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力的游戏，总是从最基础的供应链开始。
虹提供给黑镜的信封内，娟秀的字迹写着这样一句话，而这句话的下方，虹用红色的彩笔画了一个线条鲜亮的盾牌，同样被装在这信封内的，还有一枚小巧的黑色U盘。
说起来，之前虹给自己的那枚U盘最后好像是被自己踩碎了呢，拿着这枚U盘，黑镜返回了之前她曾待过的那片熟悉的烂尾楼区，从一片木板后摸出那台老的笔记本电脑，她坐在楼梯上打开电脑把U盘插了进去。
屏幕在夜晚的阴影里散发着幽蓝的光，映照着她那毫无表情的脸，这枚U盘里的数据很干净，黑镜翻了翻，几乎全都是近几年的市政消防采购摘要，数量庞大页数繁多的文档看得黑镜一时间不知该从哪里下手。
此时，她忽然想起了那封信件上的图案，于是再次把那封信翻了出来，拿起手机将这张图拍了下来。
根据关联搜索，最终弹在黑镜面前的是一家企业的LOGO。
“红盾消防……？”
经过简单的背景调查，黑镜得知这是市内的一家消防器材供应商，而看着手边这篇采购摘要，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于是在文档内将“红盾消防”作为关键词进行了搜索。
而搜到的结果令她微微眯起了眼睛——这家公司的名字，几乎垄断了京平市所有中小学消防设备升级项目的中标公告。
这是否算是正常现象她还不得而知，只是她同样想起了虹提到的那三个字。
“供应链……”黑镜喃喃自语，公开的数据永远是粉饰过的，真正的秘密，藏在那些不被阳光照见的角落。
虽然不知道这家企业和侯耀林具体存在什么关系，不过以此为切入点先进行调查应该没什么问题，打定主意后，黑镜便又搜索了一些地点，确认了位置后便迅速前往了现场。
第一站，是市政采购中心的实体档案库，不得不说幸运眷顾了她，由于这里是老的办公地点因此并没有像目前新的大楼那样设置了针对负蚀体的防护装置，因此黑镜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去，躲过大门口的保卫员，那些老掉牙的摄像头自然也完全起不到任何作用。
是夜，空旷的大楼走廊内寂静得如同一座墓穴，只有尘埃在应急指示灯的光束中漂浮，对于能化身镜中幽灵的黑镜而言，这里的铜墙铁壁形同虚设，在迅速掠过诸多个房间后，最终她从一面光洁的金属档案柜表面悄然浮现，没有激起一丝波澜。
大概就是这里了。
一想到如今自己居然准备违规翻阅市政相关的保密文件，黑镜也不免有些紧张和踌躇，尽管无人发现，也不会有人发现，但所谓的公民良俗还是让她的动作不由得慢了下来。
……偏偏是都到这里了之后才犯怵，你也不想想凭你目前犯下的那些事，就算没有眼下的罪加一等也早就成了城市的眼中钉了，事到如今还怕什么，暗骂了一下自己的胆怯，黑镜咬牙拉开了抽屉，完成了自己的又一次越界。
木质抽屉被拉开的摩擦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在多番确认周围没有别人后，她从里面拿出了一摞摞文件，目标项目的档案很厚，而且里面大多是一看就让她感到头疼的公文文件，耐着性子在黑漆漆的环境里摸了半天，她最后总算是翻到了一篇看着多少还算相关的记录。
“……抗腐蚀涂层需耐受97%浓度湿热环境测试超过指定时间……”她轻声念出抬头上的文字，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说实话，这条说明她只能从字义上来简单理解到这是作为消防器采购的条件之一，不过其他地方她大概还是懂的，迅速翻阅其他投标公司的文件，果然，包括几家行业巨头在内，所有公司都在这一项上标明了“不满足”，唯有“红盾消防”附上了完全达标的第三方检测报告。
所以，这又说明了什么呢。
思绪仍在延伸，这其中有几家企业的名字她在公司里也听说过，似乎是市内比较老牌的企业了，而这个红盾消防的成立时间却不怎么长，连十年都不到，而且从中标情况来看它一上来接的就是中小学校这么大的项目……
以常识来看，这家企业的发展速度有些快到反常吧，而如果是因为这项特殊的指标而造成如今这一结果，是否又能将其称作是对红盾消防的“量身定做”呢？
黑镜不怎么喜欢这种阴谋论的论调，只是眼下的这种氛围和环境，包括当前的条件让她不得不往这方面想，侯耀林是负责民生相关的官员，这里面的确也可能跟他存在一些联系。
当然，这些都只是并不可靠的设想，如果想形成初步的结论，至少还需要更拿得出手，可以做到盖棺论定的信息。
于是，黑镜进而翻开了红盾消防相关的文件，确定了它的地址。
“红盾消防”的工厂位于城市边缘的工业区，深夜时分，厂区空旷，只有巡逻保安的手电光束偶尔划破黑暗，黑镜如一道轻烟，融入又脱离片片镜面，最终出现在总经理办公室门外。
电子门锁的绿灯幽暗地亮着，黑镜将手掌贴在旁边消防箱光洁的玻璃面上，下一刻，身影已从办公室内书柜的玻璃门中析出。
面前的办公室比想象中简陋，她快速而细致地翻查，打开办公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映出的输入密码的提示让她犯了难，将电脑举起来看了一圈，最后黑镜只好先放弃调查这台电脑。
真是的，就不能学她的公司一样在办公设备的背面都贴上密码么。
接着，黑镜在办公桌下翻了翻，她发现了一个带锁的抽屉，但迫于没有找到相关的钥匙也只好暂时作罢。
在办公室靠在墙角的书架上她找到了一本旧相册，翻开，有一张泛黄的照片立刻抓住了她的目光——两个勾肩搭背的年轻人，对着镜头笑得毫无阴霾。
其中一人，眉眼间清晰可见侯耀林年轻时的轮廓；另一个，笑容爽朗，带着几分野性。
“……”
她将照片与桌上名片盒里的“赵勇”名片并排放在一起，没有错，这照片里的确是年轻的侯耀林，而另一个人，正是这家红盾消防的所有人，赵勇。
看到二人的照片后黑镜想到了些许的可能性，于是重新打开了笔记本电脑，在密码的输入栏中输入了她查到的赵勇的生日。
密码错误。
嗯……那这个呢，他又输入了侯耀林的生日。
密码错误。
……果然还是不行么。
拿起相册，看着这张二人的合照，黑镜此时发现这个叫赵勇的人似乎有给每一张照片都写下拍摄日期的习惯，于是她前后翻了翻，又在电脑上输入了几组数字。
红盾消防的注册时间。
密码错误。
赵勇的结婚纪念日。
密码错误。
赵勇女儿的出生日。
密码错误。
……再输错几次就会暂时锁住了，谁知道这台型号的机器明天会不会提示出什么，还要不要再尝试一下呢。
犹豫再三后，一种直觉驱使着黑镜翻回了二人合照的那一页，将上面的日期输入了进去。
而这一次，随着屏幕一亮，她惊讶地发现自己进入了系统中。
成功了。
居然真的是这个日子，黑镜在感到幸运的同时又产生了进一步的怀疑：这两人到底是什么关系，才会让赵勇把这个日子作为电脑的密码呢，无论如何也不像是普通的官商往来那么简单。
面对不设防的电脑，黑镜思索了一会儿，最终决定查看这里有没有留下相关的财务记录，如果是企业负责人的话，这种东西多少都会有留底，就算电脑里没存，软件里也一定会留下打开过的记录。
果然，在文档软件里她用自己企业中的关键词作为尝试最终找到了一份近期的账目，上面的内容很少，但看到上面的数字时，她的呼吸随之一滞。
这里写着成本价……但我记得中标书里的结算价格应该是……
“……”黑镜不禁咂舌，简单的减法得出了一个令人有些不敢相信的数字。
单只灭火器的利润率高得令人发指，这种情况怎么看都不像是正常情况，如果这要是正常情况那这一行岂不是完全的印钞机。
再往下搜索下去，她看到这些“暴利”的最终流向，指向一个名为 “凤凰基金” 的对公账户。
凤凰基金……黑镜默记下这个名字。
最后，她在磁盘恢复区的角落里，找到了一封被删除的邮件。
发件人：侯勇。
收件人：生产主管。
日期，没记错的话正在那份招标公告发布前的一周。
邮件内容言简意赅，却字字千钧：
“招标参数已最终确认，与我司研发标准吻合。即刻起，按此参数备料生产，确保投标时库存充足。”
提前一周，参数确认，备料生产……
“嘶……呼……”
黑镜忍不住揉了揉额头，如果可以的话她真想把今晚的记忆给忘掉。
“或许，我们的侯委员还真是个世俗的人也说不定。”
关闭电脑，仔细抹去所有痕迹，黑镜再次融入镜面，无声离开了工厂。
离去时，她只觉得吹在身上的风比以往还要冷上几分。
次日，张清唯特地去看了看自己工作的大厦所使用的灭火器，并和安保部的主管在闲聊中聊到了这件事。
“红盾消防？啊，我知道他们，以前还给咱们换过他们那儿的灭火器呢。”
“那么后来为什么又换了呢，是他家的质量不行么？”
“质量倒没问题，那年消防演习时大伙用得都挺好的，但那一批比往年的都要贵，这红盾消防听说来头不小，但以前大伙根本没听说过，样子是挺威风，但死沉死沉的，比以前用过的都沉好多。反正就是因为这些原因，所以又给换了，怎么了，小张，你怎么也对这安全的事上心了，以后不想坐办公室，想来干干安全了？”
“哈哈，没有的事，哥，我就是随口一打听。”
将主管提到的信息张清唯也一并记了下来，价高，笨重，不实用，来自最基层的直观感受，如同最后一块拼图，咔嗒一声，嵌入了他的心底。
如果可以的话他也真想变出一面墙支起一张桌子，把这两日他得到的资料都钉在墙上，随后煞有其事地涂涂抹抹弄出一条所谓的证据链，不过受限于条件不足，他也只能在脑海中虚构出那么一面墙了。
虹给的这份情报可以说足够一针见血，成本价与核算价之间差出的巨额利润，显然认识的双方，那个尚不知底细的基金，以及那封提前生产的邮件……
至少在这件事上，侯耀林多半难辞其咎吧，他与红盾消防掌管了中小学消防器材供应这件事一定有联系。
一条清晰、冰冷、散发着铜臭的利益链，在他脑海中勾勒完毕。
利用职权，为早已打点好的公司量身定制准入壁垒；
提前泄露核心机密，确保其中标；
通过远超合理范围的溢价，攫取公共财政的巨额利润；
一般这种剧情之后的发展就是……通过一些不起眼的机构，将这些钱洗白。
凤凰基金……
真是……典型的权力游戏呢。
一股混杂着厌恶和失望的情绪，在他一向淡漠的心湖中漾开波纹，他忽然想起虹那看戏般的眼神，想起明澜那沉寂的身影。
或许，那个在火海中被救出的、曾几何时或许怀有理想的男人，早已在权力的染缸里，腐烂变质，还偏偏染指了最不应被触碰的教育和安全领域。
若真是如此，说是失去初心也算是十分委婉的评价了。
一张由谎言和贪婪编织的网，似乎才刚刚露出它狰狞的一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