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现实无处可逃时,人们便会自然而然地遁入梦境。
刘天泽做了个梦,在梦里,他无忧无虑地和家人生活在一起,彼此之间没有任何残酷的秘密,他一直是家里的一分子,作为长子也是未来的顶梁柱而在学习与生活中全力以赴。
他有着两个自己最珍视的朋友,在他看到朋友们陷入困境时他毫不犹豫地向他们施以援手,并帮他们解决了各自的难题,他与朋友们一起成长,珍贵的友谊跨越了他们的整个青春,将彼此的人生联系在了一起。
刘天泽知道这是梦,他很清醒地认识到发生在眼前的都是现实中并不存在的事,但心力交瘁的他也无法否认这份梦境对于自己而言是个难以推开的诱惑。
他选择遗忘,只为逃进这场虚假的极乐,沉眠其中不再醒来。
他曾想拯救自己的生活,他曾想成为某人的英雄,可到头来迎接他的只有无尽的失意,在认识到自己身上肮脏的罪孽后,他宁愿彻底沉沦在一时的快意中。
过去,没有过去;将来,不必思考将来;当下,与现实最为遥远的此处就是他的“当下”。
失意的灵魂向着如棉花糖般柔软的美梦敞开胸怀,可这一次,臂膀上却留下了尖锐的刺伤,点点鲜红落在这团美好的伪物中,与痛觉一同撕扯着他支离破碎的视野。
一颗布满疲惫、愁苦与痛楚的心找上了自己,它强硬地闯入了自己空无一物的胸腔,代替着那颗被自己刻意遗忘的心脏在一呼一吸间迸出大量鲜红的血液,每次呼吸都是难忍的疼痛,但它从未停下,即便它与自己一样伤痕累累,它也无时无刻地鼓动着,向着自己发出拷问灵魂的激颤。
引起共鸣的并非什么美好之物,那是与这美梦完全不相称的苦痛与绝望,是他最不愿直视的来自自己的无力感与失意。
美梦依旧是美梦,只是包裹在其中的那些他的确曾历经的艰辛化作一条条荆棘,一次又一次割伤他伸向幻梦的手,以如此粗暴而直接的方式试图把他从这深渊之底拖出。
想要捏碎这颗心脏很简单,只要用力将其攥住微微用力就可以让它变成一滩看不出原样的血浆,这是他有生以来遇到过的最容易的事,如呼吸一样自然,如双脚行走一样简单,只要他想,他便能做到,攀至极点的自信心在他耳边如此低语着。
对此,刘天泽沉默片刻,向着空荡荡的无垠之处提出了一个问题。
我是谁?
面对这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答案们纷至沓来。
他是谁,他是家庭的一员,是可靠的兄长,是值得信赖与托付的儿子,是挚友,是英雄,是拥有无限可能对未来怀揣希望之人。
刘天泽不语,只是继续向前迈步,直至走到那颗不属于这里的心之前,它还没有给出答案。
我是谁,他对那颗心再次发问。
心脏当然不会说话,但它的回答已然回荡在刘天泽的脑海中。
你是一个混蛋,一个自视甚高却又无比软弱的混蛋。
他微微怔住,不是出于惊讶,而是因为他早就知道答案。
只是,他不愿承认罢了。
“……”
明明世间有如此之多的美好之物,为何能够链接彼此灵魂的却只是这些让人痛苦的回忆呢。
为何偏偏是他们被不幸所眷顾,为何他们只能抱在一起舔舐伤口,这实在是太不公平了。
到头来,他终究什么也不是,就是个卑鄙的混蛋而已,他根本不可能成为什么英雄。
不,你的确是英雄,因为你想要为别人做些什么,你无法对需要帮助的人坐视不管。
只是,英雄也并非万能,英雄也会受伤,也会做错事,也需要他人的支持,不是么。
“……”
况且,其实并没有人期望你成为英雄,比起英雄,真正在意的人们只希望你能以真心相待,能够一起共同咀嚼命运的苦涩,这就足够了。
为你的所作所为负起责任来吧,刘天泽,如此一来,你才能继续向前。
“责任……”
蓦地,刘天泽忽然想起了在自己十八岁成人礼上与父亲的一次对话。
“天泽,十八岁,也就意味着你已经是个男人,是个成年人了,那么对于一个男人而言,你认为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最重要的东西,想到这里,刘天泽看向了身旁的父母以及弟弟,答案已经了然于心。
“我觉得,是责任吧。”
父亲闻言点了点头,但随后又紧接着抛出一个问题。
“那么,你觉得这份责任是对于谁的呢。”
“对您、妈妈,还有弟弟,我觉得,肯定是对于家人的吧。”
父亲点了点头,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些当然很重要,但在此之前,还有一个人,对他负责是最重要的。”
还有一个人?他想了半天,却始终没想明白父亲指的到底是谁。
“你最先需要的是对自己负责,天泽。”
“对自己的行为、决定与想法负责,先去爱你自己,再去爱”
对自己负责,刘天泽对此想了许久,最终只是一知半解地点了点头,对于何为对自己负责,他其实并没有什么相关的概念,一直以来,他都在在意别人对自己的看法,想让自己在别人的眼中看起来更加优秀,或许他从未真正地审视过自我。
如此想来,自己果真还是没能理解父亲的教诲,自己在决定去做许多事时并未带着相应的觉悟,没能真正承担起自己应该背负的责任。
说到底自己还是在害怕,在焦虑自己所做的任何行为是否都有意义与价值,而由焦虑感雾化成的迷雾中又时不时会出现许多可怕的幻想,试图劝退着他,让他放弃希望。
以为自己的出发点是好的就一定能收获好的结果,直到踏出无法挽回的一步时才会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追悔莫及,会在心底不断默念着“如果”与“假如”,这都是软弱的表现,而为了不承认这样的自己,他只能选择继续头也不回地一条路走到黑,直到撞到前方的死路上。
“我本来想帮你们,可现在看来,被帮的反而是我啊。”
他轻轻捧起那颗涌动着生命的心脏,看到它的末端延伸出一根线,一端缠上自己的手指,一端穿透虚环的边界,延伸向视野尽头的不可知域。
承担责任,往往意味着承受苦难与代价,但在那一边有人正在等待着自己,他们的感情通过这颗心、这根线传递给了自己。
共同承担,共同面对,共同跨越,这句口号是他提出来的,可最后将这份诺言践行下去的,却是他们。
他必须回应,哪怕是为了他自己,他不能再止步不前了。
……
当看到刘天泽紧绷着的身体终于在纪蓝欣的干涉下缓缓放松下来,那股浓烈而危险的魔力也渐渐开始平稳收敛,以北极星为首的魔法少女们松了一口气。
眼中恢复一抹神采的少年眨了眨眼,他第一眼看到的是友人熟悉而陌生的模样。
“怎么,终于醒了,贪睡鬼先生?”
纪蓝欣尽量提高着自己变得嘶哑的音调尽可能让声音显得柔和一些,被晦暗浸透的双手拖动着身上的锁链,轻轻用力捏了捏对方几乎感受不到任何温度的脸颊。
她忽然有些庆幸起这场冰冷的雨以及自己当下这副面貌,唯有这样她眼角的泪水才能轻易地混入雨中从脸颊滑落,也不至于被人轻易听出自己全力压制着的哭腔。
“蓝欣”刘天泽鼓动着喉咙艰难喊出了少女的名字,随后他微微侧头,看向了少女身后的人,“秋生。”
“我们都在呢,泽哥,”见刘天泽认出了自己,闻秋生也急忙上前两步凑了上去。
他本想着跟纪蓝欣一样稍微说些什么,不过下一刻他便意识到他们如今三人正处于一种字面意思上的“心有灵犀”,所有的想法、感情都在被分享与传递着,与这种奇妙的状态相比语言瞬间就显得有些苍白,因此他顿了顿,最后伸出另一只手拍了拍刘天泽的后背,给予了对方一个鼓励的眼神。
束缚着刘天泽的近半数细线逐渐收回到黑镜手中变回了长鞭的模样,黑镜并未完全解除对刘天泽的控制,倒不如说在他恢复意识的此刻,她心中的困惑反倒更添了几分。
在她看来,刘天泽的状态说不上有没有明显的好转,更像是依靠着纪蓝欣的能力强行把他作为人类的部分从负蚀体中暂时“扯”了出来,少年的问题并未被真正解决,一旦纪蓝欣的能力失效,刘天泽是否还能像现在这样有意识地交流还是未知数。
黑镜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但她在看向刘天泽胸口的那只睁开的眼睛时,她总觉得那只眼睛里隐藏着某种不属于刘天泽、陌生而危险的情感,只是在看到眼下三人正沉浸在重聚的氛围里,她只好暂时作罢,停在稍远的位置观察着少年的状态。
闻秋生的偏执、纪蓝欣的迷茫以及刘天泽的绝望……短暂分别后三人各自经历的一切都在脑海中一一呈现,在身临其境地体验了刘天泽在那处老屋中经历的那场噩梦后,纪蓝欣与闻秋生的脸色又变得惨白了几分。
“对不起,大家,我……没办法跟你们一起回去了。”深知自己做出无法挽回之事的刘天泽微微低下了头。
“这……这也不能完全怪你啊,泽哥,是对方先下的死手……你只是、你……”
闻秋生一时语塞,因为他也知道对于别人来说这只能说是刘天泽的一面之词,而且确实是刘天泽先强行闯入了对方家里,再加上他现在这样子,几乎不可能有人会相信他的任何辩驳。
“你也好,大傻秋也好,你们男生真傻,真的,总是这么死要面子,直到这种地步才说这种话……”
“抱歉,蓝欣,我——”
“不要再道歉了,天泽,我……已经听到过太多‘对不起’了,对我来说,只要你还在就好,其他什么都无所谓。”
“我会等你,秋生也一定会等你,就算这之后我们也许会被迫拆散,但我相信我们一定能再次相聚,就像现在这样,我做到了,你也做到了,不是么,天泽?”
“没有什么能够真正地阻止我们,只要我们愿意相信自己,相信彼此,我,我们便会一直在一起。”
说着,纪蓝欣的双手一路向下,抱住了刘天泽的腰肢。
“所以,已经没事了,天泽。”
感受着在冷雨的洗刷下少女的体温,刘天泽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收紧了双臂。
接着他微微抬头,视线一一扫过在场的其他人,又看向被自己大肆破坏后几乎看不出原样的公园,一时间心情有些复杂。
自己已经伤害了太多人,造成了太多的麻烦,如果他真的还能再做些什么,能为眼前这些即便被自己伤害但依旧爱着自己的人做些什么的话,无论承受怎样的代价他都义不容辞。
天空没有放晴,滚滚乌云下的雷鸣反而愈加频密,云压得更低,风也吹得更冷,阴暗的天色向着漆黑的墨色又暗了几分。
“嗯,我们……离开这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