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那一场雨已经停了数日,可对于一些人而言,那场雨仍在连绵不绝地下着,他们仍被困在了那场雨中。
“你已经决定好了么?”
梁思澄看到坐在她对面的少女拿起了桌上的笔,准备在面前的协议上签下她的名字,由于事关重大,因此作为协议的另一方,梁思澄希望对方能够再好好考虑一下。
“决定,嗯,我早就决定好了,从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没有其他选择了。”
纪蓝欣低着头迅速地用笔在最后几页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自从她醒来后她就一直表现得格外平静,平静到反而让人更加担心她的状态,她迅速地接受了他人告知她的一切,像个在水中随波逐流的浮木一样接受了所有的现状与安排。
她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一个人待在魔监部提供给她的临时房间内时经常会缩在角落里默默发呆,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在和为她提供心理治疗的医生们聊天时她的谈吐与逻辑尽管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常,但也总给人一种她有些心不在焉的感觉。
她的沉默,是被撕碎后勉强缝起来的壳。
“这样就可以了。”纪蓝欣将桌上的文件拾起扣在桌上整理了一番,过程中套在她双手上的黑色长手套被微微拉了下来,她重新将黑色的部分向下拉了拉,尽量盖住了自己手臂的肌肤。
刚刚被送到医院时的纪蓝欣情况不容乐观,强行和刘天泽保持过长时间链接并目睹刘天泽被吞噬的她陷入了身心崩溃的危险境地,好在弦月送来的时间十分及时,且京平市内正好有一名擅长精神疗愈的魔法少女,通过她的魔装才稳住了她的心神。
不过这场悲剧还是在纪蓝欣的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创痕,那便是她那双被刘天泽的魔力污染侵蚀过的手臂,经过治疗后虽然这双手恢复了知觉与正常使用的能力,但是手肘以下的肌肤颜色却变成了看不出丝毫血色的惨白,且这种情况无法通过常规的治疗来治愈,因此纪蓝欣现在一直戴着手上的这副长手套。
而关于如何妥善安置她和闻秋生这个问题,二人的方案又存在些许不同,纪蓝欣的母亲经过精神评定后被认为以当前的精神状态不适合再继续成为纪蓝欣的监护人,她对回归家庭的期望也很低,或许她也明白就现在的母女二人而言,或许保持一段距离等待双方恢复冷静与理智后才能避免再次互相伤害。
纪蓝欣刚刚签下的便是决定自己之后方向的协议,携带并无法清除身上这份负蚀体能力的她成为罕见的研究样本,无法像普通人一样回归正常生活的她与魔监部达成了协议,她将会在魔监部的安排下继续学习和生活,而她需要的就是提供自己的身体从事部分实验内容以协助魔监部去寻找能够帮她彻底清除负蚀体能力的方法。
住在这里的这几天里她曾见过一次闻秋生,也不知道短短几天里他都经历了些什么,他居然看起来稍微瘦了一些,离家出走后许久不理的头发也剪了剪,整个人看起来精神了许多。
他最终还是决定回归自己的家庭,那同样是一条布满艰辛的路,他需要停学一段时间并在魔监部的观察下确认他能够控制自己的能力,同时以后无论他身在何处都需要定期向当地的魔监部进行高频次的报道,个人以及家庭的生活也会处在半监视下。
即便如此,纪蓝欣还是为闻秋生的这个决定感到高兴,因为她明白他与他的家庭之间并没有什么真正难以跨越的矛盾,双方只是欠缺有效的沟通和理解,他还有归宿,有能够接受并给予他支持的家人。
在此期间她也和闻秋生去见过一次刘天泽,他们熟悉的朋友如今只有冰冷仪器上跳动的频率能够证明他在某种意义上还算“活着”,魔监部保证会尽其所能救助他,但相关负责的医生也说了,他恢复意识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他的死也牵扯到了更多人,他曾经的家人,他真正的家人,以及她在他的记忆中看到过的那个本子上的其他人,关于这部分事的后续她只是听到了部分片段,也庆幸自己只是了解到了冰山一角。
如果追寻真相意味着会伤害自己,伤害到身边人,甚至伤害到许多自己都想象不到的其他人,带来更多的不幸,那么这一行为是否还值得推崇与坚持呢,践行之人已经陷入沉默,而纪蓝欣只能代替他去感受这次事件所产生的余波。
她试着对他使用过能力,而回应她的是一片虚无,没有撕心裂肺的痛苦,没有迷惘,没有自怨自艾,没有仇恨,什么都没有,他的内部已经空无一物,只是在这一点上她对闻秋生说了谎,她骗他说刘天泽还有着一点点微弱的回应,她觉得他需要这份虚假的希望。
不需要能力她也能看出来闻秋生一直觉得是自己害死了刘天泽,因为彼时和他链接着的他们都很清楚,闻秋生提出的关于能够使人变成负蚀体的问题就像是触动了某种邪恶的陷阱一样使刘天泽的精神在瞬间遭受重击,那是使刘天泽变成如今这副模样的原因之一。
但这显然不是他的过错,无论是谁找到他,那个问题都是不可避免的关键,而刘天泽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察觉到藏在他心底的秘密很可能会要了他的命,然而他还是想把答案告诉他们。
他失败了,最终没有任何人听到任何有用的线索。
但他拼上性命的尝试也不完全是无用功。
从那天起,纪蓝欣时常会做关于那一天的梦,她无数次回到了那个目睹刘天泽“死亡”的瞬间,而从悲痛到逃避,从几近麻木到接受的过程中,她发现刘天泽最后对自己比了比几个口型。
那是他最后想要传达的讯息。
那是真相的一部分。
而关于这个发现,她暂时没有告诉任何人。
经历了同一起悲剧的受害者们也会产生不同的感受,这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呼——”纪蓝欣将手中的材料以及自己的未来交到了梁思澄,交到了眼前的魔监部手中,完成了这些后,她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随即她的目光飘向窗外,看到了一个万里无云的大晴天。
同样看着这轮太阳的还有此时正身处魔监部的北极星,面对同僚抛出来的问题她不知该如何作答,曾经在这个城市中无论面对怎样的强敌都会提盾正面迎击的魔法少女却不知在何时起习惯用眼神逃避。
“所以说,你默认了么,北极星,”和她一起待在屋顶上的灼华对北极星的这副反应并不意外,只是多少令她有些失望,因为沉默并不代表答案也会被一同隐藏,而北极星也一定明白这个道理。
“你的魔装不是被‘污染’或者‘破坏’,而是被‘夺取’了。”
“我想,黑镜使用的那面被她叫作‘北辰’的盾牌,应该是原本属于你的‘息光’吧。”
灼华用着肯定的语气推测着,等待着北极星的反应。
事已至此,红发女孩轻轻点了下头,在看到灼华的小队奔赴黑镜的所在地时,她便已经猜到事情可能会变成这样。
她的肩膀一动未动,连呼吸都平静地如常,只有脚边那片被她鞋底缓缓碾动的砖块,稍稍出卖了她的情绪。
或许她不是不想说什么,而是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所以,你见到它了么。”
“嗯,当然,虽然其实除了大小相近外已经完全看不出它的原样,但那一定就是息光,只要是见过你战斗的魔法少女都应该能认出它。”
“况且,黑镜她将自己的手段称作掠夺,又将那面盾牌取名为‘北辰’,这不是一丁点想要遮掩的意思都没有吗。”
北辰,北极星,的确如此,当黑镜持有它时本身就带着侵略性与象征意义:她不仅夺走了魔法少女北极星作为信念象征的力量,也进一步重塑了它,将其彻底支配。
“原以为她能够自由出入镜面的能力已经够麻烦了,没想到她还藏着能够夺取魔装的能力,如此一来她的威胁度就需要重新评级了,果然市内的这三只疫散级负蚀体有一个算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
“好啦,北极星,我也不是来质问你的,放轻松一些,我只是稍微有些感慨而已。”
眼前是七月的盛夏,气温闷热,阳光刺眼。
“虽然以前我和你不怎么对付,也一直把你当成竞争对手,可我也承认,只要你出现在战斗中,局势都会逐渐变好,只要有你在,其他人就几乎不会受到伤害。”
“不仅仅是我,其他人也相信你的身边就是这世上最安全的地方。”
“所以我也没想到,有一天我能看到息光站在了我的对立面,保护着负蚀体,将我的攻击完全弹了回来。”
“……你受伤了吗?”
“我没事,只是队里的其他人稍稍受了些惊吓,黑镜对我也没什么兴趣,趁着反制攻击造成的混乱她迅速地就逃掉了。”
趁北极星不注意,灼华揉了揉北极星的脑袋,自打她们认识起北极星就一直是这副好脾气的样子,而公认的能让她生气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把她当成是小孩子一样摸头。
未成年的女性在成为魔法少女时她的外表基本会变成年龄相近的肉体,而成年后的女性也会将容貌与身体定格在17、8岁左右的模样,因此像北极星这样看起来身体只发育到小学生的情况相当罕见,在她刚成为魔法少女时也的确被许多人当成没上初中的小女孩。
至于她实际的年龄,如今大部分魔法少女都知道北极星已经成年,但具体多大年龄,具体什么样貌与身份,整个魔监部的知情者加起来一只手就能数得完。
“真是的,给点反应嘛,我们的小面包,哎,还是以前的你更好玩一些,你再这样一直消沉下去,我这个现任第一也觉得没什么意思了。”
“消沉啊……”北极星本想将手臂放到屋顶的围栏上,只可惜凭她现在的身高就算踮起脚尖也多少有些勉强,她只好转过身把背部靠了上去,“我觉得我可能还是一直没做好心理准备吧,对于继续回来当魔法少女这件事,还有成为一支小队的队长这件事。”
“嗯哼,你的性格的确不适合当一支小队的队长,不过这又如何呢,原来不也经常有人这么说我么,但只要我拿出成绩,那些质疑自然就会消散。”
“以前我们或许能靠着热血、信念、理想之类的东西来作为支柱,但这几年见了那~~~~么多糟心事,许多人的想法已经变了,现在将魔法少女当作一份工作来从事的人并不在少数,我觉得这也没什么不好。”
“只是……这只是我的个人看法,北极星,你还是不要勉强自己去模仿沫雪的性格,那不适合你。”
北极星眨了眨眼,随后露出了苦笑。
“被看出来啦?”
“看不出来才有问题吧,沫雪的性格比较软,在你们那个奇葩云集的彩环小队反倒能充当个不错的黏合剂,作为队长也比较合适,可这也不代表着你要成为她,北极星,领导力和凝聚力是不同的,你不需要成为其他人……当然前提是你需要先寻回自己。”
“……嗯,多谢,灼华。”
回应她的是灼华又一次伸手揉了揉身边这个小矮子的脑袋,这一次北极星终于撇着嘴向旁边撤出了半步。
“别会错意啦,我也只是不想看到曾经的竞争对手现在这么一副可怜小娇妻似的模样,别担心,如果你真的不行了,我会打败黑镜,把你的魔装拿回来,顺便再成为新的英雄,虽然我对这个称号没兴趣,但年底的奖金和津贴可是实实在在的呢。”
灼华向着北极星挥了下手便向着楼下的方向走去,刚刚走出几步她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转身侧过来半张脸。
“对了,差点忘了,之前我偶然遇到沫雪了,她的女儿还蛮可爱的,而且最近也该过一岁生日了,要不要一起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