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在耳边尖锐地呼啸,将云层撕成流动的白色线条,眼前的蓝色不断延伸、蔓延,始终望不到尽头。
吸引着两支队伍的注意力,黑镜带着她们不断向着远离大厦的方向飞去,为了避免自己暴露在公众面前她特意抬高了飞行的高度,从地面望去,只能看到数道璀璨的光痕划过天际,宛若为庆典而特制的表演。
但她心知肚明这绝非长久之计,一方面这样会很容易引起她们的警觉暴露出她的真实意图,而另一方面眼下更加现实的问题是——以目前的速度而言,不出一分钟,她就会被后方紧咬不放的光芒追上。
那道最为迅疾的翠绿色光影,正以惊人的速度脱离编队向她袭来——是森蚺,这家伙迅猛的姿态就像是某种高速的飞行器一样难缠,距离再被缩短的话黑镜难免就会陷入到对她不利的空战里。
所幸她考虑到了可能会与魔法少女们产生交战与周旋的情况于是提前设定好了线路,目光扫过下方,在看到前方不远处一片尚未完工的建筑群后,她迅速降低高度飞了下去。
这里是市内一片比较有名的烂尾楼区,即便经过了两年的多方拉扯与协商目前仍基本处于停摆的状态,只有灰色的混凝土骨架裸露在外。见黑镜与森蚺的小队径直飞入了区域内,灼华迅速指挥起了队员们:“先发布疏散通知,协助保护区域内的工人和相关人员离开这里。”
与此同时,她也为黑镜的选择感到了几分迟疑:这里的建筑基本还都是只有框架的结构,几乎没有任何的玻璃与镜子可供黑镜来藏匿与逃脱,她为何会选择对自己如此不利的环境呢。
未能等她想清其中缘由,穿梭在楼层中的黑镜已经与森蚺先一步缠斗在了一起。
锐利的双爪几次从黑镜的身边擦身而过,或许是顾及环境,森蚺未尽全力,这给了黑镜周旋闪避的微小空间。但在连绵不绝的攻势下,她仍被一步步逼向角落。
“在这种正日子里敢过来添乱耽误事,你胆子还真是肥了不少。”
“……”
黑镜没有回应,她的余光仍留意着灼华队里成员疏散民众的进度,一时分心下她未能完全躲开骤然加速的爪击,格挡的手臂上瞬间增添了几道裂痕。
紧随其后的尾部横扫重重砸在她交叉防御的手臂上,将她整个人轰得倒飞出去,背部狠狠撞上一根承重柱。
“怎么,还有心思看别的地方?先关照好你自己吧。”森蚺一步步逼近双手出现几道裂痕的黑镜,手臂两侧的刀刃闪着冰冷而锐利的寒光,“我可不在乎这里变成什么样,你要是再不认真起来,就等着被这里的石头一同活埋吧。”
“刚刚的话我原封不动地还给你们。”
“什么?”
一步步后退直至背部贴到了冰冷的墙壁,黑镜手握着积蓄着猩红魔力的碾压卿看向了将自己逐渐包围的一众魔法少女们,“你们才是——作为不必要的配角别想给今天的正剧添乱。”
……
……
掌声雷动。
鳯莱大厦内,在耀眼的灯光下,北极星面带微笑结束了发言,在掌声中从容地走下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当她从镜头前消失,重新坐回到椅子上后,她的表情终于缓和了几分,并将耳麦里的音量又调大了几分,专注地听着另一侧的状况。
黑镜的出现,以及极其反常的高调诱敌行为让她感到了几分本能的不安,强闯向来不是对方的风格,而对方不惜暴露自身来引开战力,是否意味着,真正的威胁,正潜伏在这座光辉熠熠的会场之内。
然而,耳麦中反馈的情况依旧是一片正常,无论是外部还是内侧都并未有明显的骚乱产生,黑镜的行为就像是一场井然有序的活动中突然出现的个别不和谐的杂音,剔除之后又恢复了以往的节奏与秩序。
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响起,北极星抬眸,望向舞台中央促成此次活动的主角,也是被魔监部定为重点关注对象的侯耀林出现在了台上,面对镜头与台下的数百双眼睛,这个今年刚步入四十岁的男人显得从容不迫、游刃有余。
镜头的盲区下,无人在意的角落,一滴水珠从上方的天花板上渗出,落在地毯上形成了一小片湿润的痕迹。
后台处,一名工作人员迎面撞上了一名魔法少女,她随身撑着一把伞,目光交汇的瞬间,男人总觉得对方的样貌有些眼熟,未等他的记忆进行串联,仿佛烙上火焰般的伞面上便静静旋转了起来,形成了一片仿佛在流动跳跃的奇异纹路,一时间吸引了他的目光。
“抱歉,借过一下。”
留下这句话后,那名魔法少女便从对方的身旁匆匆穿过,进入了后台中,而本该制止她的男人却愣在了原地,神态出奇地宁静。
台上,侯耀林平静地叙述着京平市魔监部的成立,他谈起这些年来魔监部与城市展开的多项合作,感谢着魔法少女们为这座城市的牺牲与贡献,同时就负蚀体这一长久不衰的问题也对城市将在下一步工作中的方向进行了说明,说到重点内容时,在场的许多观众都纷纷抬起了头,他们注意到了台上的些许异况:头顶的灯光无论是位置还是光源的强弱都出现了一定的问题。
“后台!怎么回事?!” 控台人员的质问在通讯频道中响起,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杂音。
也就是在此刻,就在镜头对准着侯耀林,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这个男人的身上时,他头顶的主灯忽然熄灭了。
几乎是本能地,北极星从座位上跳起,以最快的反应速度将魔装的守护向着侯耀林释放,可比她的速度更快的是一道暗蓝色如同涟漪般在大厅中央荡开的光波,所有的灯光在一瞬间闪烁、暗淡。
当看到星晕浮现在侯耀林的身上,北极星立刻启用了传送,可这一次她的目的地上却出现了意料的阻碍——一幕伞面阻止了她的接近,与此同时一道陌生的声音从伞后传来。
“你晚了一步,英雄。”
伞沿微微抬起,露出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庞。
“不想看着他死的话,就退下。”
侯耀林与北极星的声音同时响起,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
“明澜……?!”
“砰”的一声,明澜微微侧头,躲过了一次擦着她耳边飞过的射击,在躲避的同时她向后撤了半步,伞尖轻轻点在了侯耀林的脊梁上,并用他阻碍了暴雨再次射击的可能性。
“谁再敢轻举妄动的话,我就刺穿他。”说着,她的手上多了几分力,让侯耀林不禁露出了些许痛苦的表情。
“你……”
对于身后这名曾经的救命恩人,眼下威胁着自己性命的刺客,侯耀林的表情先是下意识变得惊恐,紧接着是满脸复杂,纵使拥有能在台上连说几个小时的能言善辩,此刻却也哑了火。
“别出声。”
明澜低声警告,挟持着他谨慎地向后退去。台下的魔法少女们投鼠忌器,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拉开距离。
观众席上一片死寂,唯有后方媒体的闪光灯,如同癫狂的蜂群,此起彼伏地明灭烁,记录着这爆炸性的一幕。
冰冷的镜头映出了明澜这张写满了漠然与不屑的脸,她明白,在这些镜头与闪光灯后,自己的所作所为几乎在瞬间曝光给了全市的人。
经此一役,自己便万劫不复。
她不可能安然从这里离开,此刻看似由她掌控着主导权,但利用侯耀林来牵制也是有限度的,而一旦她伤害了侯耀林,眼前这些魔法少女们恐怕就会立刻用魔装招呼她,她不可能在重重围困中逃生。
“时间到了。” 她低声说,像是对侯耀林,也像是对自己。
“我们走吧。”
“哗啦啦——!”
在一阵清脆的破碎声中,象征着城市光鲜外壳的玻璃幕墙应声破碎,明澜带着侯耀林自玻璃幕墙的缺口中飞出,看着阳光透过这纷飞的、璀璨的“眼泪”,折射出迷离而残酷的光晕。
在下方民众海啸般的惊呼声中,在魔法少女们惊怒的注视下,明澜挟着侯耀林向着天上不断攀升。
狂风灌入二人的耳朵,将下方所有的喧嚣都狠狠推远,变成被风声扯碎的模糊噪声,城市在他们脚下铺陈开来,宏伟而渺小。
侯耀林的呼吸在高速上升的移动中变得沉重而急促,他看着抓住自己的明澜,看着对方的发丝迎风飞舞,直到高空的寒意从领口灌入侯耀林的胸膛,明澜才缓缓停下了动作。
此刻的二人悬停于空,明澜的伞不知何时已经张开,她低头看向侯耀林,眼里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意,没有灼热的疯狂,只有一片被虚无覆盖了太久的荒原。
唯有在看向他时,那片荒原深处,才仿佛掠过一丝微弱的、属于过往的风。
他们之间到底是怎样一种关系呢?以最基础的事实出发,他们只是拯救者与被拯救者的关系,那一天,魔法少女明澜从火场中救下了侯耀林,他们彼此的缘分就到此为止。
可从另一方面而言,他们的生活中又一度充斥着彼此,他们因彼此的身份饱受争议与质疑,被迫承担着生命以外的重量,即便随着时间的洗刷彼此的身影从各自的生活中淡去,但在那段无法忘怀的时光里,二人也为对方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影响,直至这一刻。
如果他挺身而出为她辩驳,她是否就不必遭受无端的非议;如果她救下的是三人中另外的谁,如今她是否依旧能以魔法少女这一曾经令她自豪的身份自由地活跃在城市中;如果那一日来的是其他人,悲剧或许是否就不会重演……生活中充斥着太多、太多的如果,那是绝无可能触及,虚无而缥缈的幻象,却又时刻吸引着一些彷徨的人们驻足。
如今,他们再次相遇,在一个如此令人遗憾的场合与氛围下,无人得知到底是从哪一步开始这一切都偏移了既定的方向。
世间从无“如果”,唯有冰冷残酷的“结果”。
“回答我。”明澜的声音穿透风声,平静,却仿佛比脚下望不到尽头的大地更加沉重,“这些年来,你成为了我想杀死的人,还是成为了我该救下的人?”
侯耀林仰望着她,最初的惊恐已然褪去,露出了水流下疲惫却又真实的礁石,他似是等待了这一刻太久,久到已经望不清站在原点时自己最初的模样,无关场合,无关眼下关乎自己生死存亡的处境,当他看到了她眼中那片荒原,他便再次迎来了只有自己能够完成的使命。
没有求饶,没有辩解,这个男人只是用一种近乎虚脱,却又异常清晰的语气回答道:
“我成为了你当年救我时,希望我能够成为的模样。”
“——”
“对不起,当年的我……无法为你做出更多。”
一把钥匙,精准地插入了一把生了锈的锁。
明澜的脸上不见任何表情。
呼啸的风声似乎吞没了一切,包括她喉间几不可察的滚动。
她深深地凝视着面前这个鬓角已染霜白的男人,眼神复杂难辨,有几分释怀,有几分悲伤,也有一丝淡淡的不舍。
但更多的,是一片决绝。
然后,她松开了手。
咆哮也好,审判也罢,这些什么都没有,留在这片天空中的只有沉默的放手。
侯耀林的身体随之一轻,这一刻重力重新主宰了他,他的领带与衣角在风中疯狂舞动,像一只被人残忍折断的羽翼,他的目光仍与停留在无垠的天空却已无路可退的魔法少女相连,最后一刻,他“看”到她发出了声音。
但她所说的内容,他恐怕再也听不到了。
他向下坠去。
两者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如同他们的人生轨迹,曾经交汇,终将别离。
在她的眼中,在混乱的惊呼中,在整座城市的凝视下——
风声灌满了男人的耳朵,也灌满了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