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横线弯弯曲曲地穿过四道竖线,这便又是一个无奈的循环。
“你在做什么?”纪蓝欣看着闻秋生拿起签字笔在墙上胡乱划了几笔,紧接着便挺着那圆滚滚的肚皮躺到了地上。
“算咱们待在这里的日子。”闻秋生抬起手腕用笔点了点自己在墙上留下的标记,“咱们就像阶下囚一样待在这永无天日的牢房里,不知道何时才是个头啊。”
纪蓝欣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我看你饭还是吃太饱了。”
比如在这里一天天算日子的闻秋生,纪蓝欣没有刻意地去记住自己和他在虹的这处既是庇护所又是监牢的地方待了多久。
这里显然没有闻秋生说得那么不堪,二人尽管被没收了手机和任何通讯设备,同时也被禁止离开这里,但除此以外他们几乎没有受到任何限制,他们可以在虹的这处居所里随意走动,每日三餐都会被虹拉到饭桌上一起用餐,洗漱也能得到充分的保证,抛去他们现在敏感的身份,当下的处境就像是之前在社交平台上流行过一阵子的“自律挑战”一样。
当然,这样的处境也并不代表他们就过得轻松,虹并不是每时每刻都待在这里,她给了这对少年少女无数次从这里溜出去的机会,但最后也只有闻秋生握住过那扇门的门把手,纠结了几分钟后又缩了回去。
他们不敢去到外面的世界,他们难以想象自己将遭遇多么艰难的处境,尽管他们本身就已处在谷底。
这几天里纪蓝欣很少去尝试使用负蚀体的能力,但她还是发现体内的这股力量正在随着时间而与日俱增,这带给了她一份强烈的不安,她害怕自己正在成为一只丑陋怪物的养料,以自己的不幸供养着它的生命。
而闻秋生恰恰相反,纪蓝欣完全搞不懂他到底在想些什么,或者这个神经大条的家伙从一开始就没考虑这么多,只要一闲下来她就能看见闻秋生在研究和使用他的能力,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离正常人的生活越来越远。
不过……正常人么,即便在被赋予这份负蚀体的力量之前,他们的生活也早就与与正常人相去甚远了吧。
在刚与刘天泽来到京平市时他们的心情都比较轻松,在脱离了沉重的生活环境后他们将烦恼与痛苦暂时性地抛之脑后,完全沉浸在了片刻的“解放”中,眼前只想着如何收获更多的满足感,如何让当下变得更有价值。
那是一段短暂地、充实地有些不真实的快乐时光。
可随着夜幕降临,当他们睡在廉价旅馆的床上时,他们又会不由自主地意识到当下的环境是如此陌生,没有人能真正斩断过去,站在窗前看向在夜色中依旧灯火通明的城市,那些在白天与伙伴们共同度过的欢乐时光就如泡影般即刻消散,而孤寂感于此刻姗姗来迟。
纪蓝欣曾犹豫过是否给家里打个电话,但每当想到离开时的那股愤怒和决绝,她便止不住内心的动摇。那种愤怒,短暂地掩盖了心头的空虚,让她最终将一切压下,埋进枕头里,强迫自己入睡,逃避那些纷乱的情感。
从一开始放下心来无忧无虑地在陌生的城市中四处转转到强打起精神强颜欢笑,这期间的过渡时间比她预想中的还要短得多。
她和闻秋生本以为刘天泽会在京平市里也一直跟他们一起行动,但事实并非如此,在来到京平市后她便能感觉到刘天泽一直有些心不在焉,似有什么心事,而事实也的确如此,没过几天刘天泽便开始找借口独自行动,而这时间也越来越长,直至有一天整天都不见他的人影。
她想过是否该由自己更主动一些,毕竟大部分的压力都压在了刘天泽的身上,可她却没想到在她行动前他们之间却爆发了一场认识彼此至今以来最严重的吵架。
“喂,别玩了,声音很吵诶。”看着将手臂变成果冻状来回抽动相碰的闻秋生,纪蓝欣被声音吵得有些头疼,示意他小声一点。
“可真的很无聊啊,天天待在这里又没什么事情干。”
“那你怎么不去看电视?”
“现在谁还看电视啊。”
“……”
感觉房间里的空气都沉闷了一些,纪蓝欣揉了揉脑袋,她讨厌自己当下这种焦虑却又无能为力的状态,却更烦躁闻秋生对此毫无波动的样子,因此她的语气也不由自主地变得刁钻了一些。
“你就真的一点都不担心自己么?”
闻秋生没有立即回答,他慢慢地调整着身体的形状,一屁股坐回地板,伸手摸向那一道道被自己画下的痕迹。
“担惊受怕又有什么用呢,蓝,就连那个镜子女和百变女看起来也不清楚咱们到底什么情况,那我就算急得吃不下饭也没用。”
“我看你这几天的胃口确实好得不得了。”
“那可不,先不提百变女的手艺不错,换了个新环境耳边没那些牢骚心情都变好了不少。”
“行吧,那你就躺在这儿等人喂饭吧。”
真是受不了,纪蓝欣放弃了再跟闻秋生搭话的想法,和他一比自己反而像在这里杞人忧天一样,明明眼下的情况这样不乐观。
少女丝毫没有掩盖脸上一副愁容的打算,于是闻秋生挠了挠后脑勺,沉默了片刻后把身体转向了她。
“……我的错,让你生气了。”
“我没生气,为什么要道歉。”
“因为我做错事了。”
“你什么都没做错,是我自己的问题,是我自己自寻烦恼。”
“……”
闻秋生挠头的动作变得更快了,他绞尽脑汁想了一些能够处理这种场面的话,但最后还是一个字都没憋出来。
末了,他只好抡起袖子,当着纪蓝欣的面抬起了手臂,然后狠狠地冲着自己的脸给上了一拳,而这显然在纪蓝欣的预料之外。
“喂!你有病是不是!”
“我确实有病——哎呦,哎……疼死了……”实打实的一拳让始作俑者哀嚎着捂住了脸颊和鼻子。
“别动,大傻秋,让我看看。”
纪蓝欣轻轻地凑过去,手指轻挑开闻秋生捂住脸的手。那一拳打得毫不留情,闻秋生的脸颊微微发红,鼻腔里已渗出些许血迹,她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真是服了你了,头仰着,先别动。”
“嗷、嗷……”
感觉到鼻头一热的闻秋生也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老老实实地靠在墙上仰着头等着纪蓝欣上楼去找纸巾。
虽然嘴上埋怨着,但纪蓝欣还是帮闻秋生细心地处理了伤口。
“还好,流出来的血还是红色的。”纪蓝欣没好气地戳了戳闻秋生的脸,“要是流出蓝的或者绿的你就等着被人拉走把你这身肉切成肘子吧,呵。”
堵着鼻子闻秋生的声音听上去也瓮声瓮气,“别说风凉话了我的姑奶奶……”
“自作自受,活该。”
“……”
“怎么了,突然露出这种表情?”纪蓝欣注意到闻秋生脸上的变化,语气微微一愣,带着点关切。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说得没错,蓝。”
按了按鼻子上的纸团,微弱的痛感撩拨着闻秋生的心神。
“我总是这样,嘴太笨了,心里话总是说不出口,只会像这样表达一些其实自己根本不懂的东西。”
“……”
闻秋生的这句话让纪蓝欣想起那一天发生在三人当中的争吵,那是一种十分幼稚、充满孩子气的吵架。
明明只要大家把心里话说出来就好,但落到嘴边的却是因不安而衍生的埋怨与指责,许多积压在心底的话语并没有随着时间的酝酿变得纯净,反而增加了许多不必要的杂质。
而作为导火索的,是她在饭桌上对于今后的打算感到不安的一句自言自语。
刘天泽对此好言安慰着,劝她不要担心,可纪蓝欣并没有对此感到安心,她只能勉强挤出笑容点着头,心中想着的却是这几日几乎看不见刘天泽的身影。
可闻秋生对这些说辞却直接表现出了并不买账的样子,他直接点出了刘天泽一个人独自行动的事实,还浅浅地提到了发生在两人身上逐渐显露的异状,那是纪蓝欣第一次见到闻秋生用那样不友善的语气冲着刘天泽发火。
而刘天泽对此的回应却是顾左言而言他,完全没有想正面回应的意思,尽管二人能看出他竭力地想安抚他们的情绪,但落到行为上看这终究让人难以信任。
于是,冲突迅速升级。
在之后的一些难听与执拗的指责纪蓝欣已不愿再回忆,她只想起最后一幕画面:闻秋生一拳挥向了刘天泽,在将他击倒后一个人跑了出去。
之后,纪蓝欣就再也联系不到他了。
闻秋生并不是个心思大条的人,他只是不擅用正常的方式表达,他们三人在这点上或多或少都存在着问题,明明将彼此视为仅剩的依靠,却又同时不想把各自的不幸让对方共同承受,就像是长了一身尖刺在寒冬中想要依偎取暖却不得的刺猬一样。
“我原以为离开家里,不去学校能够狠狠地报复他们那些看不起我的人。”闻秋生继续说着,“可现在来看,我做的这一切反而是坐实了那些笑我的话。”
他看向了纪蓝欣,眼中带着些许的迷茫,“可那又能怎么办呢,无论我们做什么,好像都是错的,我的感受永远无法与我的想法妥协,它们一直在我脑子里打架,而无论谁赢了结果也都不会变得更好。”
“我怎么可能不怕呢,蓝,但比起我自己会怎么样,我更怕我们三个因为这点小事就闹掰,我也只是想让泽哥更相信咱们一些,咱们不是只会受他的照顾。”
“我害怕泽哥出事,咱们每天在这里吃饭睡觉,心里却一直在想他在哪里,能不能吃饱,睡得好不好,是否遇到什么困难……”闻秋生的声音渐渐低沉,“我甚至想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但……这一切,现在都被我搞砸了。”
“这也不是你的错,应该说……不只是你的错。”
纪蓝欣靠在闻秋生的身旁,内心在被触动的同时也得到了平复。
“我们都只是想让自己的生活变得更好一些,我们也不想伤害谁,更不想被人伤害,我们的愿望只是这么简单,但实现起来却很难,我们都是傻瓜,因为是傻瓜才会搞砸一切,因为是傻瓜才会搞不明白别人的心情,因为是傻瓜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那,我们都是大傻瓜了?”
“你是最大的傻瓜,大傻秋,还有天泽也是,你们两个都是无药可救的大傻瓜。”
“哈,没错,泽哥也是个大大大大傻瓜。”
不知不觉地,两个人的心情轻松了不少。
闻秋生操纵着能力将右手融化为一团胶体,并不断改变着它的形状最终变成了一个迷你的人形。
“这是什么?”
“我捏的泽哥,像不?”
“像个鬼啦,你一丁点艺术细胞都没有,丑死了。”
“诶,你这么说,那你来。”
“我来就我来。”说着,纪蓝欣将手搭在了闻秋生的胳膊上,没有注意到少年微微将头侧向一边的动作,纪蓝欣屏息间发动了自己的能力。
在力量增长的同时纪蓝欣发现自己还获得了一部分新的能力,那便是在与对方“链接”的过程中,她可以对对方的心情感同身受,就比如当下,通过与闻秋生进行链接,双方产生了一定程度的“共感”。
果然,就算语言与动作的表达千差万别,但他们的心情却是如此相近。
复制了闻秋生的能力后,纪蓝欣将自己的手液化成一团水球,在不断的调整下逐渐凝聚为了一尊小人的雕像。
“看看,这才是实力。”
“为什么你用得比我还好,这明明是我的能力吧。”
“这是艺术才能上的差距,而且你整天在那里把自己弄得跟一摊泥巴一样甩来甩去,我看也练不出什么。”趁着能够了解对方想法的机会,纪蓝欣继续问道,“而且大傻秋你为什么要一直使用这能力,这毕竟是负蚀体的力量。”
“我只是相信泽哥不会害咱们,虽然它来路不明,而且还属于负蚀体,但你看咱们跟电视和网络上报道的那些负蚀体还是有很大区别的吧,如果我能一直控制它,那么就算出身不太好那么还是能做一些好事的吧,就像漫画里的一些所谓的黑暗英雄一样。”
“可我使用能力的时候丑死了,变得跟个女鬼一样,实在没法像你一样这么乐观,而且说是这么说,但之前黑镜不是说你攻击过曾经想要帮助过你的魔法少女么,那也是你的真实想法么?”
“这……”闻秋生一语凝噎,纪蓝欣提到的这件事的确戳中了他的痛处。
“我不想推脱或者狡辩,只是那一刻我的确觉得自己要死了,你是不知道那个镜子女下手有多重,在那样的情况下我真的很混乱,而那个魔法少女又在那时候出现直接给了我一枪,我实在控制不住——”
“答应我,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要用这份能力,好么。”
纪蓝欣的眼神前所未有地认真,眼中藏着不安和祈求。由于链接,闻秋生感知到了她的情绪。二人都清楚,这样的承诺不过是一时的慰藉,但此刻,这种承诺却是她坚持下去的唯一支撑。
于是,闻秋生也郑重地点了点头,“嗯,我答应你,我不会随意地使用它,更不会将它对准想要帮助我们的人。”
纪蓝欣的声音有些微弱,但她依然继续说道:“然后,那个……能不能再答应我一件事?”
“嗯,我听着呢。”
纪蓝欣深吸一口气,微微抬头,眼神带着些许期待,又似乎有些犹豫,“无论发生什么事,请别离开我,我……”
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但那份渴望与迷茫却比任何言语都要清晰。心意比动作更先一步传递到对未来迷茫着的少女,“我不会的,我保证,我们两人会一起找到泽哥,我们,一定会重聚的。”
他们之间的关系、困境远非这几句话能够解决的,施加在他们身上的命运仍然沉重,但只要不感到孤独,这漫长的时间便不再显得那么难以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