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呦,泽哥。”
刘天泽转过身,看到闻秋生正向自己招着手,而纪蓝欣站在他的身旁,同样面带笑意地望着自己。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他快步赶到了伙伴身边,伸手就想搭在闻秋生的肩上。
可当他定睛一看,却发现自己伸出的手上、胳膊上竟布满了黑紫色的裂痕,在他的注视下源源不断有黏稠的脓汁从内部溢出,吓得他连忙抽回了手退了两步,再眨了眨眼,眼前的胳膊又变得一如往常,刚刚的异象仿佛不过是他的错觉。
“咋了,泽哥,这么慌里慌张的?”
“没,没什么。”刘天泽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脑海中一瞬间闪过了许多画面,可当他想要去细细回忆得到的却只是一片模糊的混沌。
“泽哥,咱们是朋友,是兄弟对吧。”
“当然了,咱们当然是好兄弟,蓝也一样。”
“谁跟你们这些臭男生一样是兄弟啊,两个幼稚鬼。”
被点到的两个少年哈哈大笑起来,闻秋生顺势把胳膊贴到刘天泽的背上。
“那泽哥,我有一个问题没太明白,问蓝她又埋怨我太笨,你帮我讲讲呗。”
“来吧,什么问题?”
“嗨,也不是什么复杂的问题。”闻秋生摇了摇头,继而把头扭向了刘天泽,“泽哥,既然你把我当朋友,当兄弟,那么——”
“那么,为什么还要害我和蓝呢?”
“!”
刘天泽的心脏猛地骤停了一瞬,他面容紧绷地看着刘天泽,却在他脸上看到了一抹似有若无、陌生的笑意。
“秋,我不是——”
“泽哥,你能帮帮兄弟么。”
“你说,我一定帮,我说到做到。”
“……”
短暂的沉默后,闻秋生忽然笑出了声,他用力拍了拍刘天泽的背,继续摇起了头。
“不对,不对呀,泽哥,你骗人。”
“你要真是把我们当朋友,那为什么还把我们变成怪物呢,和你一样的怪物。”
说着,刘天泽的背部忽然传来一片湿润,而在他的眼前,刘天泽有些肥胖的身躯开始像蜡油一样融化。
“不、不是,我不是这样想的……”
他急忙抓住闻秋生的手,入手的是一片令人反胃的黏腻,
没有皮肤,没有血肉,留在他指间的只剩下一片白花花的黏液。
“救我……”
闻秋生的脸部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来的形状,变了调的声音在喉咙里鼓动着钻出,他向着刘天泽迈开了半步,随即抬起的大腿与下半部分失去了衔接,脚沾在了地上,身体则重重摔倒在一旁,传来“噗叽”汁液四溅的声响。
“秋?秋!”
刘天泽跪倒在眼前这摊已经难以称作是“闻秋生”的物质前,他伸手去触碰,却像在一摊污水中加入了新的污物,他已找不出哪里是闻秋生的手,哪里是他的脸,所有都混作一团,一切都看不出原样,无论他如何尝试都得不到任何回应,这令他陷入了深深的恐惧中。
泪眼朦胧中,一双脚出现在他模糊的视野中,是纪蓝欣走到了他的身旁。
“蓝,对不起,我没有想过会变成这样,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我——”
“我们愿意等你开口。”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绽放,“正因为你曾在我们需要帮助的时候为我们做过许多,所以我们也想要为你做些什么。”
“蓝……”
“我们一直在等你,天泽,哪怕我们对自己身上的情况是那样不安,哪怕我们在这陌生的城市不知该如何是好,我们都相信你会回来的。”
“我们仍在等你开口,而这,就是你的选择,天泽。”
话音未落,温热的鲜红溅到了刘天泽的脸颊,他哑然失声,想确认纪蓝欣的情况,可头却怎么也不敢抬起,直到那缕红色从他的脸上滑落。
“你抛弃了我们。”
一根根带刺的锁链拖在纪蓝欣的脚上,随着纪蓝欣的晃动而渐渐刺入她那瘦弱的身体,在阵阵难以形容的声响中带出大片血红,混入身下那片惨白的黏液中。
“你异化了我们。”
“不,我真的,真的没有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啊!”
“你杀死了我们。”
“……”
不,不是我,我没有……
“你只是对一切都失望,所以就想伤害所有人,天泽,你杀死了愿意一直相信着你的我们。”
“这座陌生的城市,就是我们的坟墓。”
“咚”的一声,女孩被锁链撕扯得不成样子的残破躯体倒在了他的面前。
“……”
想干呕,却什么都吐不出来,脑袋像被铁锤狠狠砸中,四分五裂的剧痛压在喉咙上,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眼前的一切,他无法接受——拒绝接受,他用力摇着头,企图让视角再摇晃一些好彻底忘记烙印在瞳孔上的绝望,企图让耳中的嗡鸣再吵闹一些遮盖住歹毒的唾骂与低沉的自怨自艾。
他从未想过伤害自己的朋友,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没有一件事如他的预料发展,为什么他身边的一切都在如此迅速地腐烂。
我想帮助你们,因为我看到了在你们身上发生的事,我们都是被这蛮不讲理的现实压垮的人,我想,我们都是一样的。
我想改变命运,我想邀请你们,如果我们都只能徒劳地留在原地等死,那为何不走一趟看看,去做我们想做的事,去我们想去的地方。
只要我们在一起,我们就可以不必那么孤独,只要我们在一起,就能找到方向也说不定。
只要我们拥有力量,我以为……我们之间便能够救赎彼此。
刘天泽想说出口,想将这些话告诉他们,可他终究未曾将这些分享给自己认为的可以共同承担命运之重的伙伴们。
“你逃走了。”
陌生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诘问着他的行为。
我没有逃……
“你口口声声说着在一起,却毫不犹豫地抛弃了被你的肆意妄为毁掉人生的朋友,你根本不介意他们的死活。”
不,不对,我不可能这么做,我只是,我……
“你自以为的彼此救赎,不过是拖着他们一同坠入深渊。”
不,求求你不要再说下去……
“你为何要离开,你为何要抛弃,因为你已经意识到了,你就是导致这一切的祸乱之源。”
……
“这就是你渴望的‘真实’,这就是你追寻的‘真相’,这就是你的懦弱、卑劣、自以为是。”
……
“承认吧,你口口声声说着不想连累其他人,实则却把周围的一切都拖入了泥潭,跟着你一起溺死。”
……
“你,不过是个肮脏冷血的杀人犯。”
我,没有杀任何人……
“真的吗,那你敢看看我的脸么。”
少年木然地抬起头,他看到了自己。
“既然你想忘记的话,我就帮你回忆一下吧。”
说着,眼前的身体开始如黏土一样被重塑,逐渐成为深深扎根在他心底的梦魇形象。
你……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名形象邋遢的老汉,而他的手边还握着一根沾血的棍棒。
“我们是一丘之貉,娃子。”
不,都怪你,全部都怪你,如果没有你的话,我怎么会……
“是么,所以你杀了我呀。”
一道狰狞的伤口忽然出现在老汉的胸口前,一只狰狞的黑色利爪穿透了他的血肉,给予了致死的伤害,这一击夺走了鲜活的生命,也正式让一颗心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继续向前吧,娃子,就快到终点了。”
刘天泽的视线落在了自己的右手上,不,那已经不能称之为手,更像是某种极度邪恶的咒物,沾染着人类的鲜血,遍布仿佛在呼吸着的紫黑色裂痕,提醒着他已经无法改变的现实。
“我在地狱等着你。”
随着这一句话,刘天泽与周围的一切开始向下坠落,直到彻底失去原有的模样的灵魂因精疲力尽而短暂陷入沉睡。
或者说,他不过是从噩梦中醒来。
“……”
一滴水珠砸落在脸上,像冰块一样把他从溺水般的幻觉中抽去。
睁开眼,是一片昏暗的天空,记忆随着意识的复苏开始在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涌现。
刘天泽缓缓伸手,入眼的是一片带着血腥味的黑色,其中既有他的部分,也有黄嘉启的部分。
他下意识摸了摸脑袋,几个小时前才被棍棒砸中的位置如今摸不到伤口,只剩下阵阵隐痛提醒着他——老宅里的噩梦并不只是幻觉。
一切都失控了,他犯下了无可挽回之事,即便再次闭上眼,那在失去气息的身体下蔓延的血色以及在眼中跃动着的火光也每时每刻重映着。
那个老宅、那场杀戮、那场奔逃——
“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
他记不清自己是如何冲破了魔法少女的包围,又是怎么逃到这里,他只记得奔跑时有什么东西在体内苏醒,让他变得不再是自己。
他最后的记忆停留在自己落入了一个黝黑的“口袋”里,回过神来,上气不接下气的自己已经躺在了这里。
警察没有找到他,魔法少女没有找到他,任何人都没有找到他。
所有人都消失了,只剩下他一个人。
“——”
父母、家人到底是什么呢,他想不明白。
养父母其实待自己一直很好,尽管在弟弟出生后这份爱有所转移,但他们的确视自己为亲生骨肉来对待,如果自己没有发现他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这件事,也许那样的生活还能持续很久。
他们爱自己,可他们的确参与了犯罪,他们隐瞒了罪行,他们也是导致自己人生错位的原因之一,这份爱的初衷他无法想象,尤其是当他意识到养父母希望他也对此保持沉默时,他再也无法以兄长的身份对待这个生活在由谎言编制的围墙中的弟弟。
然而,有血缘关系又如何呢,黄嘉启一直想要藏起来的笔记本中的内容他并非无法理解,他口中“我不是人贩子”的说辞也不完全是狡辩。
本子上记录的并不是“拐卖”,而是“交易”,他是被亲生父亲卖掉的,而黄嘉启在这些环节中充当的身份更像是个隐秘的“中介”,经他之手完成了罪恶的蔓延。
他曾认为真实永远比虚伪、谎言更有价值,他曾试图理解身边的所有人,可换来的却是不断压抑的自我。
刘天泽什么都不想再想了,他累了,除了像一摊烂泥一样瘫在这里,他什么都做不到。
眼前漫长的夜晚迟早将过去,可他已经无法迎来明天。
“事到如今,这种东西真的还有用么。”
他自言自语着,低下头从衣物的最深处缓缓抽出一张早已被揉皱、沾了血迹的纸片。
那是他从那栋宅子的笔记本中撕下的,关于自己的一页。
能够证明他是谁最重要的线索如今正被他握在手中,如此轻薄,几乎感受不到任何分量,仿佛是在嘲笑着他一文不值的人生。
他盯着那一页看了许久,许久,直到感觉身体恢复了些许力气,就像是即将报废的机器迸出了最后一丝火花,他小心地将它叠好重新塞回了怀中。
事已至此,自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如果说这一切本就注定,那么他至少要亲眼看看这个故事最初开始的地方,即便它已经与自己无关。
于是他扶着墙站了起来,一步步朝着不知通往哪里的夜色慢慢走去。
而同一时间,在那发生命案已然化作废墟的老宅中,一个身影悄然出现。
“几乎已经什么都不剩了么。”黑镜低声在看不清原状的房间里徘徊着,老宅的大火被扑灭后魔监部便即刻进场将大部分有用的线索都带走了,等她在收到虹的消息赶来时附近已经被拉上了警戒线禁止他人进入,等到天亮时应该还会有其他人员在这里进行二次清理吧。
不过对于魔监部来说这里也许已经没有什么价值,但对于她这样的负蚀体而言,这个现场仍留给她一份相当珍贵,却又让她隐隐感到不安的线索。
她停留在命案现场片刻,微微眯起眼,残留的魔力犹如吞噬理智的雾气,哪怕只是站在这里,心脏也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缓缓握紧,这说明刘天泽的情况要远比那两个人严重得多。
负蚀体是由负面情绪滋生的怪物,而它们的外表与魔力性质也会一同展现出这份压垮心智的情绪,停留在此处,黑镜仿佛能身临其境地感受到一次猛烈的“内爆”,那是对心灵不可逆转的创伤。
属于“人”的部分,正在缓缓流失。
惊慌、痛楚、失意、绝望混合在一起,层层叠加,尽管根据魔力强度来判断大概还在浸润级的水平,但站在这场无声爆炸的中心,黑镜对于局势的走向愈发变得不安起来。
她从未觉得自己能拯救他人,正义的伙伴之类的角色即便放到十年前她也从未幻想过,但她也无法放任一只怪物在悲剧中诞生并连锁引发更多的悲剧。
她再也不想在梦中回忆起那双带着求救意味的眼神,她不想再因自己有能力去做些什么却最终什么都没能做到而感到懊悔,她已经做出过选择,她亲手熄灭了明亮的星,击碎了美好的梦,作为负蚀体她已经给出过自己的答案。
所以,也许这一次,自己不得不向着这个世界再向前踏出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