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似乎总有一种执念,热衷于证明那些身处高位者与他们一样,甚至比他们还要更加肮脏、满是污点,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们在仰望时,获得一丝“看吧,果然如此”的慰藉,让那遥不可及的距离感变得可以忍受。
背靠在冰冷的水泥墙上,黑镜的视线扫过眼前这片略显陈旧的街区,内心泛起一丝难以忽视的涟漪,在审视现状时,她忽然想到了上面这段不知从哪儿听到过的话,并短暂地怀疑起自己是否也陷入了这属于庸人的可悲窠臼。
诚然,自己的手里的确已经有了一些证据,能够证明侯耀林是有问题的,并不像表面那么风光,调查的过程比她想象的还要顺利许多,在虹的提示下,她轻而易举地切入了侯耀林的身后,剜出了一团肮脏而阴冷的秘密。
总是自我怀疑是她难改的旧习,愈是离目的越近,她就愈是隐隐感到不安,带着这种矛盾的心理,她来到了更向前一步的地方。
两周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这时间对于从头去挖取一些高位者的密辛而言并不算富裕,况且两周只是她自己设下的时限,也许明澜会在更早的时间点进行行动,考虑到自己最多只能利用下班后的时间与周末,因此黑镜对这件事的上心程度也比以往更甚。
“在想什么呢,表情这么严肃?我可爱的小助理?”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同时,也为了进一步获得更多的线索与证言,黑镜这一次叫上了这方面的专家。
“没什么,倒是你,准备好了么。”
黑镜抬眼,正在向自己搭话的是一名穿着剪裁得体、颜色低调的米白色西装套裙的年轻女性,虹对着一旁汽车的反光镜检视起自己的妆容,整理了一下温顺的栗色波波头,最后喷了两下香水后将小巧的瓶身放入了手里的皮质公文包里。
当她站定,整个人已经散发出一种知性、干练且值得信赖的气息。
“随时都没问题。”虹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眸子闪烁着狡黠的光,“今天我们是‘城市创伤关怀基金会’的特派调研员,专门负责回访重大公共事件中的受影响家庭,并评估他们的心理与社会需求,而我,是组内的资深调研员,单绫。”
“顺带一提,本人目前相亲五连败中,希望能找到一个心仪的男性共赴婚姻的殿堂,然后好好休个产假。”
“……不需要这种多余的设定。”
将自己置于不起眼的配角位置,黑镜问道:“那我该做些什么?”
“很简单,跟在我身后,拿着这个记录板,必要时点头,或者露出同情的表情就好。”
虹将一个夹着空白表格的板夹塞到了黑镜的手里,表情轻松,“怎么样,很简单吧,记住,你现在是我的实习生助理,小镜。”
“顺带一提,这两人之间实际上是在背地里进行着禁忌的上司与下属之间的办公室恋情哦~”
“是么,那我明天就辞职,还会把你的聊天记录全部发到企业群里去。”
随口应付着虹那奇奇怪怪的妄想,黑镜接过了板夹,与人沟通这种事还是虹在行,所以这一次让她主导就好。
在找上虹的时候黑镜也旁敲侧击地想要打听一下她与明澜之间的事,比如明澜的目的、状态之类的,不过最后总是被她笑着以各种方式给糊弄了过去,到头来也没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这也促使她进一步感到了对局势的不安。
“好了,让咱们出发吧,顺利的话还能一起去吃顿美味的晚饭呢。”
两人走上吱呀作响的老旧楼梯,停在了此行的目标门前,虹调整了下呼吸,脸上那种游刃有余的戏谑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恰到好处的忧色。
嗯,不愧是名演员(自称)么。
进入状态后,虹敲响了门。
“咚 咚 咚”
等待了片刻后,门内传来了带着几分警惕的声音:“谁?”
“您好,请问是李建明先生吗?”虹的声音温和、清晰而得体,既不显得过分热情,又不会让人感到疏离,她冲着门上的猫眼示意起她伪造的工牌,“我们是‘城市创伤关怀基金会’的,冒昧打扰您,是想进行一项关于城市居民心理韧性的公益调研,希望能听听您的声音。”
门内沉默了片刻,随后门链哗啦一响,敞开了一道缝隙,一张略显疲惫的脸从缝隙中显现,眼神里毫不掩饰她的怀疑与抗拒,“基金会?我不需要什么帮助,也没空做调研,你们走吧。”
果然第一步就不太顺利呢,那你会如何解决呢,黑镜看向虹,等待着她的下一步动作。
面对这直接的拒绝,虹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减退,反而更添了几分理解和歉意,“李先生,我完全理解您的顾虑,请放心,我们不是来推销任何产品,也不是您厌烦的那些机构,更不会占用您太多时间。”
她的话语轻柔,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让人想要倾听的魔力,这不是她作为负蚀体的能力,这只是作为“人”掌握的一门技巧而已。
“我们基金会成立的初衷,就是希望能绕过那些繁琐的流程和冰冷的表格,真正听到像您这样,经历过重大事件的家庭的真实感受和需求。”她微微上前半步,这个动作并不具有侵略性,却巧妙地将自己置于对方视线无法轻易移开的位置,“很多政策和支持无法落到实处,往往就是因为缺少了最真实的一手声音,我们想做的,就是成为那座桥梁。”
她顿了顿,目光真诚地看向门缝后的眼睛:“当然,如果您觉得不方便,我们立刻离开,只是……我们相信,您一定有很多话,希望被人听见,而不仅仅是……被遗忘。”
“被遗忘” 这三个字,她说得极轻,却像一把精准的钥匙,瞬间撬开了李建明心防的一道缝隙。
肉眼可见地,对方的眼神剧烈地波动了一下,握着门把手的手指收紧了些。他看了看虹,又瞥了一眼她身后低着头、拿着记录板、显得毫无威胁的黑镜,沉默了近半分钟。
最终,他深深地叹了口气,门链声再次响起,而这一次,是门被彻底拉开了。
“……进来吧,家里乱。”
他的声音比刚才软化了少许,仿佛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
走进屋内,屋子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简陋,同时也很整洁,客厅最显眼的位置,一张小女孩笑靥如花的照片前,供奉着新鲜的水果和一杯清水,一种无声的悲伤弥漫在空气里,比任何哭喊都更令人窒息。
这个孩子便是那场火灾中明澜没能救下的牺牲者之一,而给她们开门的男人正是这个孩子的父亲。
“打扰了。”虹微微欠身,她的目光柔和地扫过客厅,最后落在窗台一盆打理得格外精神、与这环境有些格格不入的茉莉花上。
“这盆茉莉养得真好,李先生,在城里,能把它养出这么精神头儿的可不多见。”虹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赞赏,没有丝毫刻意奉承的感觉。
李建明愣了一下,随着她的目光看向那盆花,紧绷的脸色似乎缓和了少许
“……她妈妈以前喜欢。”
他含糊地说了一句,便没有再多言。
“请坐。”他指了指客厅的旧沙发。
“谢谢您。
虹优雅地在沙发上坐下,双腿并拢斜放,姿态无可挑剔,黑镜则依言扮演好她的“助理”角色,坐在稍远一些的凳子上,打开记录板,拿起笔,装出一副煞有其事的样子,显然她并不知道该往这一面空白中记录些什么。
虹并没有立刻打开话题,而是继续用闲聊般的语气,目光关切地看向李建明:“您的李先生,最近睡眠还好吗?像我们这样经常需要倾听他人故事的工作,深知夜晚有时候……会格外难熬。”
这个问题问得极其私人,但从她口中说出来,却带着一种医生般的专业和真诚的关怀,让人生不出被冒犯的感觉。
李建明沉默了几秒,才叹了口气:“老样子吧,习惯了。”
他没有多说,似乎是默认了。
“一点小心意,请您务必收下。”虹这才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纸袋,“是一些安神的草本茶和一点小茶点,睡前喝一点,或许能有点帮助,这些都不是什么值钱东西,只是我们基金会的一点心意,感谢您愿意信任我们,抽出宝贵的时间。”
她将纸袋轻轻推过去,动作自然,又完全不给人拒绝的余地,由此,这份礼物便不再是简单的“慰问品”,而是精准切中了对方可能存在的困扰,显得格外用心。
李建明看着纸袋,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低声道:“……让你们破费了。”
“您太客气了。”
虹微微一笑,这才将话题不着痕迹地引向正轨,“李先生,我们知道提起往事非常残忍,所以我们的问题会尽量简短,更侧重于您当下的感受和需求,我们只是想了解,在事件发生后,您是否感觉获得了足够的社会支持?比如,来自社区、或者……其他相关方面的联系?无论是让您感到温暖的,还是……让您觉得不太舒服的经历,都可以告诉我们,您的每一句真话,对我们都至关重要。”
李建明的脊背似乎僵硬了一下,他低下头,看着自己布满老茧的手。
“经历?有啊。”他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怎么会没有呢……”
他抬起头,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墙壁上,仿佛能穿透时光,看到当年的景象。
“孩子走后的第二年吧……来了一个人,说是侯委员……就是现在电视上那个侯耀林的秘书。”
黑镜握着笔的手指微微一顿,来了。
“他拿来一个信封,厚厚的。”李建明用手比画了一下,嘴角扯出一个近乎扭曲的苦笑,“说是‘补偿款’,条件嘛,白纸黑字写得清楚,要我签个字,承诺永远不再对外头谈论我女儿,还有那场火的事。”
他的呼吸变得粗重,胸膛起伏着。
“我闺女……我闺女不是用来卖的!”他突然低吼出声,声音里带着压抑了太久的痛苦和愤怒,“他们凭什么觉得用钱就能把她的事一笔勾销?!我把钱,连带着那份协议,全都摔在他脸上了!让他滚!”
虹适时地沉默着,没有打断,只是用眼神传递着无声的鼓励和理解。她甚至微微侧身,对黑镜使了个眼色,黑镜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从虹为她准备的随身包里拿出一包纸巾,默默递了过去。
李建明没有接,只是用力抹了把脸,眼眶通红。
“……后来,大概五、六年前?”他继续说着,语气充满了疲惫和嘲弄,“社区的人又来了,说有个叫什么……凤什么基金的,说是慈善,能帮我们这种困难家庭。”
“凤凰基金……?”
黑镜下意识地说出了口,随后意识到了自己的食言,好在对方正沉浸在悲伤的情绪中没有多作理会,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对,没错,是叫凤凰基金来着。”
听到对方的肯定后,黑镜下意识地看向虹,却见对方依旧是一副专注聆听、深表同情的模样,只是在她身前的记录板上,用笔轻轻点了一下,仿佛在说“看,重点来了”。
“我以为……以为是有个好心的机构来着。”
李建明嗤笑一声,那笑声比哭还难听。
“结果呢?申请表格厚得跟本书一样!一遍遍地填,一遍遍地跑,证明你穷,证明你惨,把你心里那点血痂反复撕开给他们看!我像个猴子一样,被他们耍得团团转……最后呢?屁都没有!石沉大海!”
他喘着粗气,显然这段回忆比直接的拒绝更让他感到屈辱和无力。
“我现在算看透了,”他总结道,眼神空洞地望着女儿的照片,声音沙哑而绝望,“什么补偿款,什么慈善基金,都是一回事!硬的软的,目的都一样,就是嫌我们这些人碍眼,是麻烦,想方设法让我们闭嘴,别耽误了他们升官发财的路!”
虹在他漫长的控诉结束后,才轻轻地、充满歉意地开口:“李先生,非常感谢您的信任,愿意告诉我们这些,听起来……真的太令人难受了,这不是您应得的对待。”
她没有评价侯耀林,也没有评价基金,只是将所有的重心都放在了李建明的感受上,这种纯粹的共情,比任何义正言辞的谴责都更有力量。
她又问了几个关于目前生活状况的、不痛不痒的问题,然后便适时地结束了这次“调研”。
站起身,虹再次诚恳地说:“李先生,您的情况和我们反馈的信息,我们会认真整理并纳入我们的研究报告,请相信,依然有人在努力让事情变得更好。如果您后续有任何需要,可以通过这个联系方式找到我们。”
她递上一张设计简洁的名片,上面只有基金会的名字和一个电话号码。
“不用了。”
李建明摆了摆手,打断了她的话,语气虽然疲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谢谢你们的好意,我现在……日子过得挺好的。”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这间屋子,语气平淡地补充了一句:“社区那边,经常也会有些关照,也许你们不相信,但那边的帮助意外地多,多到我都有些无法理解,也不知他们怎么想的,所以足够我目前的生活了,我这样的人,能安安稳稳过日子就行了,不想再欠更多人情,也不想再瞎折腾了。”
离开李建明的家,走下楼梯,两只负蚀体重新回到被霓虹灯染上颜色的夜色中。
虹身上的“调研员”气质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她慵懒地舒展了一下身体,变回了黑镜面前的模样。
“怎么样,我亲爱的小助理?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感觉如何?”
“……多少有些帮助吧。”
黑镜站在路灯的光晕边缘,阴影下的表情有些令人难以捉摸。
李建明那悲愤到扭曲的脸庞,他话语中那句“我闺女不是用来卖的”,以及他对那看似仁慈、实则折磨的“凤凰基金”的控诉……所有这些活生生的、带着血泪的情感,都与她之前查到的那些冰冷证据——量身定做的标书、提前泄露的参数、流向不明基金的暴利——地对上了。
物证,人证,甚至还有受害者血泪控诉的“情感证词”。
“……嗯,我都听到了。”
黑镜喃喃道,声音低沉,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
真相在她眼前缓缓浮出水面,像一具冰冷的尸体——她没有半分胜利的实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