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天泽记得在上学时他曾在某篇课文中听到过这样一句话:人生就是一场找寻自我,为自我寻得归处的旅程。
他站在一栋看上去快要倒塌的平房前,手停在掉了漆的铁门前,迟迟没有敲下去,他忽然意识到——所谓的旅程,有时候并不是为了找到归处,而是为了确认一件事:你其实根本无处可归。
他不愿想太多,便让身体代替内心做出选择,像过去一次次逃避与面对交错的时刻。
“砰 砰 砰”
铁门上传来了响亮的敲击声,短促而用力,正如他的心跳。
他来到这里,站在此处,是为了讨要一个说法。
片刻的等待后屋内依旧无人回应,因此他再次敲响了铁门,手上更加用力,带着些许的急不可待。
第三次敲击落下后,屋里传来了拖鞋摩擦地板的声音,缓慢而迟疑。铁门吱呀一声打开,从门后走出一个满是油污与时间气味的老人,两道视线同时落在了彼此的身上。
一个面容邋遢的老汉,形象不修边幅,身材瘦削,上身套着一件洗掉色的背心,下身一条尺寸不算合适的短裤,黝黑的脚趾踩着一双人字拖,整体给人留下的印象就是颓废,一如他这栋墙体破损、杂草丛生看不出有任何打理痕迹的老宅。
一个穿着兜帽衫的青年,帽檐下是一张疲惫的面孔,双眼布满血丝,嘴角干裂,凌乱的碎发微微遮住了乌黑明亮的双眼,他就这样挺直腰板笔直地站在门前,像是一名风尘仆仆的旅客,又像是一名漂泊在外的游子。
刘天泽盯着他,就像盯着一个活在旧梦中的鬼。
“你是干嘛的?”老汉倚在门旁打量着这个陌生面孔,这个小娃子打从他开门就一直死盯着他,仿佛是想用视线把自己钉死在原地,令他本能地感到些许不安。
刘天泽轻轻吐出一口气,他双手插兜,语气平静地问道:“你就是黄嘉启?”
上来就被不相干的人直呼姓名,老汉皱起眉头来,再次问起这名青年的来头,“你是哪个,来干什么的?”
刘天泽用余光瞥视着周围,确认没人后他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刘天泽,你听说过这个名字么?”
“什么乱七八糟的,么听说过,你找错人了。”老汉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说着就要拉上铁门转身走回屋内。
话音未落,厚实的铁门被狠狠撞开,带着风与怒火的青年冲进屋内,没等他发火,一根坚硬的锥状物抵在了他的腰上。
“别出声,进屋去。”说着,不速之客的手上加大了几分力度,仅凭单薄的衣物根本无法阻碍那冰冷的刺痛感,老汉的脸上肉眼可见地慌张了起来。
“你、你来干甚,我么钱,我真么钱……”
“举起双手,进屋去,我对你的钱没兴趣。”
在致命的威胁下,二人维持着僵硬而缓慢的姿态向屋内缓缓挪步,借着身旁镜子的反射,黄嘉启清楚地看到了抵在自己腰部的是一把一字改锥,他咽了口唾沫,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完全是惊惶失措的状态。
“我来找你是为了问件事情。”
“你想知道什么,我说,我说。”
刘天泽抿着嘴唇,一时不再言语,他拨开屋内的帘子,杵着对方一步步走入了房间内,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老旧的圆桌,上面摆着数量惊人的刮刮乐,旁边堆着一小簇刮掉的油墨。其次是一台放在茶几上型号相当老旧的电视机,放在如今这个时代已经算得上是个古董,狭小的屏幕内正播放着有关财经频道的彩票节目。
除此以外,这个房间内便没有几件像样的家具与电器,几乎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这副景象与桌上的刮刮乐、挂在墙上的体彩日历以及撒着一沓彩票的床铺形成了鲜明对比。
见状刘天泽的心底涌起一股无名之火,他把对方逼到了墙角,轻轻用改锥的尖部杵了杵,引得对方的身体又是一阵乱颤。
“刘天泽这个名字如果你没有听过的话,那么,接下来这两个名字呢。”说着,他凑到对方的耳边,清楚地念出了自己父母的名字。
而听到这两个名字后,黄嘉启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一片,看向刘天泽的眼神也变了几分。
“不、不认识……”他艰难地鼓动着喉咙,尽全力摇着头想表现出与自己无关的样子,但他的神态已经出卖了他,也让刘天泽彻底确认了他并没有找错人。
“我让你说实话,你这个***的人贩子!”按着对方消瘦的肩部使劲撞上了墙,刘天泽的声音中也带上了几分狠厉,他握紧了手上的改锥,尽力压制着自己想刺进去的愤怒。
“我每天都在等——等有一天能够像这样问你一句:你凭什么这么做!”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人生会变成现在这样一副面目全非的模样。
人因求索而圆满,可为什么随着他知道越来越多的事,却反而让自己沦落到如今这样万劫不复的境地。
他的人生到底是从哪一步开始走错了,还是说……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呢。
的确,从小就有人说过自己与父母长得并不是很像,可这并不能改变什么,自己拥有一个很温暖的家庭,父母也很爱自己,即便在弟弟诞生后家庭的中心逐渐向弟弟偏移,他也是这么认为的。
……那一天只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天,他在生物课上学到了有遗传的知识,他一直很喜欢生物课,因为他觉得人类作为生命的构造很不可思议,每一个器官与组织都是在自然的优胜劣汰规则下不断进化后的产物,他未来想成为一名医生,更深入地研究人体,也尽己所能帮助人们对抗疾病与伤痛。
“所谓显性形状与隐性形状,就像……”老师写在黑板上的板书,道出的内容被他努力记了下来,通过一些常人所忽视的外貌特征就能判断一个人的身份这种事让他觉得十分有趣,于是,他回到家后一边想着课堂上提到的内容,一边将自己与父母当作了印证学习成果的参照材料。
如果那一天他能对自己的发现一笑置之就好了。
第二天,作为生物课代表的他顶着黑眼圈在课上首次质疑了老师的教学内容,并提出了一个很愚蠢的问题。
老师,如果父母都是隐性性状,还能生出带有显性性状的孩子么。
随后,他收获了老师耐心地讲解,以及同班同学的哄堂大笑,于是,他也跟着笑了,笑得相当勉强,他在说着连自己都不信的话,可他想要去相信那是真的,他想要去相信其中存在侥幸的成分。
回到家后,他通过各种渠道搜寻着相关的知识,不断求证,不断对比,一步步得出了与自己期望相去甚远的答案。
他热爱的一切背叛了自己,他的梦想成为了埋葬自己的坟墓,他被迫认识到,他是这个完整家庭中多余的一部分,是不可能契合的碎片,是没有血缘联系的陌生人。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他假装自己从未意识到这个事实,生活并未因他的行为而真的发生任何改变,家庭依旧温馨,父母依旧慈爱,幼小的弟弟也很可爱,他没有去询问眼前的父母,他不敢想象双亲的表情,不敢想象那会为这个家庭带来些什么。
他试图一切都没发生,试图继续成为那个好孩子,继续在桌上与家人一同享用晚餐,叫着“爸妈”,笑着和调皮可爱的弟弟打闹,但每一次微笑都像是在吞下一枚锋利的刀片,一次又一次割裂他的身心。
他不是没努力,只是努力的过程对他而言太过漫长,漫长得像在坚硬的冻土下活埋自己。
生活没有改变,生活改变了么,他的生活改变了。
直到又一天,又是一个偶然的巧合,他在出门后发现有作业忘带了于是返回家中,却在房间内收拾东西的时候听到回来的父母聊起了弟弟上学的事,顺便也提到了他。
于是,他间接地从父母口中确认了那个事实:他的确不是这个家庭亲生的孩子,不仅如此,他甚至不是被捡来的,而是买来的,一字之差,其意义便迥然不同。
漫长的沉默后,他等到父母重新出门后默默收拾起东西,第一次逃了学。
回忆在脑子里像断线风筝一样飞起来,他想喊、想逃、想把一切撕碎,却最终什么也做不到。
他做不到,他无法揣着这样沉重的秘密假装无事发生,越是忍耐,心底的失衡感就越会强烈,他逐渐无法适应身边的环境,因为他辨不清那是真实还是虚伪,他不敢再将目光投向家庭,因为父母对弟弟的爱落在眼中将会变得格外刺眼。
孩子自以为藏起来的秘密总是逃不过家长的眼睛,在他又一次逃课被暂时停学留在家里后,他对上了父母的目光,随后他意识到:这已不是什么秘密,他们在这一过程中早就明白了他的想法,可他们什么都没有说,也什么都没有做,双方都在维持着表面上的平静,维持着往日的生活。
就像家中那只其实早已坏掉的钟,依然每天咔哒咔哒地转着。
“……”
回过神来,刘天泽稍稍卸去了些许力度,但仍是揪着对方的领子按在墙上,他已经走到了这里,他已无路可退。
“我再问你一遍,你有没有干过贩卖孩子的勾当。”见对方准备开口,他又补上了一句:“你别以为我是什么证据都没有才找上的你。”
证据,是指可作为证明用的事实依据,他当然有这样的东西,但那绝不是他从父母的床下一个覆着厚厚一层灰的盒子中找到的一张写着某人信息、住址与联系方式的纸条,那不能当做证据,真正的证据是他本身。
见状,对方再次陷入了沉默,再打量了他许久后,那张本就颓废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燃尽后的失意。
“你是——”
“我是谁不重要,把你做过的事给我讲清楚。”
“……”
在他眼中铸就这一切恶果的罪魁祸首鼓动着喉咙,最后缓缓吐出了一句在他心中与妄图撇清责任无异的话:“我并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呲”的一声,金属的一字嵌入了肌肤,很浅,但足以从它附近涌现出些许鲜红。
“呼……呼……”加害者喘着粗气,瞪着那双通红的眼睛尽力压制着自己,“我不想听你的废话,你要是还想要这条烂命,就回答我的问题。”
“……跟我来。”
就这样,刘天泽挟持着对方走入了另一个房间,这里依旧十分杂乱,各种各样的东西随意地扔在地上,步入衰老的身躯慢慢弯下腰,从一个掉了半扇柜门的木柜子中掏出了一个塑料袋,并从里面拿出了一个封面已经看不出原样的笔记本,看到本子的瞬间,刘天泽便明白了那里面记录着怎样的罪孽。
拿着本子,黄嘉启并没有翻开,而是先问了他一个问题,“今年多大了?”
“十八。”
“生日是——”
“十二月十八。”
老汉点了点头,随即翻开了册子,尽管站的位置看不太清里面的内容,但刘天泽能够确定每一页的上面都写着关于人的信息,那是与他一样人生从出生的那一刻就被蒙骗的受害者们,想到这里,刘天泽的脑袋嗡嗡作响,他几乎快站不住了。
“我并不是人贩子。”
“那你说你***的到底是什么?!”
“……”
长时间的沉默令刘天泽失去了耐心,他一把夺过了笔记本,将注意力完全放在了本子上的内容。
那一页一共只有三条信息,其中前两条信息后标注了“女”,于是迅速被刘天泽略了过去,直到他看到了最后一条信息。
十二月十日,男,京平市,两万元,卖儿救妻,后面则跟着一个人名与一串地址。
“——”
完全没有自己找到真相、走向终点的解脱感,此时此刻反而是困惑占据了刘天泽的脑海,他盯着最后那四个字,像盯着某种不该存在于世上的咒语。
“你这是什么玩意儿……这是什么意思?!”他的声音破碎,像玻璃渣磨过嗓子,“你说啊!这是什么意思!”
老汉退了一步,嘴唇翕动,想说什么,但什么也没说出。
卖儿救妻。
四个字落锤般砸在他心上,砸在他十八年的全部信念上。那不是一句话,是一颗钉子,把他钉在了命运的垃圾堆里,再也无法翻身。
刘天泽狠狠一拳砸在桌子上,刮刮乐飞溅而起,在他眼前成片落下,像某种廉价的雪。
他头晕目眩,鼻腔一热,一股铁锈味涌上来——但他连确认是不是鼻血的勇气都没有。
他以为自己找到了“真相”,却没想到“真相”竟有比谎言更令人恶心的可能性。
“你讲清楚——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他的声音嘶哑,失控,像是猛兽在狭小笼子里冲撞铁栏。
“砰——!”
话没说完的刘天泽在一记重击下应声倒地,注意力完全放在本子上的他并未注意到从身旁向自己挥来的棍棒,整个世界随着这一击而歪斜了过去,耳中炸开了一声巨响,像是空气炸成了一团。
第二下。
棍子从天而降,他的眼皮剧烈颤抖,视野模糊地看到那根粗糙的棍棒上有一撮毛边,像是他小时候用来烧火的木柴。
他听见呼吸声,不是自己的,是施暴者的,他听见了他的话,声音遥远得像是在幽深的水滴。
“对唔住了,年轻人,但这东西不能被人看见,你看到的这些事也不能被别人知道。”
刘天泽张嘴,却只能发出一声混着血泡的咳嗽。
人生向来不是一场寻找归处的旅程,人生不过是一场被丢弃的过程。
从少年的手中寻回足以让他被多次判死罪的秘密,老汉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阴霾。
……
……
炎热,干燥,窒息的热风在好事者们的面前与灼目的赤色相融合,照亮了他们眼前的一切。
火光舔舐着残破的墙体,咔嗒一声,屋梁崩落,在一阵浓烟中溅起大量灰尘。闪烁的火星从破窗中窜出,撩拨着夜,也吞噬着屋中的秘密。
魔监部的车停在灰尘弥漫的小巷尽头,当相关人员赶到现场时,破旧的老宅在他们的面前烧得正旺。
“队长,刚刚发现的遗体已经被认定是这里的屋主,名字是黄嘉启,男,五十七岁,虽然还没能进行尸检,但初步死因判断并不是窒息或是烧伤以及烟雾中毒,而是胸口附近一处严重的贯穿伤。”
“据附近的街坊们说他一直一个人住在这平房里,平日里是个有些滥赌沉迷博彩的男人。”
“还有,我们从遗体的附近发现了这个……”
一本封面被熏得焦黑内容被烧毁大半的本子交到了男人面前,他戴上白手套小心翼翼地接过本子翻开了里面的内容,锐利的视线捕捉着其中的线索。
一道在页间的撕扯痕迹引起了他的注意,这说明这本子中有几页的内容被人为地撕掉了。
“辛苦了,把这个尽快送到魔监部,让人鉴定一下上面的指纹,顺便把屋主的个人资料再调出来,和这本子上还能确认的情况再对比一下。”
“明白,我这就去办。”
吩咐完工作后,男人的余光扫过开始被消防人员接管的老宅,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喂,是我,这边情况暂时告一段落了,你们那边呢,魔法少女找到他了么。”
“……交战了?让他逃掉了?发生什么了,和他遭遇的是哪支队伍?”
“……嗯,嗯,我明白了。”
挂了电话,男人的脸色变得铁青起来,居然为了甩掉魔法少女而主动逃入人流量大的地方制造混乱借机逃脱,即便幸运的是没有平民受伤,但这已经不能按一般情况来处理了。
眼前即将在火焰中化作废墟的宅子以及从里面发现的遗体提醒着他以及他背后的魔监部,他们在寻找的少年不再是第一时间值得沟通与交流的救助对象,而是已经变成了足以对人们造成严重伤害的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