堇时绫从来没有觉得吵架是一件如此费体力的事,明明天上下着小雨,空气是如此湿润,此时此刻她的身体却有些燥热起来,集中在脸上的热意让她感觉口干舌燥,但同时又有一种堵在心底的垃圾被一扫而空的畅快感。
虽然她一开始的确抱着想要刺激张清唯的打算才说了那些话,但没想到接下来她自己也陷了进去,等她意识到他们这对兄妹在彼此父母的墓前毫不留情地互相语言攻击大吵特吵时已经为时已晚。
还好这附近没有别人听到,不过就算真有人在看到他们这仗势后估计也会默不作声地溜掉吧,想到这里,堇时绫感觉脸上的灼意又深了几分。
实在不好意思,爸,妈,难得来见你们一次,却让你们看到这种场景,但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办法了。
“所以怎么说,这样你满意了吗?”头顶的雨滴被拦下,她回过头,看到张清唯撑着伞站在了自己身后,此刻对方也轻喘着气,一副仿佛刚跑完四百米后的模样。
“什么满不满意,你以为我想和你吵呀,谁想到你一丁点大人的气量都没有,还那么记仇,连我第一次见你时稍微挠了你几下的事都还记得……”堇时绫的声音越说越小,气势也弱了几分,毕竟在那件事上的确是她不占理。
“明明就是一只钝感的僵尸而已……”
“嘀咕什么呢,不想淋湿了就靠近点过来。”
堇时绫轻轻地“啧”了一声,身体老老实实地向后退了半步。
“我都说了不用打伞了……”
“某人要是想刚一放假就因为感冒只能整天躺在家里吃药喝咸菜粥的话当我没说。”
“哼,我看一到秋天冬天就能咳嗽两个月的某人才更应该注意吧,妈,你看看他,他根本没把你说的话听进去。”
“叔,这就是你的宝贝女儿,根本还是老样子,平时装得像个好学生似的实际上还是任性得要死。”
看上去双方仍在唇枪舌剑,但二人还是又凑近了一些,将身体都躲进了雨伞的庇护下。
稍微停止了言语上的“互动”后,兄妹二人一时谁都没有再说话,在短暂的沉默中他们各自消化着留有余温的感情。
虽然表面上大吵了一架,但此时此刻无论是堇时绫还是张清唯都觉得心中轻松了一些,他们意识到彼此还是有在关注着自己的生活,而不是像以往的生活里那样看上去形同陌路。
表达的方式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能够成功地让对方接受自己想要传递的情感,虽然看上去像是在向彼此的父母抱怨着对方,但重点是让身处这里的对方能够听到自己的声音与想法,从这点而言,这场看似难堪的吵架已经达成了堇时绫最初想要达成的目的。
“……怎么样,满意了么,还想吵吗。”
“累了,不想跟喝点酒就上头的家伙计较了。”
堇时绫抽出两张纸巾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和眼泪,看着面前的墓碑,她轻轻笑了笑。
“总而言之,爸,妈,如你们所见,我们就是这副样子了,相处说不上顺利,让你们担心了。”
“怎么,你还盼着两个死人从地下蹦出来给你主持公道不成?”
堇时绫回头看了一眼张清唯,那直勾勾的眼神让他的目光下意识地向旁边躲了几分,随后堇时绫轻轻呼了一口气,像是怀着某种重大的决心似的开口说道:“我才不会傻到那种程度,我当然知道他们不可能回来了,他们如今只是两捧灰罢了。”
“所以,接下来的话,我只想对你说。”
“……”
握伞的手臂微颤了一下,站在后方的张清唯低下头想要看清此刻堇时绫的表情,只可惜镜片上的水雾只带来了一片模糊,因此他刻意地咳了几声,让自己尽量显得平静。
“说吧,我听着呢。”
“在我说之前,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嗯……哥。”
在意识到自己的对话有了明确的对象后,这一声“哥”说出口还是比想象中难了一点点。
“虽然从刚才的话里我多少也感觉到了,但我还是想听听:在你眼里,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自以为从事故中走出来实际上却只是在逞强自己,把他人连愿望都说不上的东西当成自己生存信条的傻瓜。”
“……毫不犹豫地秒答啊。”
“因为我一直就是这么想的,事到如今这种想法我觉得也不用藏着掖着了。”
“这就是你,你讨厌我的原因么?”
“这已经是第二个问题了吧……说不上讨厌,只是不认同罢了,你的改变在我看来不是成长,而是逃避现实。”
“……这样啊。”
不知为何,堇时绫觉得自己又有点想哭了,但她可不像身后那个泪点意外地极低的家伙一样,她能忍住,她不想让张清唯看到自己因为这短短一句话就被弄哭了,况且她想哭又不仅仅是因为觉得委屈。
而对于这样的“指控”,她又该如何回应呢。
“有时候我的确觉得会有些累,会怀念起以前惹人担心却又无忧无虑的时光,只要考虑自己就好,只要自己得到关爱便可,不用去刻意在意学业与人际关系,更不会给自己增添压力,作为被宠坏了的女儿任性地活着,曾经的我的确就是那样,直至现在我觉得那样的自己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甚至可以说我有点羡慕那样的自己。”
“你说我虚伪也好,逞强也好,起初我也的确觉得是在做自己不适应的事,会经常停下来质问自己为什么要坚持下去,坚持下去又是为了给谁看。”
“可是,在这过程中我发现自己得到了更多,我得到了以前自己认为自己不可能得到的东西,信赖,自信,责任……我意识到自己并不讨厌这些,我意识到自己也很享受被同学与朋友依赖,被老师信任,被他人夸奖,起初我的确不是为了自己而这么做,但是,哥,这不可以吗。”
“无论我的初心是怎样的,我的确在成为一个自己所认为的‘更好的自己’,我做到了这些,我逐渐对于自己的付出与努力乐在其中,并渴望得到更多,尽管我的孤独并未完全消失,但如今的生活的确弥补了其中一部分,让我更加有信心能够这样走下去。”
“哥,我并不觉得自己的改变与选择是错的,我并不觉得变得不一样,就是在逃避现状。”
“……”
张清唯陷入了沉默,堇时绫也由此明白,他们这对兄妹之间最大的隔阂便是观念上的不同,而这或许无法做到求同存异,也无法做到相互理解,她在叙述自己想法的同时,也就是在否定张清唯的思想。
她在认同自己关于“改变”的这一主张时,也就是在否定张清唯对于“不变”的固守。
过了半晌,张清唯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这是你的人生,既然你已经这么决定了,那就不需要得到谁的同意,尽管去做就好。”
“……谢谢。”
“谢什么,我什么都没做,如果你想得到我的支持,那你的期望怕是只能落空了。”
“嗯、嗯,关于这件事我觉得目前这样就好,不过……有件事我的确希望你能支持我。”
“什么事?”
“就是……那个,怎么说呢……”
这本来应该是她预想中最简单的一个环节,可如今经过了这么多铺垫,事到如今反而变得不容易开口了。
比起用语言,还是用行动来展示更直接一些吧。
这么想着,她再次留意起周围的情况,确认无人后她忽然跳出了雨伞的范围步入雨中,未等张清唯叫住她,心之锁已经被她握在了手中。
她知道自己或许会被责备,甚至会被否定。但她不想再隐藏了,不是因为她想要夸耀,也不是被动地战士,而是这一刻她想让他知道,她也在拼尽全力活着。
魔法少女并不需要像动画中那样念出或羞耻或决然的咒语来变身,因为心之锁本身就是她们意志的容器与体现,于是在张清唯的面前眨眼间堇时绫就变成了另一名银发少女的模样。
她依旧站在墓前,低垂的睫毛掩盖住心底一瞬的动摇与紧张。
不可思议,明明知道是同一人,但只是外貌与气场上的部分变化,看起来就完全是变成了完全不相关的人。
这,就是魔法。
“其实,我成为魔法少女了。”
说出口的瞬间,她拉了拉自己头顶的帽檐,向下微微遮住了眼睛的位置,她不清楚自己该以怎样的语气介绍自己,也难以想象张清唯的反应。
接着,她听到一声轻叹,随后那道身影打着伞将自己重新笼罩在雨伞的范围里,与此同时另一只手提起了她的帽檐,让她的面貌彻底暴露在他的视线下。
“这应该不是魔术或者cosplay之类的吧。”
“你觉得呢。”
“你背后这支枪也是真的?”
“当然了,这是我的魔装。”
张清唯“诶”地应了一声,绕着她的身体转了一圈,似乎对她如今这副面貌很感兴趣的样子。
“魔法少女,应该是我理解的那个魔法少女吧,和负蚀体战斗,偶尔会上电视的那些人。”
“是,你还在怀疑么,要我飞起来给你看么?”
“这倒不必了,在这种场合你也没有骗我的必要,我记得魔法少女都有自己的名字吧,那么我该如何称呼你?”
“暴雨,现在的我是‘魔法少女暴雨’。”
“暴雨,”张清唯重复着她的名字,“没有听说过呢,虽然我对魔法少女之类的事本身也不怎么了解就是了。”
“我是前不久才变成魔法少女的,听说过才有鬼啦。”
“那你是怎么变成魔法少女的?”
“偶然,或者该说是意外吧,话说你怎么一丁点都不惊讶的样子。”
“这得看你对惊讶的定义了,我是很惊讶没错,毕竟谁能想到当魔法少女的人就在自己的身边,只是……我也稍微安心了一些。”
“安心?”
“嗯,毕竟之前你动不动就经常很晚才回来,周末也经常消失个一整天,我想是个人都会担心吧,想着要是你出入一些不良场所染上一些不良爱好耽误学业和生活的话该怎么办,那样的话面前这二位绝对不会饶过我的。”
“什么啊,忽然说这种像是跟家长一样的话。”
“有什么不对么,你现在把这件事告诉我,应该也是这么个意思吧。”
“……”
这句话倒是把堇时绫说住了,见她没有回应,张清唯又补上了一句:“所以说,你之所以当着他们的面跟我说这些,应该是还有别的意思吧?”
“关于这一点……”
堇时绫先是就之前刻意地向他隐瞒自己成为了魔法少女这件事老老实实地道了个歉,随后简明扼要地说了一下自己近期的遭遇,简单来说就是自己的身份有暴露的风险,为了安全起见负责管理自己的小队和魔监部近期应该也会召集他过去进行谈话,尽管没有将事情全部说出让堇时绫觉得心底有些过意不去,但她又不想给张清唯制造过多的恐慌,也不想让对方觉得自己的处境十分危险,尤其是在对方对她的做法上本就有着一定意见的前提下。
“原来如此,我大概听懂了。”张清唯点了点头,随后做出了总结,“也就是说我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忽然就陷入了可能会被你拖累的危险境地,对吧。”
“嗯、嗯。”
“你口中的同伴、领导能够一直保护好你么?”
“我愿意相信她们,她们也一定会全力以赴。”
“也就是说你心里也没底,而且之所以暴露身份,我猜也是因为你遇到了什么危险的事吧,那时你的伙伴保护你了么。”
“……”
“我对魔法少女了解不多,但那绝对不会是像漫画和游戏里描写的那样轻松吧,偶尔有魔法少女会死在战斗中的报道我还是看过一些的,你也许是运气好躲过了一次,但下一次呢,你真的有把自己的生命奉献在这上面的觉悟么?”
“……”
“况且你也说了,对于目前的日常生活你也已经在尽力了,你还有多余的精力去从事魔法少女的活动吗,你能平衡好两边的时间吗,你会不会为了所谓的责任感而勉强自己呢?”
“……”
“你看,这些问题你都答不上来,成为魔法少女一定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如果我是你的话,我是绝对不会去当的。”
“……”
堇时绫哑口无言,因为她知道自己迟早会面对这些,站在他的立场张清唯的确有资格提出这些质疑,而且这也怪她一开始就打算隐瞒下来的心思。
“堇时绫,你为什么要当魔法少女?”
这个问题,北极星问过她,她也问过她自己,答案的雏形一直存在,可无论怎么雕琢她也无法更进一步,在刚成为魔法少女时,她将其归咎为“如果是堇时绫的话,她会选择这么做”,她不好意思拒绝阿瑟拉,同时也觉得以自己的形象也该这么做,于是就点头答应了。
“为什么,我……我其实也说不清楚。”堇时绫把手指扣在大腿上,沉默了片刻,最终低声说道。
“我不是为了拯救世界,也不想当英雄,更不是为了出名、被人追捧而成为什么正义的化身,最初可能就像哥你说的那样,我只是觉得‘我该做’而不是‘我想做’,我浮于表面,没有觉悟。”
“可直到我遇到了一些事,我看到了不公与迫害,看到了迷茫与失意,同时也看到了需要帮助的人,以及可以被拯救的人时,我的身体自己就动了起来,我没有多想,只是觉得,如果那时我不做点什么,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当我看到恶意想要伤害善良的人时,我恨愤怒,愤怒到忘却了恐惧,只想着全力歼灭眼前的恶。”
“我想做点什么,我想成为可以由自己做出选择的人,可能……这就是我成为魔法少女的理由。”
当她说完这些后,她听到了张清唯的一声叹息,他撑着伞绕到了自己的身边,使得二人看不见彼此的表情。
“初中的时候,我觉得万事万物皆有确定的答案。”他忽然开始说起关于自己的事,“我觉得邪不压正是唯一的必然,我觉得人性本善,我觉得善意绝不会被辜负,那时的我每天都在构思无数问题,并在自己的心里解答这些问题,以此培育我自认为的正义感与信心。”
“……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度过了充斥着惨败的高中生活。”
他顿了顿,随后继续说道:“在不知不觉中,我原先坚信的东西被我自己轻而易举地舍弃,我开始认为万事万物皆无答案,我唾弃人的恶,我不敢再向自己设问,也不敢写下任何一个解字,我觉得原来的自己就像个可怜的傻瓜,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别人,说到底还是为了自己,正义感也好善意也好,说到底都不过是一种经过包装的自我满足。”
“我开始觉得改变自己去更好地服务他人这件事十分残忍,因为这意味着我背叛了当下以及过去的自己,我不想再因为别人而伤害自己,所以之后我也只会为了自己而活。”
“堇时绫,我换个问题:成为魔法少女,你开心吗?”
他很快得到了一个肯定的回应。
“嗯,我……很开心,虽然老是遇到一些让人灰心的事,但我……还是想继续成为魔法少女。”
他低下头观察着少女的表情,恳切而坚定,就像他曾见过的许多魔法少女一样。
“就算我说不同意,你也还是会去做的吧。”
未等堇时绫回复,他又自顾自地点了点头,“那你就去做吧,全力以赴地去做吧——你这是什么表情?”
“没,我只是以为你会像刚刚那样说一大堆话来阻止我呢。”
“我的确不想让你当什么魔法少女,就算不为了你考虑我也得为自己的命考虑一下,可同样也像我说的,你的人生由你决定,你只管考虑自己就好,就算真要听从别人的建议,也没必要听一个度过失败青春即将奔三的大叔的话,不是么。”
“况且,虽然你没有说,但是,‘不要因为你做不到就不要觉得别人也做不到’,你实际上就是这么想的吧。”
“——”
“所以,去成为那该死的魔法少女吧,用实际行动将选择权一直攥紧在自己手中吧,既然要当魔法少女,就别像现在这样成为一个无名小卒了,听明白了么,魔法少女暴雨。”
这,应该是在鼓励我吧,堇时绫愣了片刻,随后迅速点了点头,把目光转向了二人面前的墓碑。
“爸,妈,请相信我,请祝福我吧,我觉得自己可以在这条道路上找寻到属于我的命运。”
“当然,我也会保护你的,哥。”少女一只手接过伞,漂亮的紫色眸子带着浅浅的笑意望着张清唯。
……
这之后二人又在原地逗留了一会儿,堇时绫解除变身后心情看起来似乎还不错,对着石碑她又聊起了她在作为魔法少女时交到的朋友和相关的轶事,尽管具体的名字都被隐去了,但对张清唯而言这不过是欲盖弥彰罢了。
堇时绫选择在今天告诉这些实际上不怎么令他感到意外,不过她选择用这样的方式还是出乎了他的预料,在今天启程前,他本想尽可能坚持让堇时绫退出魔法少女的。
原因无他,他化身黑镜亲眼目睹她差点死在自己的面前,北极星也好,魔监部也好,他从来不会完全相信这些人与组织。
毕竟,令他们只能以眼下的方式来祭奠至亲的凶手很有可能就是魔法少女,这份怀疑如毒刺般扎根于心底,也成为了他作为黑镜行动下去的锚点。
他很高兴堇时绫能跟自己谈起她的真实想法,虽然这也搞得他很难堪,但他并不讨厌这些,他明白,今天会是他们作为兄妹关系的一个新的起点。
可是,自己这样做,真的对么?
若是世界会连她也夺走,自己该怎么办?
如果她得知自己的身份,知道凶手的真相,她又该何去何从,她有勇气将枪口对准昔日的同伴吗?
他避开了堇时绫时而飘向自己的目光,而是将视线停留在面前的石碑上,心情复杂。
而沉默的石碑不会给他带来任何答案,一如既往。
只有这两束白菊在细雨中被微风吹动,在他的眼中缓缓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