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凡夫俗子,其生命价值几何?
普世的价值观认为,众生平等,无贵贱之分。
这的确是个众人都能够接受的标准答案,可落到个人复杂的内心中,受其成长的环境、经历与眼界的影响,这往往称不上是个真实的答案。
说到底,这就跟语文课上写的作文一样,的确有人愿意在其中注入自己的真情实感,可也总有人用杜撰与想象去编织措辞,用能够被他人所认可、接纳的想法去将空白的字符框填满,至于本人到底是如何想的,试卷上的分数无法真正反映思考的底色。
这并没什么不好,毕竟,思考有时候本身就是一份苦难。
曾经,有一名魔法少女遇到过这样一个难题:在一间燃着大火即将发生爆炸的房间里,她的面前有三个人被困在了房间中的不同地方,分别是一名身患重病的孩童,一名花甲之年的老人,以及一名被多数人所推崇着势头正盛的年轻官员。
如果没有任何外力介入,在爆炸发生的刹那,空间内的三人都将殒命于此,而她作为魔法少女的出现无疑为这场惨剧增添了几分希望:在这十分危急的紧要关头,她可以救下其中一人。
是的,她能够确保无误地拯救一个人的生命,但她的能力也仅仅能够做到保下一人,她无法做到保护其他两个人。
这是一个选择题,蔓延在房间里的火焰要求这名魔法少女在短短数秒的时间中做出衡量与取舍,无人得知她在火焰与浓烟中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而在后来留下的记录中,人们只是目睹了一场爆炸,以及背着受伤的官员从高温炼狱中归来的那名魔法少女,而那名魔法少女的脸上,并未带着救下一个生命的喜悦。
没错,这名魔法少女所遭遇的,其实并不算是一个标注的“电车难题”,电车难题的困境往往在于它会强迫思考者直面自己对于善恶、责任、人性等要素的底线与矛盾,是功利还是义务,是行动还是默许,是听从理性的计算还是相信感性,这些多层次互相混杂在一起的矛盾将思考者逼进了一个“无论如何都会沾血”的绝境之中,这个困境也往往会让我们意识到:任何选择都不可能是纯洁且无罪的,有些冲突是无法彻底调和的。
而这名魔法少女遭遇的困境的确与电车难题存在着一定的相似之处,比如她都只能根据自己的有限的能力与时间做出选择,且无论她如何选择都会带来必然的牺牲,而作为魔法少女,亦是生命的拯救者,她也必然将承受来自道德的压力与拷问。
而不同的是,当她出现在现场的瞬间,“不作为”的缓冲选项就已经被剔除,她需要主动抉择,她必须主动抉择,即便不想,她的身份、能力也会逼迫她去选择,摆在她面前的,与其说是功利与义务的冲突,更像是将生命的价值以自己的认知去排序的困境,这比电车难题更加残酷,如果说电车难题至少能说“我救了更多的人”,那么这里她的选择则意味着她不得不背负“我亲手决定了谁活、谁死”的重量。
故事的基调在此刻定了型,或者说,当这一切的条件都已存在时,这个故事的结尾就没有了任何的悬念。
神用七天来创世,而这名魔法少女在七天中从一个被人吹捧的英雄沦为了一个虚伪的刽子手。
第一日,媒体报道庆祝着年轻官员的生还。
第二日,被捧为“英雄”的魔法少女接受了短暂的表彰。
第三日,遇难者的信息流出,质疑声开始出现。
第四日,遇难者孩童的父母在网络上发声。
第五日,魔法少女被贴上了“偏袒权贵”的标签。
第六日,风向倒转,舆论爆炸。
第七日,英雄的陨落。
公众真的有这样愚昧吗,他们真的会如此简单地对之前相信的对象投以愤怒与失望吗,真的无人试图去理解这名魔法少女吗……可以肯定地说,不是的,事实向来不会是这样一边倒的,如果没有任何其他的力量在其中推波助澜,事态至少不会演变到这一步。
人们看到了患病孩童为了活下去而经受的漫长治疗,看到了他对求生的渴望,以及一个家庭身处困境却对未来抱有的美好希冀;人们看到了一名老人度过的艰辛而漫长的岁月,看到了他为家人、社会乃至国家带来的奉献,已然消逝之物的美好被不断放大,人们感伤,人们遗憾,人们忽视了营救者与获救者同样也承担着压力的事实。
在这其中添了一把火的,是那名年轻官员在市内的竞选对手,为了尽可能提升自己的胜算,他不惜引导舆论去攻击从事故中生还的年轻官员,以及已经被迫和年轻官员绑在一起的魔法少女,她过去的一言一行都被从原先无人理睬的角落里翻了出来,经过曲解、拆分、臆测的“加工”后带着特定的导向性被大肆宣传。
魔法少女没有解释过她为何选择救下了年轻的官员,站在良知与道德的角度出发,人们认为或许是因为她觉得活下来的这名官员可以造福更多的人,让城市变得更美,让人们的生活变得更好,或许的确是这样吧,只是她对这个话题永远保持着沉默。
最初对她的质疑与辱骂是刻意的渲染,那里面没有真正针对她的恨意,后续被煽动而起的责备中有的只是片面的不解与由被愚昧的良知而点燃的火焰,那里面同样没有真正的怨恨,但即便如此,这名魔法少女还是受到了伤害。
她看起来并不像是为了名利而行动的魔法少女,面对反转的舆论与铺天盖地的恶意,她也试图去努力解释自己的所作所为,甚至贬低自己的能力,可一个人的声音就是会如此轻易地淹没在众人讨伐的口舌中,她的解释反而让针对她的恶意更好发挥,加剧了人们对于“她在狡辩、推脱”的印象。
在此期间,获救的年轻干员并未站出来为她发声,任谁都知道,他的支持便意味着也将一同踏入这个燃烧着无形火焰的火坑。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有大概一个月,直至年轻的官员升到了更高的职位,站稳脚跟后这场舆论的风暴才渐渐平息,和平的年代总不乏新事,人们的注意力也逐渐被转移,相关的记忆开始被遗忘,只留下了身后的满地狼藉,以及留在那片狼藉中的魔法少女。
在那之后,她依旧行使着自己的职责,尽量不去在意外界的评价,也不再尝试揭下身上的标签,有人对她道歉,有人为她平反,有人依旧相信她是权力的手足,无论如何,她依旧化作一束光畅行在城市上空,向着需要她的地方奔行着。
如果故事就在这里结束,那也不失为一分仁慈,可令人惋惜的是,在这一页的句号后面,还残留着几张染血的纸页。
Again,意思是“再一次”,对于一名失利的败者而言,再一次往往意味着拯救自我的机会,可所谓的再一次,也往往意味着彻底一蹶不振,坠入深渊的可能性。
无法说是幸运还是不幸,这名魔法少女在一段时间后,再次陷入了一个无比相似的场景:岌岌可危的废墟、奄奄一息的生命,一切都宛如昨日重现。
生命的天平再次被置于她的面前,邀请她权衡生命的价值。
而这一次的结果,是她什么都没有做,也可能是什么都没来得及做,无人幸免,无人获救,无人生还。
当来自魔监部与社会的问责来到面前,她没有做任何解释,没有为自己的不作为做任何的开脱,她只是松开了紧握于手中的魔装,将双手举起,将自由交还。
她作为魔法少女的生涯,在被定罪的那一刻起迎来了终结。
……
“我知道,很多人说,她的问题不是她救下了谁,没有救下谁,而是她在第二次什么都没做,大家认为这才是她真正的罪。这的确是事实,是为她定罪的铁证,可我们也应该不能忽视:在经历了第一次被骂得体无完肤变得心灰意冷之后,她是否还敢再去伸出援手吗?”
“朋友们,我不是替她找借口,我只是常常在想,我们时刻将魔法少女视作超脱俗世的英雄与奇迹,可她们背后终归是和我们没什么两样的普通人,她们不是因为有着足以被托付的意志与力量才成为了魔法少女,她们只是对这个世界怀揣着美好的愿望,希望帮助谁,拯救谁才成为了魔法少女。”
“第一次,她至少救下了一个人。第二次,她却什么都没救。我觉得,那不是冷漠,而是一种彻底的崩塌。那一刻她不是魔法少女,她只是个被伤口压垮、无所适从的人。”
“我承认,她作为魔法少女是失格的,她没有成为大众期待的英雄,她是个不完美的个体,但如果我们只会在她站不起来的时候,把她的头按进泥里,那我们要的究竟是英雄,还是为我们牺牲的祭品?”
“我跟大家说过好几次关于我自己的故事,我这条命就是被魔法少女救下来的,救下我的魔法少女没有特别地记住我,因为我只是她救下的无数生命中的其中一个,但我却会永远地记住她,她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抓住了我的手,为我驱散绝望,给予了我活下去的希望,她是个了不起的人。”
“我一直想要找机会报答他,亲口向她道谢,可她最后却死在了一场与负蚀体的战斗里,这成了我一直以来的遗憾,也是我建立这个频道的初衷,我没能为她做些什么,所以,至少我希望人们不会忘记她,不会忘记魔法少女为我们做过的这一切。”
“搜集这个故事的资料时,我找到了当时的电视直播,我看到了画面中那名魔法少女背对着火海的身影,那并不是与我们无关的传说,而是活生生的人。”
“可惜的是,我们没能给她留下‘人’的身份,只给了她一个注定燃尽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