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到了这一天。
这一天的雨落得绵密,却不急促。
“需要伞么。”
“不用了,这样就好。”
张清唯点点头,将从挎包里拿出来的雨伞又放了回去,在他和堇时绫身后,一辆计程车扬长而去。
这场在天气预报中提及的小雨冲淡了七月逐渐显现的酷热,偶尔迎面吹来一阵风,不算冷,也不至于让人烦躁,只是在走动时会不知不觉地被雨丝织上了一层薄薄的湿意。
走在一前一后的兄妹二人今天穿得都较为朴素,堇时绫穿着一身浅灰色的素净连衣裙,裙摆到膝,外头罩着一件薄款的针织开衫,袖口微卷,衣角因雨雾微微潮湿,贴着她的腰侧,脚下一双深色的帆布鞋走在灰砖地上,鞋边沾着细微的泥点。
她没有刻意地束起长发,只是随意夹了个发卡,雨雾氤氲中,那张熟悉而疏离的侧脸望向了前方,而她的手中正提着两束白菊。
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今天是这对兄妹二人彼此父母的忌日,而正如几日前堇时绫在电话里和张清唯约定的那样,今年他们决定一起前来墓园中祭扫。
城郊的这处墓园不算很大,沿着蜿蜒而静谧的小径二人缓步走着,四周绿植环绕种着一排排整齐的松柏,雨落在周围的绿叶上沙沙作响,宛如遥远的低语。
与几位从前面退下来的老人擦肩而过,堇时绫顺便看了一眼跟在她后面几米远的张清唯,这个男人还是穿着那件熟悉的黑色外套和深蓝色的牛仔裤,看起来就像是要去上班一样,他一手插在兜里一手拉着挎包的袋子,由于雨水落在镜片上的缘故时不时会停下脚步擦拭起镜片来。
这几天她其实过得有些提心吊胆,由于担心自己被黑镜找到,她在医院里躺了个周末就回到了家,同时也赶上了学校放假前的期末总结,据北极星确认魔监部的确派了一队人在暗处保护她和张清唯,不过即便她特意在人群中留意着周围异常的视线最终也依旧一无所获,事已至此她也只好相信魔监部了。
好在至少这几天还算风平浪静,身后的张清唯看起来也对周围发生的事毫无察觉,这多少让她松了口气。
一路上二人并没有什么交流,只是保持着相近的距离路过这片寄予无数人思念的沉眠之地,他们彼此的心里都藏着一些事,也都在这静谧而缓慢的氛围中咀嚼着各自的思绪,等待着一个合适的时机。
走了大约十分钟后,他们来到了此行的终点。
面前两块灰色石碑被并排安放,中间只隔了一条能放下一捧花的空隙,左边的碑上刻着“张晴然”,右边是“堇元浩”,正是张清唯的母亲和堇时绫的父亲的墓碑。
真是不可思议,明明生活中早已不见他们的身影,但如今看到这些曾证明他们存在过的痕迹时,心中才会生出几分“他们已然离世”的实感。
曾经那样一个充实而饱满的人,如今已化作残灰,被装在盒子里埋入碑下。
堇时绫弯下腰将两束白菊轻轻放到了碑前,轻轻闭上眼呼唤着他们:“爸,妈,我和哥哥来了。”
对于堇时绫的改口张清唯愣了一下,他特意观察了一下堇时绫的表情,却没看出任何端倪,犹豫了片刻后,他最后还是没能像她一样叫出来,只是站在堇时绫的身后也应了一句。
“嗯,我们来了。”
从挎包里拎出了一小瓶白酒和一小盒糕点,张清唯拿着它们蹲在了墓前,以前堇时绫的父亲经常和张清唯提起有时间一起喝一杯,那样的机会曾有过无数次,可这一小小的愿望直到最后也没能被实现。
“叔,今年给您带来了这个,不过我不太懂白酒的口味,希望您能喝得惯吧。”
拧开瓶口后,张清唯拿着瓶子将里面的酒液洒在了石碑附近,直至还剩下瓶底的一小口。
“剩下的这一点,就由我来吧,叔,干杯。”说着,张清唯扬起瓶子将里面的白酒一饮而尽,随即剧烈地咳嗽了几声。
“你要是喝不了的话就别勉强自己了。”堇时绫轻叹一声,抽出一张纸巾递给了他。
“我刚毕业时好歹也干了快一年的保险呢,不在桌上陪着喝酒根本拿不下单子,这点量算不了什么,只是味道稍微有点呛……嗯咳咳……”
辛辣的液体撕挠着喉咙,张清唯接过纸巾抹了一把嘴,又从包里拿出了一瓶水灌了几口,呼出的气息仍是带着满满的酒味。
老实说堇时绫完全想象不到张清唯用这般木讷沉默的样子向别人推销保险的模样,那应该是最不匹配他的职业吧,看他一时半会儿还在清着喉咙,堇时绫便顺手从他怀里拿走了那份糕点,放在了他母亲的墓前。
“妈,这是你最喜欢吃的点心,我本想多买一些来的,结果哥哥非说浪费,就只带了这么一点来。”
“反正放这里用不了多久就会被打扫的收走,况且她以前一直说要减肥却没怎么付诸行动,也该让人督促督促了。”张清唯的目光落在母亲的名字上,眼前浮现出了对方还健在时的模样,嘴上却毫不留情地揭着短。
“爸,妈,你们看,他还是这样,一点都不会说话,到现在也找不到女朋友。”
“……我这是不找,不是找不到,两者根本不是一个概念,而且你在两个死人面前这么损我,你自己呢。”
“我?”堇时绫伸手将落在父亲碑上的叶子拾了起来,笑着谈起自己这一年的状况,“爸,别担心,我很好,这个学期的期末考试我考得很好,也当上了副班长,我交到了一些很好的朋友,老师们也很信任我,你再也不用怕被老师请到学校里了,你现在可是有一位相当值得自豪的女儿了呢。”
说罢,她扭头对张清唯使了个眼色,似乎是希望他也张嘴说说。
自己该说些什么,看着眼前被细雨打湿的两块石碑,张清唯一时间思维陷入了停滞,直到堇时绫用手肘顶了他的腰一下。
就算在这里说些什么倾听的对象也早已不在了,这样的行为到底有什么意义呢,他看着身旁的堇时绫,在对方的眼中他罕见地捕捉到几分希冀。
或许,自己想要的答案就在其中。
鼓动着仿佛生了锈一样的喉咙,张清唯艰难地组织着语言:“我……我还是老样子,还是那样,工资没怎么涨但也能接受,今年新换了个领导,干事比较亲力亲为所以工作量也轻了些,其他方面没什么变化,平平淡淡的,我觉得这样挺好。”
有时候,一旦开了口,便再难停下来,话语也好,感情也好。
“你们不在之后没有人再催我开车了,我也不用再听你们唠叨交女朋友、翘掉体检和企业团建的事了。妈,以前你一直说如果你不在了我该怎么办,但实际上我现在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变化,家务也好,日常的繁杂事项也好,那些从来不是什么真正的难事,我也能处理得很好,没有人是离开谁就活不下去的,没有谁是不可或缺的。”
或许是被这样的场合影响,或许是被堇时绫的言语与行为触动让张清唯想起了以前四人共同生活时的一些记忆,又或许单纯只是酒精上头,但原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给予了回应。
“对我来说你们从来就并非不可或缺……只是,你们同样不可替代。”
“……我想你们了。”
“我也想你们了,爸,妈。”
堇时绫微微侧过头,用手揉了揉眼睛,接着她缓缓站起身,仰起头看向了下着绵绵细雨的天空,如此一来,谁也不会知晓从她脸颊滑落的那一行液体到底是水还是泪。
经历了刘天泽那一战后,少女思考了许多,她认识到了生命的脆弱,也看到了无法实现承诺的悲伤,那是别人的人生,也成为了她人生中的一部分。
她觉得自己有必要和张清唯谈一谈了,因为她意识到,自己不论对他有多大的意见,但自己终归是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家人,她不想因为被动地等待而等来最终的遗憾。
如果有什么事是唯一能够让他和她产生共鸣的,那一定就是——他们都很想念彼此的父母,甚至想念那个刚刚搭起来还未经历真正磨合的家,她相信这一点,并愿意为此赌上一把。
而现在,她觉得自己赌对了,因为在自己的面前,张清唯一把拽掉了眼眶上的眼镜,她第一次看到这个在自己心里跟僵尸一样冷漠而无情的男人露出了不一样的表情,他的眼眶明显地泛着红,眼睛微眯着,那微微咬住牙的样子看起来就像是生气了一样。
不,他应该的确是生气了,因为他一定不想被任何人看见他这副模样吧。
哎,效果似乎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好上许多呀。
“这就哭了,真没出息。”
“大小姐,你不也是一样?”
“……不是吧,你摘了眼镜都看得清?”
“切,就算看不清,你的声音我还是听得清的。”
在亲人的墓前,二人罕见地像兄妹一样互相拌起嘴来,堇时绫不依不饶地细数着张清唯的缺点,而张清唯也一一毫不留情地予以还击,甚至让堇时绫也有些意外到这家伙原来能一口气说这么多的话。”
“爸,你听我说,这家伙的品位差得要死,夏天新换的毛巾难看死了,而且还没问我就把我的也一起换了,真是差劲!”
“明明我有问过你的意见吧,结果你在那里冷着张脸只顾背单词,你的日用品如果没人管的话根本就想不起来换,跟你那支之前用了半年的牙刷一样!”
“哈?我、我这是买了一支一样的而已,谁、谁说我没换了,谁让你经常像个幽灵一样忽然丢问题过来谁反应得过来,而且明明长得这么高结果却连去邻居家打蟑螂都不敢,最后还是让我来!”
“那又怎么了,也不知道是哪个天才非要逼着自己大晚上做题做到哭,想做宵夜却差点把厨房点炸了!”
“你、你这个一回到家就无所事事的妈宝男!”
“一个假装乖乖女的心机女而已,神气什么!”
“——”
“——”
兄妹之间到底该是一种什么样的相处方式呢,其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也想象不到,但是此刻在他们自己看来,这样的对话可能就是兄妹之间能发生的对话吧。
对死人就算说再多,无论怎么表达思念也不会得到任何回应,那么,人为何还会在所爱之人的墓前自言自语呢。
因为即便斯人已逝,身边也还有应该去珍惜的人吧,不是为了死者,而是为了自己,为了身边还能触摸、对话以及守护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