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视野与身份,是你给我留下的礼物吗。
你还真是个怪人,居然在理解了我的本质后还愿意帮助我,发生在你身上的这些变化——你能够看到负蚀体的视野,以及这面能够你踏入我所在的这个世界的镜子都只是你与我这样的东西产生联系后所必然发生的结果,这是否算得上礼物,只取决于你的感受。
……
怎么样,后悔了吗,后悔背叛了人们与魔法少女的努力,将我这样的“恶”救下来了吗,在你做出选择的刹那,你就已经无法回头了——你在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忽然觉得你居然蛮有幽默感的,后悔与否,你不也早就通过这些天的“借宿”看到了么,临走之前方便的话留个评价吧,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看法……逼仄,狭隘,有向阳的地方也有遍布褶皱坑洞的角落,并没什么特殊之处,张清唯,你只是个庸人,你与我的相遇不是奇迹,也不是命运,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巧合,你一点都不特别,只是比普通更不普通一些罢了。
这样啊,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那么,再见了,███,希望你不会再沦落到这番境地了。
再见,张清唯,我们不可能再见面了。
……
……
闪光灯发出的灯光晃得张清唯有些睁不开眼,他取下眼镜揉了揉眼睛,在心底抱怨了一下拍照时忘关闪光灯的冒失路人,微微眯起眼睛用视线追上了前方的目标。
眼睛是观察与认识世界的关键途径,它的目光往往是客制、盲目、片面而有失偏颇的,张清唯也是如此,只是他这双“被污染”的眼睛如今给他提供了一个更为极端且灰暗的视界。
没有镜片的矫正,以前他的眼里都只是模糊一片,属于距离感失衡、伸手看不清五指的严重近视,他没有考虑过去做相关的手术,一是觉得麻烦,二是觉得没必要,这个世界没有美好到需要他好好看清的程度,只有在下雨或吃火锅时雾气蒙眼,才会觉得有几分不便,仅此而已。
可现在,他却能以十分直观的方式去捕捉到人们身上的恶意,以及极端情绪的产物——负蚀体的成长,自从被动地掌握了这份能力后,他看待很多事物与人的视角便随之偏移。
无论是谁都有着成为负蚀体的可能性,教师、消防员、警察、医生、外卖员、政客、公益服务者……与职业、出身无关,当一名懵懂的幼童产生意识,逐渐产生了善与恶的概念,学会主动地表达情感后,他就具备了孵化负蚀体的条件,张清唯曾偶然见过一名刚陷入植物人状态不久的病人,在那人的胸口,他看到了一颗逐渐失去养分正在坏死的黑色胚胎,唯有无情之人才不必身怀成为负蚀体的纷扰,可那样一来,那也不过是另一种意味上的怪物。
有了这份视野后,他便可以更好地分辨善恶——这种想法只存在了短短数日就被他摒弃了,并非只有“恶”才能哺育心中的怪物,畸形的爱,自以为是的善、极端的自我认同……这些情感同样能成为构成其的养料,也正因如此,张清唯眼前的世界在不知不觉中成了一个没有任何无辜之人,人人怀揣罪果而行的世界。
就连身旁的堇时绫,作为拥有化身魔法少女这一侧面的她,张清唯同样能在她的身上看到一抹危险、孤寂却又莫名迷人的黑色,如果是常人的话或许会对这样的世界感到绝望甚至发疯吧,但还好他多少算是一个比普通更不普通一些的异类,他的适应性甚至连自己都感到些许的惊讶。
说回正题,眼下他依旧在不动声色地跟踪着人群中的少年,为了能更稳妥地干预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一切,他还有诸多需要确认的事项。
从面貌上判断那群少年大概是高中生的样子,走在前面的几个看着人高马大,边走边和同伴聊着天,其中一个还不时还举起双手做出一副投篮的手势,每每说些什么都能迅速得到他人的回应,看来是这小团体里的核心角色。
作为不稳定因素的那个少年个头稍矮,看着跟秦夜的身高差不多,戴着一副红框眼镜,身上跟其他人一样没背着包,他一直跟在队伍的偏后方,对于领头少年的发言与动作他基本是以慢两拍的点头作为回应,从整体氛围上看不出这个团体有什么明显的异常,当然,也只是看上去是这样。
可以确定的是,催化少年负面情绪的原因就在这群人当中,随着他们的走动,张清唯能够清晰地看到挂在少年背部像颗肿瘤一样的卵正在缓慢地增生膨胀,就像一枚一戳就破的泡泡。
如果可以的话最好是能找个人少的角落给堇时绫提供反应与处理的时机,只是在这个哪里都是人的商场,该怎么才能找到——
“哎,好痛。”
命中在肋骨的一击让他不由叫出声,转过头,他看到堇时绫迅速地收回了手肘。
“怎么了?”
“还说‘怎么了’,我刚刚说让你等一下你没听到吗,真是的,闷头就会往前走。”说罢,堇时绫将拿在左手的饮料往他的怀里塞,“喏,你的。”
“哦,3Q3Q。”张清唯随手接过饮料,手掌触及的是一片带着水珠的冰冷,呜,好凉,如果有袋子就更好了。
“所以说,我们到底要去哪儿?”
“马上,就快到了。”
“哼……”
张清唯随口应付着,他这有些敷衍的态度虽然让堇时绫感到有些不爽,她却也只是插入吸管,大口喝下杯中的柠檬茶,想着这家伙到底想走到哪里去,明明刚才他们没来过这附近才对。
从有影院与大多数餐饮设施的顶层离开,张清唯跟着乘坐步梯来到了下一层,隔着老远张清唯就看到在一条两侧有着玻璃窗的长廊两侧坐着几排抓娃娃机和扭蛋机。
靠近楼层中央的区域由于正在举办抽奖活动所以聚集了大量来参与或是围观的顾客,穿着玩偶装的工作人员也成功地吸引了一些小孩子的注意力并让他们带着各自的家长往那边凑,相比之下那片娃娃机区域此时就没有多少顾客驻留,留意到那个团体中也有两个女生的情况,想到这里,张清唯觉得或许有可以一试的机会。
于是,他忽然加快了脚下的步子,在堇时绫的抱怨中迅速超过了那些年轻人,当着他们的面停在了一台娃娃机前,用着较大的声音向着堇时绫招呼起来。
“喂,最近这个是不是特别有人气来着?”
“什么?这个……是‘鱿鱼哔’的玩偶啊,我倒是听朋友说过,好像确实有些人气,但是长得也不怎么可爱,看起来还傻傻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火。”跟着来到娃娃机前,堇时绫看到了塞在机器里的大量鱿鱼玩偶,看着玩偶上一脸傻兮兮的笑容,堇时绫不禁吐槽道。
“哎,这不是既有特点又很可爱嘛,作为女高中生,我看你是完全不懂哦,真的没问题吗,我们的三好学生?不注意身边的流行趋势可是很容易就落伍的哦。”
“哈啊?”堇时绫也不免提高了音量,“那我倒要听听你的高见了,难不成你比我还懂我的朋友们,只是一味地关注意义不明的流行时尚,你这家伙把女高中生都当成什么了。”
“嗯……肤浅而敏感,既追求个性又盲目从众的傻瓜团体?”
“……小心我把你这段话发到网上去,你这个满口诽谤的僵尸。”面对张清唯一脸正经地输出了如此暴论,堇时绫下意识地按压下了被撩拨而起的怒火,一边尽量平复着心情一边用手腕大力地敲了两下他的背部。
“好啦,别生气,不就是想要么,我抓一个给你就是了。”
“所以我完全没说过我想要吧,你到底是哪只耳朵听见的这个内容啊,真是的……”
眼见张清唯自说自话地换了几个币并将一枚硬币塞到了机器里,堇时绫叹了口气,只好站在他身边看着他拉起操纵杆去试图抓起机器里的鱿鱼玩偶们。
而他们兄妹的这番举动也成功吸引了那些人里一名女生的注意力,在张清唯余光的观察下,只见那名女生跟领头的少年说了些什么,那名少年便带着身边的人也一同凑了过来。
真是幸运,看来上钩了。
“喂,你到底在抓哪里啊,这不是完全没抓上嘛。”
“别急,高手不赢第一把。”
张清唯又投了一个币,分心操作着眼前的操纵杆,观察着那群年轻人在他的旁边也挑了个机子玩了起来。
娃娃机,一个由资本设计,将诱人的奖励放在眼前,看似操作简单,实则却几乎没有任何以低于其价格的机会将其搞到手的恶魔装置,只要摆在那里便能源源不断地产出利润,它操纵着人类以小博大的赌徒心理,通过一次又一次看似微不足道的损失使人渐渐失去理性,沦为只会不断兑换硬币的奴隶,张清唯对面前这根好似肌无力的杆子并不抱任何能够夹起玩偶的希望,只是刻意拖缓着动作,不断调整着位置以让自己硬币被白白消耗的速度更慢一些。
那群年轻人则是由领头的少年先抓了一次,他迅速地转动拉杆果断出击,眨眼间便失手了第一次,引来周围的声声遗憾,随后他将手里的硬币依次发给每个人,看来是打算轮番出战。
两名女生选择步步为营,稳健而小心地对准位置,可惜一次抓钩以差之毫厘的方向什么都没抓到,另外一次则是刚刚抓起便让玩偶吊了起来,到底是哪个天才想到的让抓钩去抓这种形似鱿鱼一样又长又细的玩偶呢,女生们抱怨一阵后便将机子交给了其他人。
“已经四回了,收手吧,我看你再磨叽下去也抓不到的。”
“还有几个硬币呢,不玩也就浪费掉了,换人,你来试试吧。”
张清唯顺势把硬币交到了堇时绫的手上,拿起饮料朝着那群人的方向挪了两步。
“你要去哪儿?”
“厕所。”
此时正巧由那个少年接过了最后一枚硬币,或许他本无心来抓玩偶吧,但该说不说他的运气格外不错,只见抓钩在拉杆的带动下牢牢抓住了鱿鱼玩偶的脑袋,在女生们的加油助威声中缓缓拉着玩偶朝取物口移动。
而就在这时,那名领头的少年却看似不经意地拿着一瓶可乐从少年的身后走过,肩膀一扭撞到了少年的背部,少年的身体顷刻僵了一下,手指本就握紧的力度增加了几分,原本摇摇欲坠的抓钩随之晃动,玩偶又一次掉回原位。
“啊,真可惜。”有人发出了叹息。
“是啊,就差一点了。”
领头的少年也随之挠了挠头,见少年看向自己他便拍了拍对方的后背,嘴上道着歉可语气里透露着一股无所谓的意味:“哎,你说说我怎么这么不小心呢,这把不算,我再去补几个币去。”
说着,他十分豪爽地又去兑换了一些硬币,便把它们一股脑地丢入了少年的手里。
“来,这次管够,再来再来~”
随后,他便贴在了少年的身边主动地把硬币投了进去,可这一次少年或许是失去了幸运的眷顾,也或许是被领头者近距离看着的缘故,他接二连三地失利,再也没能复刻之前的机会,而迅速的多次失手也让旁人不免对他评价了几句,使他变得更加紧张起来。
“豪哥,要不还是你来吧。”
说着,他低头微微弯下腰,把硬币递到了领头者的面前,而对方看起来是早已等待多时,一把拿过了硬币,用健壮的身体挤着少年往旁边站了站,重新站回到了娃娃机前,而他的再次登场也重新炒热了氛围,让围观的女生更欢呼雀。
吼,原来是这样啊,见到这个场景,张清唯心里已经有了一些判断,同时也明白自己该做些什么了。
他特意没有从宽敞的地方离开,而是绕着机器的一侧选择靠近了那名正在操纵机器的领头少年,在靠近他的时候,张清唯判断着负蚀体的情况:很危险,离爆发只差一步,但是离这最后的一步……还缺少着一些必要的刺激。
“……”
抱歉了。
深吸一口气,张清唯在靠近他的时候有样学样地用身子看似不小心地撞了一下他,并促使他跌跌撞撞地用身子顶在了领头者的身上,迫使二人一同撞到了娃娃机上。
“咚”
“不好意思。”
轻轻地丢下这么一句后,张清唯快步离开了现场,将针对自己的叫骂声置之脑后,他已经亲手拼上了构成爆发的最后一块拼图,剩下的,唯有等待。
“你干什么呢,是不是故意的!”
脑袋碰到娃娃机的领头者生气地推了一把本想做些解释的少年,他贫弱的身子立刻撞到了身后的娃娃机上,对方的力气毫无保留,他的头也在这一击之下嗡嗡作响,恍惚中,他仿佛听到了一声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
“不,豪哥,我不是故意的,是——”
他竭力想撇清自己的清白,可是却被对方极其粗暴地打断了。
“我都说了刚刚只是我不小心的,你倒好,故意撞我,是不是就想看我在大家面前出糗?!”对方的指责像利器,毫不留情
逻辑、理论、道义、友情……这些东西在此刻并不适用于这个畸形的生态圈里,张清唯虽然并不明白这个少年为何会待在一个看起来和他完全不匹配的圈子里,但他至少看得出来他过得开不开心,以及,造成他即将爆发的核心原因出在哪里。
在面对外面的压力时,内部的共同行动能够极大程度上减缓个体遭受的威胁,无论那是出于兴趣、思想、文化还是利益什么的,可当内部的压力全部灌注到其中的一个个体上时,这个圈子便由护盾变成围栏,把人逼进孤立无援。
接下来的话,他无需再听了,他不在意领头者的行为是否过激,他只是对少年抱有一丝歉意,他人为地干涉了属于少年的苦难,哪怕只是为了让更多的人幸免于难。
争吵声吸引了堇时绫的注意,她皱着眉头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看向了眼前不和谐的一幕,却忽然间感到心头一紧,一阵过电般的刺激袭上了她的后颈。
少年的肩膀剧烈起伏,呼吸化为了被压在胸腔中的风声,一声比一声沉重,明明是商场里的空调开得很足,他的汗水却顺着鬓角滑落,在刺眼的灯光下反射出微微的光泽。
“呼——”
张清唯缓缓呼出一口气,他感觉到了——少年已然越过了边界,时机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