,耳边是沉稳的呼吸,眼前是安详的睡颜,在这精神松懈下来的时刻,一股倦意也涌上她的意识,于是她悄悄坐到母亲的身边,将自己的身体轻轻贴了上去,缓缓闭上了眼。
“早安,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