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上擂台的那一刻起,没有任何荣耀可言的比赛便已开始。
黑镜明白,自己对上崩拳不可能有任何所谓的胜算,这不是她的妄自菲薄,也不是吹捧对方的场面话,对某个人、某个人她很少会给出主观而极端的评价,可面对这个男人,她只能这么说——
在正面的对决上,崩拳是“无敌”的,无敌,便意味着绝对的不可战胜。
她曾以近乎旁观者的身份见识过崩拳的力量,可见识与亲历,这两者之间的差距迥然不同,她必须亲自领会,用自己的一切衡量双方的差距,同时逼迫自己攀至极限,这将是一份以往不曾有过的体验。
为了找寻继续向前的可能性,她必须让自己投身于一场结果唯有惨败的战斗。
于是,她跟在崩拳的身后来到了擂台前,从台绳的另一端翻上了台。
当两者的双脚都踩在台上厚实的缓冲垫上,两只非人的怪物相视而立的刹那,崩拳发动了能力。
黑镜的呼吸猛地一沉。
周围的景色开始倾斜,她先是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而下个瞬间,眼前的一切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用力摁住,猛然向她的身后扯去。
拳馆外侧那面老旧的墙壁失去了空间的束缚,化作一张轻薄的纸从眼前闪过,紧接着是泥泞的土路、老旧的居民区、低矮的建筑群……空洞的视野不断延伸,而城市的轮廓在她紫色的眸子里纷纷化作一道又一道灰色的单调线条,一呼一吸间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迅速褪色、扭曲,就像散落的一摞画纸被突然起来的风席卷。
曾经是地面的存在层层塌陷,落入了下方深不见底的深渊,而天空中的蓝色也被撕碎、剥离,现出了一片不断蔓延的黑色。
上下、左右……空间感在这里变得异常,而区分出这片黑色的,是从虚无中探出,悬挂在头顶上的几盏泛着冷白色的聚光灯,冷漠的灯光照出了这片虚无中唯一的一处擂台,以及擂台上的二人。
此刻,黑镜意识到了自己已经陷入了一个完全隔绝了现实的笼中世界。
无需喝彩,无需欢呼,这里不需要观众,这里只需要最纯粹的对抗,最原始的暴力。
直到决出擂台上的胜者与输家,斗争永不结束。
这处拥有着最纯粹规则的擂台,便是崩拳唯一,也是独一无二的能力。
如果用更简单易懂的语言来解释这份能力,那么黑镜大概会这样描述:崩拳可以在无视场景的情况下在一定范围内挑选一名对象进行强制性地单挑,而一旦进入这处特殊的擂台,其他人就绝无可能再从外界进行干涉。
这就是崩拳的单挑领域——“八角笼”。
立于崩拳的领域上,黑镜撤去了自己身上的伪装,将碾压卿握于手中,而面前的男人依旧穿着那件朴素的背心和牛仔裤,面色平静。
呼——吸——呼——
明明他什么都没做只是站在那里,但黑镜却感受到了莫名沉重的压力,与自己和虹不同,崩拳作为京平市内唯一“战绩可查”的负蚀体,他战胜过的对手几乎全是家喻户晓的大人物。
而在这其中,最知名的猎物应该是那对在世界排名上也相当靠前,作为罕见的双胞胎而共同行动的魔法少女——“轮舞”了,那是一对以精确、毫无破绽的协同作战而出名的组合,明明是两个人,战斗中表现出的动作与意图却像是一个人一样完整,而这样的魔法少女却在崩拳的面前迎来了出道以来首次的惨败。
“我可以先攻吗?”
面对黑镜的请示,崩拳只是摆出了战斗架势,重心微微降低,在他的眼里黑镜没能捕捉到一丝战意,更别提所谓的胜负欲,这个男人就像是一块无声的石头一样压在那里,让人心底发凉。
“那我就当你同意了。”
那么,我上了。
面对这样的强敌,试探性的进攻根本不可能奏效,因此利用着碾压卿瞬间加速的能力,黑镜一上来就扬起蓄积着猩红魔力的锤头,利用让人难以反应过来的速度化作一道残影向着毫不设防的身体砸去。
在最极限的速度加持下,她连自己的动作都有些控制不住,而就在她提前思考着对方会如何躲避再加以回击时,她的眼前忽然闪过一道白芒。
“咔嚓咔嚓咔嚓———”
由体内蔓延开来的碎裂声在耳边炸响,她的意识随即陷入一瞬的停滞,发生了什么?回答她的是飞溅在眼前点点晶莹的透明碎屑,以及姗姗来迟降临在手臂上的剧痛。
“咕、咕——”
完全没能看清他的动作,她握住锤柄的双手竟直接被击碎了,碾压卿旋转着飞了出去,顷刻间剥夺了她的攻击手段。
完全没能看清崩拳的动作,他仍然站在那里。
抓住破绽,乘胜追击,这里没有对弱者的体恤,当黑镜向后紧急撤出半步的瞬间,崩拳迈出了第一步。
看不出任何预兆,无比协调而用力的肢体不会做出任何花哨的动作,无需气势上的振奋与蓄积,他的拳头只是自然地从下颚的位置抬起,直线挥出一记再标准不过的刺拳,这一拳,黑镜看清了。
之于崩拳,这不过是普通的一拳,甚至无法从中感知到任何额外的魔力,但当那握紧的拳头擦过空气,黑镜的瞳孔瞬间收缩,她感受到那股附加于拳头上的压迫力扑面而来,而自己对此束手无策。
她本能地侧身闪避,同时抬起残缺的手臂想要挡下这一击。
面对无法想象的未知,“经验”与“已知”永远是局促的。
“砰!”
那已经无法称作格挡,因为化作攻城锤的拳头瞬间击溃了少女的防御与躯体,骨骼断裂的声音在耳膜里炸开,手臂弯折成不可能的角度,整个人被掀翻在地。
这还是第一次,她感觉自己的体内变得四分五裂仿佛不是一个整体一样,只要再动一步,或许她的身体就会像是倾斜到极限的积木塔一样变成一地残渣。
这就是崩拳,这就是极致的肉体力量。
溢于体表的魔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修复着残缺的肢体,五脏六腑重组时传来的电流感让她感到微微眩晕,接下这一拳让她干咳出几口夹杂着晶体碎屑的吐息。
可恶,只是两拳,仅仅是两拳,她便真正深刻地意识到了,这根本不是用所谓的技巧便能够弥补的差距,况且在对方真正的技巧面前,自己拥有的不过是一些旁门左道的小花招罢了。
面对“支离破碎”的少女,崩拳出拳后没有追击,他只是收回架势,带着几分审视的目光平静地打量着她的颓态。
“还来么?”
低沉而冷淡的声音在冷光下回响,她的全力一击,甚至无法在这平静的水面上溅起一道微不足道的涟漪。
“当然,况且这也不是说结束就能结束的,对吧。”
移动着咯吱作响的身体,黑镜回收了碾压卿,重新站在了崩拳面前。
好啦,虽然知道差距很大,但没想到真的那种一眼望不到头的差距,到底是经过了怎样的训练与战斗才能拥有这样的力量呢。
她不会使用拷问卿,甚至都不会考虑使用它,这个男人的意志是货真价实的钢铁,而带刺的藤蔓又该如何去刺伤钢铁呢,就算力量上她是绝对的劣势,这也是她唯一能够进行的尝试。
再来。
咬紧牙关,黑镜猛然俯身拉近距离,试图再次用速度寻找空隙,她的速度能快过暴雨略显迟疑的子弹,绕到崩拳的侧后方,这一击她瞄准了他的侧颈。
“——”
几乎要将锤头震碎的汹涌魔力这一次终于击中了目标,但也仅此为止。
只、只用两根手指就接住了我的攻击?!看着与自己相持,甚至力量微微强于自己的那两根伸出来的手指,黑镜只能感受到深深的愕然。
面对顺势一记冲向自己的摆拳,她已无暇,也无心再顾忌。
“咚!”
在这声闷响里,她的世界一瞬间变得空白。
还好她的体内没有内脏,不然她真的可以体验一番五脏翻转的感觉了,在这一拳下她的身体就像被前锋一脚抽射踢入球门的足球一样飞了出去,重重撞在铁栏上发出了一阵令人胆寒的破碎声,随后没有任何阻碍与支撑地摔在了擂台上。
“咕、哈……哈啊……哈啊……”
动作根本无法连续……动起来,动起来啊身体,该死……
我在害怕吗,害怕疼痛,以及接下来的疼痛么……
她蜷缩着,渴求着空气灌入仿佛被钳住的喉咙。
“到此为止了。”
可恶,依旧是这么一副淡然的模样,能让这么热衷于战斗的家伙燃不起来,岂不是说明自己连作为助兴的价值都没有。
撑着手,黑镜颤抖着起身,肩膀几度断裂又几度重组,腹部的剧痛与空洞感仍未消散,或许再挨上三拳……或者说两拳可能自己连意识都要被击碎了吧。
可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这是她自己做出的选择,她的执念也绝不该是如此廉价之物,她必须继续下去。
呼吸交错的瞬间,崩拳再次抬起手臂,简单的直拳,一样的规则与熟悉的节奏,却让她依旧无法挡下一分一毫。
擂台还没有判定她为败者,那么自己就要继续活动着这具易碎的躯体,去迎上这世间唯一的坚不可摧之物。
一次、两次、三次——挥出去的拳头没有怒意,没有波澜,这名经验丰富的老手甚至连呼吸声都趋于平稳,与之相对的是黑镜的身体在破碎与重组中循环,听觉紊乱,擂台上的细微震动声被无限地放大,像一根根铁索摩擦耳膜,压迫得连呼吸都显得荒谬。
惨烈的白光下,遍布斑痕的黑影与铁**错,孤独的八角笼中只剩下时不时传来的闷响与长久的喘息,和一场无法回避的碾压。
…………
意识恢复的瞬间,少女和男人已经回到了那座破旧的拳馆中,看着已经变得些许陌生的景色,黑镜下意识迈出一步,却紧接着整个人瘫倒在了擂台上。
她还是第一次感受到了力量、魔力、意志被几近榨干的虚弱。
到后来,自己已经不太记得发生了什么,但应该也不重要了,反正无非就是自己被痛殴的记忆罢了。
“你倒下了四十三次,站起来了四十二次。”
听着耳边男人的评价,她撇了撇嘴,不知该作何反应。
“你估计已经不记得了,但你途中曾使用过一面盾牌,那是你唯一一次接下了我的一拳。”
“……那么我之后还用了那面盾牌吗?”
“没有,那是唯一的一次,如果继续用它,你能撑得更久一些。”
“那我真该庆幸自己没有继续用它。”
“……”
“只是一味躲在后面承受攻击是不会创造任何转机的,那是胆小鬼才会用的东西。”
扶着绳子黑镜勉强站了起来,靠在场地的边界处她问向崩拳:“那么教练,我的表现如何,我的印象里这种体验课之后教练都会说出一些薄弱项并提出一些改进性的建议吧。”
崩拳轻呼一口气,从肩膀处拿起那根在战斗中未曾被甩下来过的毛巾擦了擦额头。
“外行的拳脚,动作满是破绽,一旦陷入劣势就连自己的招都出不完整,只会靠着死劲硬撑,你输得干脆,因为你从头到尾就没打算赢。”
“……我看你还有话想说的样子呢,教练。”
“我可没答应当你的教练,你和虹那婆娘走近了只能带来麻烦。”
顿了顿,崩拳继续说道。
“你不适合走这条路,只会挨拳头什么都练不出来,况且凭你这副身子也不可能练出来。”
“这种事我还是知道的,但适不适合……我们若真有的选,就不会在这里,以这样一副面貌相遇了。”
“……”
“我知道我自己根本靠不住,所以我需要你,崩拳,我需要你来补上我欠缺的那一块,为此,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我都会为你做。”
“……如果我说‘不’呢。”
“在挨了这么一顿打后,我也算是看清了,如果你拒绝我的话,那么我就会继续死缠烂打,尽管你的一拳就能让我四分五裂,但你面前的这面镜子总会复原,现实中的一拳……是无法真正击中镜中幻影的。”
带着几分愠怒,崩拳打量着面前的少女,经过简单的判断,他确认了黑镜的决意,如果自己拒绝对方,那么自己就会惹上一个难以甩掉的狗皮膏药,还说什么跟虹那婆娘不一样,完全是比她更麻烦的一个妮子。
不过若说自己对黑镜一丁点都不在意,这也是谎话,这名易碎的少女多半并未刻意地展现出她的特质,但他还是在一拳又一拳的蹂躏中确认了切实的违和感。
这不是她的全力,或者说,这不该是最能发挥出她全力的模样。
“……”
现实总是让人没得选。
随着男人打定了主意,那张先前被他收回的卡片丢到了黑镜的手中。
“每周六的晚上八点半,我会为你留出半小时”
“那么——”
“每周六晚上你必须出现在这里,不能被那些麻烦的婆娘发现,同时还要给那小娃儿辅导功课,他目前的功课,你还能应付吧。”
“只是目前的话,还算可以……”
“那就这样,今天就到这儿吧。”
“……嗯,谢谢。”
“你真想谢的话就赶紧从我眼前消失吧,让我稍微消停消停。”
黑镜垂下视线,指尖紧攥着那张粗糙的卡片,掌心中传来一丝灼热,仿佛抓住了一根能将自己拉出泥沼的长绳。
推开沉重的铁门,悬挂于心中那盏照出八角笼一隅的灯光随之熄灭,耳边只剩下她自己的脚步声与逐渐松缓下来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