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就是谎言,越想要去填补就越会破绽百出,最终千疮百孔。
当纪蓝欣坐在刘天泽租来的车里看着身后熟悉的街道离自己越来越远,那一刻她清楚地感受到了自己心中的矛盾:她抛下了家中的母亲,却无法抛弃这份不舍与愧疚,她想让自己变得更决绝与果断,也正因如此她更憎恨起自己的软弱。
即便做到这一步,她也没有感到任何的解脱感,她只是逃开了,仅此而已。
“路程还长,你也先睡一会儿吧。”
“……嗯。”
在刘天泽的提议下她将将转过了身子,过去的生活被抛至身后,而眼前只有越来越浓的夜色,昏黄的灯光频频闪过她的眼前,那似乎是一次又一次的警告,提醒着她,以及他们在原本的既定道路上越行越远。
透过反光镜她看着正在专心致志开着车的刘天泽,男生真是一种不可思议的生物,她心想。明明大多数男生就像此时正靠在副驾驶呼呼大睡的闻秋生一样看着没心没肺是个十足的幼稚鬼,可比他们仅仅大了两三岁的刘天泽却让人感觉很成熟,和他待在一起会不由自主地将对方当作可以依赖的大人对待。
而相比之下,有些大人却……
“没事吧,脸还疼吗。”
被刘天泽这么一说纪蓝欣才意识到自己又下意识地将手抚上了自己的脸颊右侧,那里有着一处明显的掌印,时刻传递着灼热的肿痛感,代表着一次不成功的沟通,代表着来自某人的怒意,代表着又一次歇斯底里后的失望。
“没有,我已经不在意了。”她放下手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她本想再看看窗外的夜景去分散一下注意力以减轻痛感,可透过车窗她总能隐约看到自己那双哭肿的双眼以及那张狼狈而麻木的脸,这样只会平添更多的烦躁感,因此她只好躺下身子,强迫自己在轻微的晃动中入睡。
想在这样的状态下睡着并不容易,一旦闭上眼不想看到的记忆就会如潮水一样涌向她,将她冲倒,将她吞没,让她一次又一次地向着自己问道:事情为什么会发展到这一步。
她清晰记得那最初的锚点,或者说如今想来那大抵是所谓幸福的最后一刻,所有的一切,都来自一个普通而美好的愿望,她母亲的愿望。
关于她的家庭,在此之前她并未想过许多,因为那就是一个十分普通而正常的家庭,“平凡”就是对它最好的注脚,父亲是个经常加班应酬的上班族,母亲是个全职主妇,而自己是个成绩不上不下的中学生,称不上大富大贵却也绝不贫穷落魄,仅仅是这样而已。
让人觉得当下没什么不好,却也偶尔会为一些事感到短暂的遗憾,时而满足,时而嫌弃,最终又都归于平静与祥和,这就是她的家庭所拥有的普通的幸福。
在彼时的她看来,这个家里的所有人都接受了这样一个家所展示的一切,也都接受了自身的角色与定位,生活就这样一成不变也没什么不好。
因此,当那一天她母亲神秘兮兮地对她说她们的生活从此以后会变得更好时,她当时想到的只有自己能不能买到下次偶像演出会的限量周边,以及觉得眼前的母亲前所未有的有干劲,其余的并未多做注意。
彼时的她没能看出……那燃烧在眼中、弥漫在话语中的并不是对美好未来的向往与希冀,而是狂热的导火索、病变的原点。
大概是一个月后,父亲收到了一条新的领带,而她收到了母亲送给自己的电子数位板,那是她曾经缠着母亲要了好久都没被应允的礼物,彼时的所有人都获得了更大的幸福感,而其中看起来最高兴的是母亲,她兑现了自己的诺言,让生活真的朝着更美好的方向迈出了一步。
在那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母亲看上去变得更加开朗了,有时候她会听到母亲嘴里念叨着“自己的事业”“作为妻子与母亲的价值”之类的话和别人打着电话,她不清楚电话的另一端是谁,但每每打完电话,母亲总是一副满面春风的样子,如果自己恰逢那时提出一些要求,那么总能被她笑着答应下来。
母亲也交到了一些新朋友,偶尔还会在父亲不在的时候请对方来做客,尽管她不知道母亲是从哪里认识的对方,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因为她看到母亲在和他们说话的时候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而对方也是一样的,应该是十分要好的朋友吧,她这样想着。
然而就在那之后的不久,家中爆发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争吵,她看到了一贯老实的父亲对母亲怒吼着,那狰狞的样子让她感到了害怕,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能躲回自己的房间锁起了门,责骂声、啜泣声、东西摔碎的声音……那场争吵持续了很久很久,最终以摔门而出的父亲、坐在地上的母亲以及一地狼藉结束,母亲似乎是被欺骗了,家里也因此被骗了许多钱,她只能依稀明白这些,而在这之后又将会发生什么,她还不得而知。
于是,争吵与谩骂成为了常态,进而演变成冷战与沉默,当这个家中的一分子放弃了沟通,有些事便再也没有可以挽回的余地。
最终,父亲离开了母亲,离开了自己,离开了这个家,当时的父亲也曾问过她是否要跟着他一起离开,可最终她还是留了下来,因为那时的她还怀着一丝希望,该死的希望,冠以希望之名不切实际的幻想,她以为,一切都还来得及。
抱着这种想法的我啊,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
我的母亲,早就已经死了,现在窝在家里的只是一只作茧自缚丑陋无比的怪物,它一次又一次地投身于不同的骗局中,一次又一次用母亲的脸骗取我的信任,一次又一次让家里的情况变得更糟,一次又一次让我失望,我逐渐意识到,或许变得像父亲一样粗暴地对待它,才能让自己好受一些。
我不能接受我的母亲如今是那样一个无知、情绪不安定、愚昧到令人作呕的生物,正因为曾经的她是一个如此普通却又被我深爱着的母亲,当下它的存在才如此地令人烦躁与不安,每次尝试性地与它接触都让人感到心力交瘁,自己为它做的一切都只换来了它在语言与肢体上的否定与暴力。
我不想再待在家里了,那里是堕落的巢穴,名为家的坟墓。
我经常在想,如果她不在就好了。
父母最后一次吵架的时候,父亲打碎了挂在客厅上的全家福,自那之后那里便一直空缺着,代表着无法挽回的失去,对于那张全家福的下落我并未过多在意,直到某天我也和母亲大吵了一架,我说了许多连我自己都未曾预料的恶毒的、伤人的话,而在那一天的深夜,当我因为赌气没吃晚饭而想去冰箱里找点东西时,我意外地看到了母亲跪坐在客厅里发呆。
那张全家福,就握在她的手里,而她的身边,静静地躺着一把剪刀。
……那一刻,我的确动过一个令自己都感到毛骨悚然的念头:如果她真的能像这样消失就好了。
而她,的确如我期望的那样拾起了剪刀,做出了无法挽回之事——她剪开了全家福,将她自己的部分尽数剪去,丢到了垃圾桶里。
直到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我无法真正地去憎恨她。
诚然,她搞砸了一切,她是个蠢女人,白白被骗去了家中的积蓄,丧失了身边所有人的信任,即便如此也仍是一股脑地沉沦进去,我鄙夷像她这样被贪婪蒙住双眼的囚徒,我唾弃着她的愚昧与短视。
但我明白,遮住视线的也许是贪婪,也可能是最真挚的希望,我记得她向我描述她理想中的美好未来时的样子,我永远也忘不掉那是希望家里的所有人都能变得更加幸福的一个美好愿景。
在我逐渐对她丧失信心的过程中,我也逐渐回忆起了更多,我听过父母讲过他们年轻时的故事,那时的她们都刚刚大学毕业,拥有各自的理想,母亲一直想开个花店,她说种植与修剪花卉是她一直以来的爱好,可最终还是将开店的钱与父亲一起买下了如今的这个家。
我和父亲对她成为家庭主妇这件事并没有什么深刻的感受,也未曾问过她的想法,可我也想起有一次她上学时的朋友来找她,在聊到自己如今的工作时母亲看起来一脸羡慕,与父亲一样她为了这个家,为了自己的成长牺牲了许多她原本能够拥有的选择。
我所认为的普通,或许并不普通。
上过大学的母亲之所以会步入骗局,是不是也是因为她太久地待在家里,又太想证明自己还能以自己的方式为这个家做些什么呢,事到如今,思考这个问题已经没有任何价值。
只是,当我想到这些时,我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再去恨她了,父亲曾说如今一切的不幸都源于母亲,可唯有这点我并不认同,母亲步入骗局或许是源于她的贪婪,可设计这些骗局的人归根结底才是缔造这些不幸的根源。
所谓的更美好的生活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被实现的可能,从母亲开始幻想的那一刻起这个家就只剩下了眼前这个糟糕的结局,那么一定是因为这本就是一件错误、不公的事。
我真正该去恨的是那些一边引诱像母亲这样即便无力却也想做些什么的人一边却躲在暗地里自命不凡嘲笑着他人的家伙们。
然而,他们终归是无形的,我不知道他们的面貌、声音,心中如此强烈而扭曲的情感难以投射到这些模糊无形之物,留给我的,只有眼前身陷囹圄的母亲。
在不知不觉中,我或许也变得像母亲一样了,变得更情绪化,变得更加无法控制自己,即便在事后想要劝诫自己保持冷静与理智,可随着冲突越来越明显,我还是失败了。
事到如今,我也变得和父亲没什么两样,我无法接纳我的母亲也无法拒绝她,所以,我逃走了。
离开的时候,我没有推开她房间那扇虚掩着的门,我将她送给我的数位板放在了桌上,这份过于昂贵的馈赠,我实在是无法收下。
“……”
果然,躺在这样一个与松软丝毫沾不上边的座椅上想要迅速入睡还是有些困难了么。
纪蓝欣躺在座椅上辗转反侧,思绪一头乱麻,心情也随着不时地颠簸起起落落。
无奈之下,她只好将注意力放在了坐在前面的二人身上,闻秋生依旧睡得很熟,毫不遮掩的呼噜声成为了车厢内最令人在意的声音。有时候她真的很羡慕这家伙,尽管他鲁莽冲动幼稚衣品很差审美直男还总喜欢讲一些无聊得要死的冷笑话,动不动就能因为一些小事和别人吵起来,可到这种地步还能倒头就睡的模样还是令人不得不佩服起他的没心没肺。
不过,这也并不代表他也就没有烦恼的事了,毕竟他们三人如今组团离家出走这件事最开始就是由他提出的,来自家里持续不断的压力以及学校内各种各样的讥讽,终究是将他从一个原本开朗的男生变成了如今这个一点就爆的火药桶,为了发泄而不断的暴饮暴食也铸就了他那副肥胖的身材。
“……”
“……抱歉,还是睡不着么。”
“还是不太困,我坐一会儿吧。”纪蓝欣支棱起身体倚在座椅上,只要离车窗足够近,她便看不到自己,“车开得很稳,不是你的问题。”
“嗯,我只是有些后悔由着他的性子让他点了啤酒。”
刘天泽斜眼瞥了一眼身旁的闻秋生,伸手将盖在他身上的衣服往上拉了拉,“这睡相,还是一如既往地差呀。”
纪蓝欣透过后视镜瞅了瞅闻秋生,进而也轻笑几声:“好啦,别管他了,谁让他忘了你需要开车又自己想逞能呢,这都是他的咎由自取。”
“希望他待会儿不要起来嚷嚷着想上厕所吧,下一个服务区还有些远呢。”
“那,到京平市的距离呢?”
“我看看,大概要等到明天……马上就是今天中午了。”
“这样啊,那我睡醒之后也查一查那边有什么好吃的吧,难得出趟远门,不吃点好的也太委屈自己了。”
“嗯,拜托你了。”
两人就这样闲聊了起来,他们都不约而同地避开了沉重的话题选择了更为轻松的话题,仿佛就只是一群想要去享受假期的年轻人。
这并非是因为他们之间的关系存在间隙,反而正是因为他们自认为是命运的共同体,有些事才需要对彼此隐瞒,正如纪蓝欣对于自己与母亲吵架的详情闭口不提一样,她也没有刻意去追问刘天泽为什么会提议去京平市这样远的城市,她只是隐约地感受到那里对他一定有着特殊的意义,那里一定有他必须要去做的事情。
她会等到他向她与闻秋生袒露的那一天,她相信会有那么一天,届时,她一定会不遗余力地帮助他,正如他曾不遗余力地帮助过他们一样。
没人会去刻意地揣测这趟旅途会在何时结束,他们已然踏上旅途,即便眼前是前所未有难以想象的凄惨末路,他们也无法再回头。
倦意逐渐攀上指尖,蚕食纪蓝欣最后一丝清醒,直至她细长的睫毛在虚空中写下断断续续的句点,意识沉入昏睡的深渊。
夜还在继续,昏黄的灯光不时扫过刘天泽的脸颊,在他的眼中投下明灭的浮标,当车厢内逐渐归于平静,只有导航仪的女声仍在低声念着里程,微微晃动的车身化作一条彷徨的游鱼,在夜色的暗流中倏忽穿行。
“……”
“……*&¥#@¥%……*”
“……&**!蓝!#……”
……什么声音……
“蓝欣,蓝欣……!”
好耳熟的声音……呜……
“蓝欣,醒醒,蓝欣!”
“吵死了……我听到了……”
一边揉着眼睛,纪蓝欣一边用着恼火的语气嘟囔了几句,尚且模糊的视线里有个感觉眼熟的身影吵嚷着,急切聒噪的声音令她烦躁,于是她下意识地伸手对着用力一拧。
几乎是同时地,她听到了仿佛是来自某部讲述一只猫与一只老鼠成天斗智斗勇的动画片中的尖叫声。
摇晃着身体坐起来后,她看到了正捂着腰部满地打滚戴上痛苦面具的老熟人。
“闻、闻秋生?!”
“我的姑奶奶,你下手也太狠了。”
未等她搞清楚为什么闻秋生会出现在这里,视野内忽然闯入的第二人令她当场愣在了原地。
“醒了么,怎么样,有没有睡个好觉?”
出现在闻秋生身旁的女生拥有着她的面貌和体型,穿着她的衣服,声音熟悉而陌生,那大抵就是外人听到的她真正的声音。
“怎么,还没睡醒么,已经早上了呦,Good morning~”
对方摆出一个她绝对不会做出的扭捏姿势,十分自来熟地向她问好,令她刚刚清醒的意识再度陷入一片混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