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一名打工人来说,中午两个小时的午休算得上是好文明,而如果在周五的午休后刚刚睡醒便能关掉电脑拍拍屁股走人,那光是想想都会觉得是多么难得的一件美事。
张清唯也是这么想的,因此他现在的心情很不错。
“那我先走了,姐。”
“好,下周见。”
小声和身旁打着哈欠的办公室主任道别后,他按掉屏幕从柜子里掏出自己的挎包趁其他同事没醒轻轻推开门溜了出去。
习惯性地换完衣服再把需要换洗的工服叠好往包里一塞,手机上显示的时间还算充裕,走出一层的大门,也就意味着这一周的工作告一段落,由于已经临近小暑,外面的天气已经逐渐热了起来,让张清唯开始琢磨起什么时候把自己床上的被子换了再跟堇时绫说一声。
“空调也该再清理一下准备拿出来用了,去年加的氟,今年应该还够用。”
“家里的两桶水……明天去接吧。”
“还有……”
张清唯一边轻声念叨着一边将想到要做的事情悉数记在手机的备忘录上,家里只有两个人后他需要考虑的事情就多了起来,以前这些生活上的琐事基本由他的母亲去留意,如今这个担子自然就落到了他的肩上。
这个时间点的地铁上几乎没有什么人,因此他久违地能坐在座位上看着上方的站点提示牌里的绿灯一路直达终点,尽管很幼稚,但一想到此时大部分人都还在上班他还是不由自主生出一分背德的快感,不亚于主管们都在开会而他在工位上摸鱼时的场景。
人人都想打工贼,人人都想当工贼,此刻我就是工贼吔。
不过话说回来,尽管走得比别人早,但今天何时到家他心里也没谱,这个下午他要去参加堇时绫的家长会,而与家长会相关的记忆在他的记忆里早已几乎搜索不到,就像他已经无法迅速准确说出上大学时九名舍友的名字。
罢了,反正横竖他就是堇时绫拿来临时凑数的,自己到时候找个靠后的位置随便一坐装木头人就好,也不必多想。
“……”
低头看了看自己这一身休闲打扮,张清唯犹豫片刻,把手伸向了身侧的挎包。
半小时后,重新把工服换了回来的张清唯出现在地铁口,整理衬衫的同时把胸牌扯了下来塞到了挎包里。
果然还是应该穿得稍微正式一些比较好,他这么想着,虽然西装外套还丢在衣柜里但那件还是算了,穿成那样总会让别人以为他是卖保险的或是租房的销售。
从便利店点了一杯冰拿铁并多拿了两袋糖后,他端着咖啡往不远处的校门口看去,离家长会开始还有二十分钟,已经能看到陆陆续续有家长走入了校门。
看起来四十上下的也有,看着和他爸差不多一个岁数的也有,有的穿得西装革履跟要参加国际峰会一样,也有的不拘小节再极端一点就快能cos火云邪神了。
与其他人一同走入校园后,张清唯没有跟着人流直接前往教学楼,而是先在学校里四处转了转,校门口每天他都能路过,隔着窗户他也能看到学校里,但自己亲自进来倒的确是头一回,不免感到几分新鲜劲。
这所学校在十年前左右还是一大片被墙拦起来的荒地,小时候附近的老人都不让小孩去那里玩,都拿里边有蛇去吓唬孩子们。当时有说要盖购物中心的有说要盖楼的,偏偏是没人觉得这里会建起一所学校,还是那种有地下泳池和各种现代设施硬件质量过硬的高中。
离家长会开始还有十分钟的时候,张清唯走入堇时绫的班里,在他模糊的印象里他依稀记得开家长会的那一天学生们都会提前放学,因此当他在教室里看到堇时绫的时候他愣了一下。
“哥,这里。”
在对方的示意下,张清唯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了下来,教室里除了堇时绫还能看到一名个子蛮高的男生,于是他也马上想到这两人应该是留下来帮助老师工作的。
他这张三十岁不到的脸在这教室里倒的确显眼,不过除了有个看起来自来熟的大姐主动跟他聊了两句后更多人也只是带着好奇的目光往他那儿瞅了瞅。
又等了一会儿,一个发型清新,或者说留着智慧型发型,更直接地说是一个光头男人拿着几份文件走入教室,以前曾有人说过,一个完整的学生时代总会出现一个光头教师。
“尊敬的家长,各位好,我是高一(七)班的班主任陈建文,首先,非常感谢大家能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参加今天的家长会。我们都知道,孩子的成长离不开家庭和学校的共同努力,而家长会正是我们沟通交流的重要平台。今天的会议我们将一起回顾孩子们在学校的学习和生活情况,也会探讨一些教育上的问题,希望通过这次交流,能让我们更加了解孩子,更好地帮助他们学习、成长。”
一番作为客套的开场词后,讲台上的陈教师也便没有多做寒暄,用手边的课件正式开启家长会的内容,这些内容跟张清唯预想的差不多,无非就是班级的总体情况、学生的学习进度、家庭与学校之间的合作云云,对于家长而言多半也只会关注其孩子们近期的成绩情况。
对于堇时绫的成绩他早有预料,不过当详细的分值与排名等数据都罗列在眼前时,张清唯对此还是有了一个更清晰准确的认知,他上高中时成绩基本也就中上游,四百号人里常年排在一百六至一百七这个区间,这是个非常微妙的不会被老师过度关注也不会被过度投入期望的排名区间,也是他的舒适区。
而堇时绫的各项成绩,放在全年级也的确算得上名列前茅,基本能够稳定在前三十人,因此在提到高二的分班后陈教师也特地提了一下她和其他几名学习成绩优秀的学生。
提到学校近期的教学内容,张清唯则是和不少家长一样只能坐在椅子上努力做出一副不懂装懂的样子,毕业仅仅过了数年他便早已将高中学的知识近乎半数还给了学校,更别说身边这些已经在职场待了数十年的中年人,除了给他们制造焦虑感进而去给自家孩子报更多的辅导班张清唯想不出这个环节的其他作用。
在他上学时社会上还有着所谓的“艺术特长生”,也就是能通过特招途径进而以更低的分数线去报考更好的学校这样一重身份,而如今社会上早已取消相关的待遇规定,可令他没想到的是如今的家长反而给孩子选了更多的兴趣班,也不知道是为了图个什么。
如果仅仅是因为“身边的儿童也在学”就要成为自家孩子也要涉足于此的原因,那听上去只能说实在是不怎么好笑,许多人都盲目地在这条路上跑得越来越远,即便精疲力竭也要努力再迈开脚跑两步,可没人能够肯定脚下的路是正确的,是适合自己的。
成功真的能被复制么,没人能知道。
正当张清唯以事不关己的态度胡思乱想时,接下来的话题却令他稍感意外,将注意力拉了回来。
有关学生的心理健康建设问题。
在对于负蚀体的调查中相关学者们曾得出一个结论,那便是正处于青春期心思细腻敏感的年轻人更容易因为生活环境及心理因素的影响而诱变为负蚀体,拿国内去年的数据来举例,有近七年变为负蚀体的人类都是还未正式踏入社会的学生,其中初高中生更是其中的重灾区。
因此,近些年关注年轻人的心理健康也逐渐成为一个经久不衰的热门话题,然而令人遗憾的是在应试教育及当今社会压力越来越大的前提下相关工作落实得并不顺利,甚至因为部分地方空喊口号层层加码反而加剧了年轻人的心理健康问题。
如果将负蚀体比作一种疾病,那么在经过许多政策推动后治疗疾病方面已经有了显著的进步,但如何预防患病这项工作仍是任重而道远。
通过屏幕上播放的近期案例,张清唯甚至看到了自己的手笔,尽管当事人和学校信息被模糊,但他从相关的时间和一些细节描述中仍看出这说的就是前不久在学校天台想要跳楼的那个初中生。
耳边源源不断地传来负蚀体对社会造成的诸多危害及对当事人生活产生的不利影响等言论,但这些结论在张清唯听来还是有些空泛,这些只是浮于表面的复现,而其中的真实他曾作为黑镜在最近的距离验证过,感受过。
负蚀体会对身边的普通人造成严重的安全威胁,因为负蚀体不可沟通,攻击欲望极强,且缺少有效的反制手段,对大多数人而言负蚀体就是一种忽然出现在身边难以预防的天灾,进而也很容易想象人们对负蚀体当事人的态度。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将那把开启灾厄毁灭自身的钥匙递到了那个女孩手中,如果说成为负蚀体人生就完蛋了,那么对于那个女孩来说不变成负蚀体她的人生也只能走向残忍的终结,在那一晚从天台一落而下摔成一摊烂泥。
在黑镜的视角里,成为负蚀体是那个女孩唯一能够让生命存续下去的方法,唯有成为负蚀体才能弥补她压抑许久的宣泄,将仅凭一己之力无法逆转的现状彻底粉碎。
至于拯救那名女孩的重任,就交给那些活在理想主义里,相信凭自己的努力便能让世界变得更好的魔法少女们吧。
台上的陈老师讲了许多,落在家长这里能够做的也无非两方面,一方面是多关注自家孩子的身心成长,另一方面是尽量创造一个良好的家庭环境来保障孩子们的心理健康,学校这边也会定期开展心理健康课程及开放相应渠道供学生们咨询。
听起来的确很美好,只是张清唯想起自己上学时老师们也同样说过这些话,但所谓的心理健康课程基本放在临近期末的时候,到那时本就课时很少的课程还有极大概率跟体育课一样被主要学科抢占,校内设置的心理咨询室也往往形同虚设,所以他对此还是不抱太大希望。
在由教师们主导的内容都结束后,会议来到了供家长们发言及提问的环节,在这一刻钟里张清唯可算是近距离见识到了大人们难以形容的复杂心理状态。
当他看到身旁一名一身商务打扮的中年男人起身,以“我不是那种特别‘鸡娃’的家长。学历上考上一个985就行了,这样能保证她以后有一定的竞争资本……”为起手式,张清唯就将自己的脑袋调到了待机模式,将剩下的发言全部屏蔽的同时给自己又灌了一口咖啡。
等他回过神来时,教室里的家长们已经在一阵鼓掌后开始陆续离席,他本想随着人流一同离开教室,却被班主任叫了下来。
“您好,您就是堇时绫的家长吧。”
看到对方递过来的手,张清唯也立刻伸手和班主任握在一起,让自己尽量露出一个和善的表情。
“您好,陈老师,我是她的哥哥,今天能见到您真是太好了,我妹妹在家里偶尔也提起过您,说您在课堂上非常有耐心,讲得也好。”
能够随口编排出虚情假意的场面话,是他为数不多掌握的成年人必备技能之一。
“谢谢您的夸奖,张先生,堇时绫同学在班里表现很不错,不光学习很优秀,在班里表现也很好,一直是个受大家喜欢的副班长,今天正好有机会和您见面,想听听您对她在家里的表现和我们的教学安排有没有什么建议,如果有需要帮助的地方也请您尽管说。”
帮助……啊,多半是因为知道他们兄妹二人的家里情况所以才会这样说吧,于是张清唯顺着对方的意思假模假样地说了下去。
“是这样,陈老师,我知道我妹妹现在学习成绩不错,不过现在高中学业压力也挺大的,她每晚回到家自己也学到蛮晚的,我还是希望她在学习节奏和时间管理上能找到一个平衡点,她性格比较要强,我还是有些担心她对自己要求太高从而压力过大。”
“这是很正常的,高中阶段的学习节奏变化大,压力大是难免的。我也建议在学习和休息之间找到平衡点,也希望您能够在家里多关注她的心理状态,帮助她减压。我们在学校会也尽量给予支持,比如在学习方法上给予指导,在心理上提供疏导,堇时绫是个很有潜力的好孩子,我们一起努力,一定能帮助她顺利度过这三年的学习生活,在高考上取得好成绩。”
又说了一些无关痛痒的场面话并互相加了个联系方式后,张清唯这才拎起挎包逃出教室,一出门他就看到堇时绫站在门外面露微笑跟刚才班里的另一个男生挥手道别,注意到他后,堇时绫脸上的笑容立刻收敛了许多,但或许是考虑到这里还是公共场合还有许多人在看着,于是她还为他保留了几分体面。
“今天辛苦了,哥,我们走吧。”
只是看她这一眼的话,很难将眼前这个和善漂亮的少女与家里那个整天不见人视他为空气的家伙当作是同一人。
“嗯,把晚饭解决了吧。”
兄妹二人并排走着离开了学校,随后在附近找了一家中式快餐店,在张清唯还对着手机上的菜单为各类套餐的性价比而算计时,坐在他对面的堇时绫已经点好了自己的餐点,将手机放在桌子上两个人都能看到的位置后她便从书包里掏出了一张卷子和两支笔旁若无人地写了起来。
堇时绫这反应对张清唯而言倒并不难懂,这是“这顿她付钱”以及“没事别打扰她”的意思,张清唯虽心有不解,但还是没有深究下去,拿过对方的手机在上面添了一份价格相对低廉的盖饭后把手机放回桌子上推了过去。
下单完毕后各自的晚饭很快便被服务员送了上来,两人抓起勺子直接化身为无情摄取营养的机器。
而这一次的饭桌上,是堇时绫先开了口。
“为什么要说那些多余的话。”
一时间张清唯甚至有些无法确定这个问题的对象是自己,毕竟堇时绫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并没有看向自己,而平淡的语气里也听不出什么责怪,就仿佛她是在对着碗里的香菇说话似的。
好在张清唯已经习惯了被这样对待,他顺应着将话题的矛头指向自己,对此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我要是什么都不说或者将情况如实告知反而会让场面变得很尴尬吧。”
“我并没有觉得自己在学习上有什么压力。”
“是吗,不过我觉得那样说兴许能让老师更关心你呢,作为好学生偶尔也要示个弱才能得到群体更大的包容,一直表现得太好迟早会成为一些人的眼中钉的。”
显然这种说法在少女听来并不受用,只见她抬起头用那双漂亮的眼睛瞪了张清唯一下,随后拿起手边套餐中的饮料叼起吸管用力嘬了一口,随即眉头却微皱起来。
“喝之前要摇一摇,这款饮料本身就甜到发腻,不摇一摇更没法喝。”
出于自己的经验张清唯提醒道,然而这句冷静而富有善意的提醒出现的时机并不恰当,因此他又被狠狠地瞪了一眼,并在堇时绫的脸上轻松地辨别出名为“恼羞成怒”的情感,不过瞪虽瞪,她还是老老实实地用手晃了晃手里的杯子,肉眼可见地在杯底掀起一番甜腻的涟漪。
少女面上尽管努力绷着,但那紧握瓶身的指节还是出卖了她此刻的心情。
末了,她微微歪过头没好气地反驳了一句。
“别拿你那歪理套在我身上。”
“无所谓,受不受用是你的事,说不说是我的事,毕竟班主任问的是我又不是你。”
“我可不需要那样的关心。”
“是是是,那你自己多加油,优等生。”
“……啧,烦人的僵尸。”
僵尸,活死人,又称行尸走肉,是堇时绫对张清唯的蔑称之一,其他的还有死皮赖肉、空壳子等,基本都用来形容在她眼里张清唯不过是个毫无生气、毫无主见、毫无情感、表情木讷能力平庸没有心的家伙。
尽管自己和自己在恐怖片中最害怕的要素被画上了等号,不过张清唯还是觉得这样的堇时绫看起来更顺眼一些。
这家伙在初次见面时就像一只被伺候惯了任性的家猫一样,当时出去玩因为嘴上几句不对付她就拿指甲划了他胳膊好几道,结果那条胳膊整得像被猫抓了一样全是血道子,让她爹按着她边哭边向他道歉了半天。
如果让他在一盆冰块和一只没养熟的猫之间选择的话,那他宁愿冒着被挠伤的风险选一只猫,当然最好也别见血。
要是当时的他被告知那样“野性”的女孩能变成一个端庄温柔品学兼优的乖乖女,他肯定会怀疑说这话的人喝高了。
不过其实这样说也不对,堇时绫或许还是那个堇时绫,只是面对他人时,她让自己成了一个立意单薄却又无比沉重的幻影。
张清唯其实明白堇时绫讨厌自己的一部分原因,正如他在带着几分调侃的语气称对方为优等生后堇时绫便没有再理睬他的原因,或许在她看来自己也在蔑视着她,否定着她,以一种散漫而冷漠的态度。
她这样想也没错,他的确不认同堇时绫,他并非不认同堇时绫这份努力的成果,而是无法认同这份努力的初衷。
他觉得堇时绫的所作所为是一种欺骗,对自我的欺骗。
而他,最讨厌的就是欺骗自己的人。
正因如此,他才化身为恶亲手捏碎了一名魔法少女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