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清唯今天决定打扫一下家中。
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也许只是窗外的阳光比往常亮一些,也许只是他昨晚梦见了母亲。
说实话,家里一直算干净。他和堇时绫大半时间都在公司和学校,生活垃圾本就不多,偶尔点外卖也会吃完后立刻收拾干净。谁看到垃圾袋满了就顺手拿去丢掉,这点默契倒成了这对兄妹之间为数不多、不用言语确认的共识之一。
堇时绫又是一大清早就不见了踪影,对此他也是早已习惯,况且他本身就是习惯独处的类型,一个人做事效率也高,也不用在意对方在家的话会有什么反应。
一开始是如今基本已经沦为摆设的厨房,堇时绫基本不会做菜,他自己则是虽然在母亲的执意要求下学会了一些家常菜,但大部分时候他都懒得下厨,一方面饭后的刷锅洗碗略显麻烦,另一方面剩饭剩菜也难以处理,既然如此那不如一开始就不做为好。
更何况,他也很难想象自己和堇时绫面对面吃着一桌菜的画面,那种场面只会带来尴尬,毫无温馨可言。
厨房之后是卧室,当然是他自己的卧室,女高中生的卧室在没被允许就贸然闯入的行为在任何作品中都是大忌,把桌上不知道看了多少遍的漫画按照顺序放回书架,再擦去电脑桌上机箱后覆上的一层灰,正准备去清洗脏掉的抹布时,他路过了卧室旁的储藏间。
看着紧紧关闭的那扇门,张清唯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许久没有再去过储藏间了,那是母亲还在时用作衣物间的空间,如今则存放着她生前留下的一些遗物,他和堇时绫各自在卧室有了独立衣柜后,那个储藏间也就一直闲置了下来。
母亲刚离开时他浑浑噩噩地处理着许多对自己而言还太过陌生的事,大部分遗物那时候都只是被自己收了起来然后一股脑地放了进去,这么长时间没打理里面应该也积了一层灰。
这么想着张清唯伸手握住了储物间的门把。
门开的比预想中还要费力,木门和地板之间因久未使用发出干涩的摩擦声。他好不容易拉开门,依着记忆摸到开关,储藏间昏黄的灯光亮了起来。
映入眼帘的是数个被打包的大纸箱,从上面还没被胶带密封的情况来看当时自己应该是没来得及做吧,拂去纸箱上的灰尘,张清唯打开了纸箱,查看着里面的物件。
眼前这箱里装着母亲以前做志愿者时留下的奖状、奖牌以及工作证——不知不觉已经有这么厚厚一摞了么,张清唯一边整理着一边翻看着母亲留在这些证件上的照片,他们这对母子经常被说一点都不像,他也承认,母亲是个喜欢户外运动善于和人打交道的女性,性格大大咧咧,脸上总是挂着笑,而上学时自己的体育成绩永远只是擦边过及格线,既不喜欢出门玩也不喜欢和人交流。
……但正是这种性格上的反差,才最能证明他们是母子。因为一起生活过,因为曾被她深刻地影响,所以才成就了如今的自己,他一直这么相信着。
另一个箱子里放着母亲以前用的一些日用品和化妆品,大部分都是在和堇时绫的父亲交往时买的,明明之前曾说过这辈子都不会再搞对象了呢,他还记得自己用第一份工资送她的香水,被她抱怨“根本没机会用”,结果不还是如此轻易地坠入了人生的第二条爱河,没过多长时间就和叔叔结婚了,甚至都没给自己和堇时绫足够的反应和接受时间。
“嗯?这是……”张清唯翻出了一个精致的红色小盒子,打开之后一枚小巧钻戒静静地躺在里面。
他原以为那两人年纪都不小了,对仪式这类东西早已看淡。毕竟他们的婚礼不过是一场与亲朋好友的小型聚餐。但现在看来,他们还是准备过戒指的——他盯着这枚象征着“真爱”与“永恒”的饰品看了一会儿,最后还是默默将它放回了盒中。
堇时绫的父亲是个很体贴的男人,虽出身孤儿、历经坎坷,但依旧阳光豁达,而且从以前堇时绫那副被娇惯的野丫头样子不难看出叔叔一定很珍视着自己的宝贝女儿吧,母亲也是一样,和叔叔在一起时母亲总是看起来很开心快乐的样子,那是一种自然的美,是一种他不曾试图理解的、属于“爱情”的幸福模样”。
从个人角度出发张清唯对这个男人并不存在什么情感,即便是婚后那两人也并不是天天都住在一起,基本维持着每周有3、4天在他家过夜的样子,在此期间他也与对方保持着礼貌的称呼,生活上也基本互不打扰。
即便在他怀疑起母亲与叔叔的死事有蹊跷之前,他也无法真正记恨对方因疲劳驾驶而导致二人身故,恨一个死人、想念一个死人都是于事无补,所以他才会将这些代表着他们曾存在过的痕迹都收了起来,他不想在自己的日常生活中频频触景生情。
除此以外张清唯还找到了当时母亲沉迷的各种熏香用具,想起纪蓝欣提供的线索,张清唯也摆弄起这些剩下的形状各异的熏香,试图从中找出点蛛丝马迹,不过理所当然地最终没有任何收获,他翻开一本介绍熏香文化的书,又随手把它丢了回去。
手边的第三个箱子里放着许多本相册,他并没有借此机会翻开相册重温记忆,因为他知道大部分照片都是母亲和亲戚的,关于他自己的照片在上学之后就几乎没拍过几张,他不太喜欢留下自己的相片,面对镜头他也从来只会绷着一张脸,被家里人吐槽太过严肃,即便是偶尔拍下一下自己感兴趣的东西时,他留下的也只会是那些事物本身,他向来不会将镜头对准自己,他习惯待在镜头之后。
张清唯并不想在这里怀古伤今,但最近发生的一些事还是让他对当下和未来有了更多的忧虑,从自己收下了那面能够变身成为负蚀体“黑镜”的镜子后,自己已经走了太远,自己已经习惯将一部分生活留给黑镜,或者说他正在将自己的重心逐渐向黑镜偏移。
作为黑镜,她能做到很多事——顺着自己的意志改变他人的命运、与无法认同的事物抗争、查清自己迫切想知道的真相——这些,都是张清唯无法做到的。
对于一个在某种程度上自暴自弃的人而言,这种“我可以,我能做到,我能掌控”的感觉实在是食髓知味,即使那代表着更大的风险与阻碍,但这种在刀锋上行走的快感正好迎合了他内心深处那点危险的冲动。
他不否认:黑镜是他创造出来的,却渐渐成了他最真实的部分。
他知道自己不是个善良的人,向来不是,如果非要说,他甚至不关心何为对、何为错。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对自己产生了一个难以抹去的认知:自己是那种一旦松手,一旦获得力量就会顺着黑暗滑到底的人。
不是不想做坏事,而是太容易沉溺了。
不是没机会越界,而是太清楚——一旦越了界,就回不来了。
他想起大学时的一个片段:那是一次期末考,他因为跟舍友在期末前一直在打新游戏,因此没怎么复习,而为了应对考试舍友十分自然地提出了带小抄考试的提议。
那是他第一次在考试上作弊。
紧张感、羞愧感、自我埋怨、胆战心惊……这些他都没感受到,当他第一次违背了自己之前一直遵守的规则时,他的心中……毫无波澜,他十分自然地将自己的所作所为当做一种能够解决眼前危机的手段,没有任何的心理负担。
他怕的不是被当场抓住,他怕的是瞬间便习惯了的自己。
他怕的是彼时心中的那份平静。
而黑镜的存在,正在一点点模糊着心中的边界。
“……”
张清唯摇了摇头,把那股越陷越深的念头压了下去。
他必须得提醒自己失败的可能性与后果,即便他想象不到黑镜落败的可能性,但他也要以此来警醒自己:他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主人公,也不是所有事情都会顺应自己心意。
张清唯从身上翻出了那面镜子,当他与镜中少女的视线交汇在一起时,负蚀体黑镜也便在此现身。
这副女性的形象适应起来比想象中的还要容易一些,关于这一点她认为原因多半也是因为无论是负蚀体还是魔法少女都不会把她当作一名纯粹的女性来对待吧,而她自己也没有在需要战斗的情况外使用这具身体的打算。
走出储藏间,黑镜站在家中那面用了十年多年的镜子前,都说镜子不会说谎,那么这是否也意味着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谎言”呢。
只能被肉眼直接观测是她与生俱来的天赋,电子设备无法显露她的身形,相机也无法留下她的痕迹,这世上应该只有那面能够使她变身的化妆镜能够印出她的容颜,或许也是因为她本就该活在那个狭小的世界中吧。
轻轻调动一下体内的魔力,黑镜眨了眨眼,再次睁开眼后她眼中的世界已经变了样:面前的镜子被覆上了一层淡淡的红色。
不仅仅是这面镜子,远处的窗户,桌上的水杯以及杯中的水……都被这层红色晕染,这便是她最依赖的能力——她可以在这些能够反射、折射光的介质中自由穿梭、移动,对于黑镜而言,“镜子”中的世界才是属于她的领域。
像镜子这种反射率较高的材质便可以让她更长时间地待在其中,而像家用透明玻璃这种普遍反射率较低的材质只能容她几乎一瞬,但仅仅是一瞬便已足够。
在这片到处是钢铁和玻璃构成的丛林中,只要她愿意,就能看到整座城市都笼罩在那层红色中。
在城市里,她是最快的,是最难被捕捉的影子,即便真有那种无法战胜的对手,她也能安全而迅速地撤退。
自己唯一需要注意的就是真实身份绝对不能暴露,但谁又能识破呢,这一切都似乎只会是她的杞人忧天。
可若有一天,她真的被识破、被捕获——身边的人,也会因此遭殃。
她一直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孤独了。
反正除了秦夜之外也没什么朋友,亲戚也很少走动,上班也只是为了拿工资,就算真的有一天自己被黑镜的身份拖下地狱,也不会有人陪着他掉进去。
可惜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他向来不是孤家寡人,除去那些亲人,他的身边也还有一个人——哪怕他们彼此都不怎么承认这件事。
堇时绫。
那个从来不撒娇、从不请求、从不和他多说一个字的“妹妹”。
那个他以为早就习惯了无所谓和距离感的女孩。
但她还在,而她是最容易被他连累的。
她不是魔法少女,也不是负蚀体,更不是卷入纷争的那类人。
她只是个普通人。
一个已经足够不幸、背负得足够多还在勉强着自己的普通人。
自己这样行动,真的妥当吗?
就算再怎么掩饰、再怎么断开联系,一旦哪天东窗事发,第一个遭殃的也还是她。
他是真的不希望——有一天,她因为“是张清唯的妹妹”这个没有为她带来过任何好处的头衔,而必须承担什么她根本不该承担的后果。
可这个世界从不会因为你心里“有些不安”,就大发慈悲。
他必须更谨慎。
哪怕只是为了她的安全,也不能再犯一次错。
堇时绫只是个普通人,不该被卷入这个世界,无论是魔法少女,还是负蚀体,都与她无关。
她必须确保,堇时绫永远不被波及。
当然——
这世上,又怎么会有那么巧合的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