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句号后的笔墨,翻过最后一页后的下一页。
阳光洒进私人病房的窗户,照亮了某个坐在病床上的男人的侧脸,他身旁的电视机静音播了一整夜,而他却也彻夜未眠。
侯耀林缓缓转动身体面朝温暖的阳光,他沐浴在一片明亮的光晕中,却反而显得他的脸色更加苍白,作为最大的受害者,如今的他正待在这间病房里治愈这起恶性事件对他的身心造成的创伤。
视线转动,清晰的屏幕里正在播放着早间新闻,画面正是他被北极星救下后,两人缓缓落地的场景,尽管没有声音无法得知评论员所说的内容,但仅从他的神态便可看出他激昂的感情,大概率是在称赞着魔法少女们所表现出的英勇与无畏。
人们为离经叛道的恶被消灭而喝彩,对被恶伤害的受害者给予了充足的怜悯、同情与尊重,他们纷纷将昨日的这一幕与十三年前的那件事联系到了一起,将其定义为一个歇斯底里却又走投无路的恶徒最终被正义与希望所制裁的……一个鼓舞人心的故事。
然而,侯耀林的视线却没有停留在北极星身上,也没有停留在彼时自己劫后余生的脸上,他的目光,穿透了屏幕,凝固在更高远的、已然空无一物的天空中。
天空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今日,亦是一个好天气。
他的左手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右手的手腕,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被明澜抓住时那有些冰冷的触感,想起那一道最后目送着自己坠落时,那道并非怨恨,而是近乎……释然的视线,这个在官场沉浮多年的男人,仍感到一阵嗡鸣在脑中回荡,失了神魂。
短暂而寂静的私人时光很快便被打破,在门外传来了几声轻轻的敲门声后,他的秘书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为他送上了一壶热茶与几份需要紧急处理的文件,这并非下属的不识气氛,而是他的有意为之,站在这个位置上,他并没有过多真正属于自己的时间,也正因如此,方才片刻的惆怅才显得无比奢侈。
工作是最好的麻醉剂,拿起秘书递过来的笔,二人没有就昨日发生的事发表任何相关的谈话,而是将精力先放在了眼下的工作上,一份又一份牵扯民生福祉的提案经过他的手有了落地的可能性,在签署完又一份文件后,接下来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微微牵扯到私人的内容:来自电视台的邀请。
秘书此时恰当地插话进来,为他进一步说明其中有关利益的纠缠,但这些逻辑他又怎会不懂呢,如今的他想必不论是在电视还是网络上都肯定是一个具备极高讨论度的话题,此时只要进入更多人的视野,以受害者的身份巩固自己的形象,自己就能获得更高的支持率与影响力,电视台也能收获漂亮的数据,这是一笔十分基础的双赢的买卖。
而在这份邀请下还夹杂着许多类似的内容,发布会、访谈、回忆录……对于追求功名之人,这几乎可以说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最佳解释,然而,侯耀林却只是默默凝视着这些烫金的邀请,仿佛在看另一个世界的东西,随后将它们一同整齐地整理好,交还给了自己的秘书。
“抱歉,这部分的事先放一放。”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透支后的虚浮,“最近……我可能想把今年的假给休了。”
说完,他露出了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
对于他的这份授意秘书微微有些愕然,但他明智地没有选择多问,而是准确地记下了上司的意图,在他临走前,侯耀林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叫住了他,并塞给了他一张卡,并低声报出了一个数字。
“我明白了,这就去办。”
秘书心领神会,带着几分敬意向着面前的男人鞠了一躬,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过多次因此二人已经无须更多言语上的说明,他手中的这张卡是侯耀林私人的银行卡,每当侯耀林将其交给他时,便意味着自己需要为他做一件事。
将指定的金额,为一个名为“凤凰基金”的账户追加一笔匿名捐款,而这样的事已经持续了数年。
“请您好好休息,侯委。”
这并非刻意的寒暄,而是作为侯耀林的左膀右臂,秘书发现面前这位一直在工作上不遗余力的男人一夜间似乎真的变得苍老了一些,但他只当是这件事对于侯耀林造成了很大的身心负担,却并没有刻意地深究他的神态。
在秘书退出去后,侯耀林缓缓靠向床头闭上了眼睛,窗外城市的喧嚣被沉重的心绪所隔绝在外。
十三年前的那场火,不仅囚禁了她的灵魂,他的人生也因此被一并改变,他承受并背负了他人的人生,他不断地向上爬,抓住更多的权利,获取了更大的力量,可最终他最想缝合的那道伤口,却在他的眼前,以最惨烈的方式,再次被撕开,直至彻底湮灭。
他成为活下来的英雄,但他,此刻却表现得像是真正地被什么打败了似的,如同一片燃尽的灰。
……
……
“对,这个下周需要上会讨论出决议才行,目前只能先这样,然后……”
“妈妈你看,这个消防车好大!”
“总之,今天就先这样吧,我今天陪孩子出来玩呢,有什么下周再说吧,嗯,拜拜。”张清唯的主管,齐娇迅速按掉了电话,随后转身小步跑向了正站在一辆红色的老式消防车模型旁边的儿子。
“是啊,以前的消防员叔叔就是开着这样的车去救火的。”齐娇笑着应和,她拉起儿子小昊的手又向前凑了凑,为了照顾放假的儿子,最近她也休了年假带着儿子出来去逛各种他感兴趣的博物馆和展览,而今天,这对母子就来到了市内的消防博物馆。
看过了展示的各种消防设备后,这对母子来到了一个相对安静的展区,主题是“城市记忆与无谓牺牲”,这里的墙上挂着一些黑白或彩色的照片,记录着本市历次重大火灾与救援行动。
小昊对文字没什么耐心,很快就跑去看旁边互动体验区的模拟灭火器了,齐娇则慢下脚步,目光被一张略显陈旧的彩色照片吸引,她走近这张照片,看到照片下的铭牌写着一行话。
【纪念在“鳯莱大厦火灾”中英勇殉职的消防员——赵刚同志】
照片上的年轻人穿着厚重的消防服,笑容爽朗,眼神清澈,带着一股未经世事磨砺的朝气,她看着这张年轻的脸,心里掠过一丝惋惜:“真年轻啊……”
她的视线无意间向下移动,落在铭牌下方的一行小字上,那是家属留言区:
【弟弟,我们永远以你为荣,你的意志,由我继承,我会成为你们的盾牌。——兄 赵勇】
弟弟在火灾中牺牲了,哥哥却还能留下这样的话,真是……挺不容易的,齐娇如此想着。
“妈妈!快来看这个!这个喷水的好好玩!”小昊在那边大声叫她。
齐娇的思绪立刻被打断了,她最后看了一眼照片上笑容灿烂的赵刚和那句简短的留言,心里那点微小的触动很快被儿子的呼唤冲散。她应了一声,朝着儿子跑去,将那张照片和那个名字抛在了脑后。
在普通人的世界里,它仅仅是一段无声的注解。
……
……
老旧的楼道里弥漫着淡淡的油烟和潮湿的气味。两名穿着印有“社区服务”字样马甲的工作人员——一位是经验丰富、面容和善的中年女性王姐,另一位是刚来不久的年轻小伙小刘,二人刚从李建明家里走出来,轻轻带上了门。
“哎,李师傅今儿的气色看着比上月好些了。”王姐一边下楼一边和同事聊着家常,语气中带上了几分欣慰。
小刘手里拿着登记本点了点头,也忍不住感慨着:“是啊,虽然话还是不多,但至少肯耐心下来沟通了,我记得刚接手这个片区时,老前辈们都说他特别抵触,连门都不让进。”
“时间能磨平一些东西,但心里的坎儿,没那么容易过去。”
王姐叹了口气,作为老社区的工作者,她见过太多类似的情况,“我们能做的,就是尽量让他感觉生活还有点暖意,不是所有人都忘了他家的事。”
走到楼外,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小刘拿出手机,一边记录本次走访情况,一边像是想起什么,随口问道:“王姐,说起来,咱们这儿给李师傅的帮扶标准一直是这么高吗。”
王姐正准备骑上她的电瓶车,闻言摇了摇头,压低了些声音:“因为不是常规账户。这笔钱……走的是‘那个’基金的特批通道。”
“那个基金?”小刘抬起头,有些疑惑。
“嗯,‘凤凰基金’。”王姐说出这个名字时,语气里带着点“你懂的”那种意味,“专门针对一些在火灾中受到财产与人身损失的家庭,直接由上面指定,我们只负责执行和记录,钱款物资也都是基金直接拨付的。”
小刘恍然大悟,他在培训时好像隐约听过这个基金的名字,据说背景挺深,做事也很低调,不愿意张扬。
“原来是他们……我说呢,不过李师傅他知道这钱是……”
“他不知道,也没必要知道。”王姐打断了他,语气平和却坚定,“当初闹得那么不愉快,现在提谁的名字都是刺激。上面特意交代过,就用‘社区关怀’的名义送去就行,只要东西和钱能实实在在帮到他,名头是什么,由谁来给,并不重要。”
她骑上车,戴上头盔,最后总结道:“行了,别琢磨了。有些事,糊糊涂涂的,对大家都好。”
小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合上了登记本。他回头看了一眼那栋沉默的居民楼,心里对那个只闻其名、不见其形的“凤凰基金”,多了几分模糊的理解——凤凰,代表着涅槃,即浴火重生。
阳光依旧明媚,照在寻常的巷弄里,也照在那些不为人知的、沉默的补偿之上。
……
……
隔着围栏,黑镜俯视着下方一所学校的操场,夕阳像一块逐渐冷却的烙铁压在了城市的边缘,将她的身影拉长,火红的光晕染上她的脸颊,却化不开那心中的郁结。
此刻刚过了放学的时间,学生们三三两两结伴而行,或走出校门,或走向操场,他们嬉笑追逐,生机勃勃,而他们的无忧无虑,与她心中那份无从安置的“事实”形成了残酷的对照。
大概三个月前,这所学校内因晚上住校的几名学生在体育馆内的仓库中偷偷抽烟而点燃了存放的一批材料而引起了一起火灾,虽然校方反应十分迅速,但由于那几名学生想要自行解决在短时间内隐瞒了火势,等到校方赶到现场时火势已经蔓延得相当迅速,而且那几名学生中还有一人被困在了火场中,彼时几乎没有什么生还的可能性。
不过,事件最终的结果还是幸运的,校方通过新采购的那一批灭火器迅速控制了火势,最终将那名学生救了出来,而在接受采访时,安保部的负责人不经意地提了一嘴那批灭火器的来源——红盾消防。
……真是的,所谓成本价居然只是算上了最基础的材料费用却没有加上技术费用和其他费用,这种事谁第一眼看到都会误解的吧……
不,这也不过是她的推脱罢了,她从一开始便戴着有色眼镜去看待这件事,因此才只会挖掘到片面的“真实”。
她最初那份自以为是的“调查”,那个指向“腐败”的结论,在此刻看来,便是“肤浅”与“傲慢”的注解。
红盾消防、凤凰基金……以及与他们这件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侯耀林,仅差一步,她便险些将自己的偏见与不成熟的推断当作真相,诚然,侯耀林的所有行为的确是带着特别的目的,他的所有行为也都并非合乎规矩,但……她也从未想象到,为行一件所谓的善事,竟还会变得如此艰难。
那个男人,或许也就是在用那样的方式试图去缝合那场大火留下的、永不愈合的伤口吧。
而她,在无意中,是否也成了推动那场悲剧的、无数双手中微不足道的一双呢?
对着面前的夕阳她轻轻摇了摇头,一阵清脆的脚步声出现在她身后,无须回头她都能猜到虹现在带着一副怎样的表情。
“所以,这就是你想看到的么。”黑镜的声音有些低沉,融入了逐渐浮上天边的暮色。
“嘻,小镜这是吃醋了?真可爱呀……”对方的语调依旧戏谑,却在此刻的夕阳下,掺杂了一丝别样的意味,虹一边面带微笑调侃着已经抵达另一个终点的伙伴,一边将身体贴过去悄悄将一个信封塞进了她上衣的口袋里。
“来,这是当时说好的东西哦。”
“?”感受着口袋内的充实感,黑镜一脸不明所以。
“哦呀?小镜已经忘了吗?”贴近黑镜的耳朵,虹悄悄放低了音量,“这便是明澜承诺过的,能够解答小镜你一部分困惑的东西,事先声明,人家可绝对没有提前打开看过里面的内容哦。”
瞬间,黑镜理解了口袋中那个信封中所包含的内容,可对此她脸上的困惑反而更深了几分。
“‘但我并没有实际为她做过任何事’……小镜你是想这么说吧,真是的,你也太见外了,在这件事上,我们可是始终保持统一战线的呀。”
虹绕到身侧,倚着围栏,望向操场。
“你的确没有将你的任何一个发现告诉她,无论是最初的,还是最后的,你将你看到的一切都藏在了自己的心底……不过,你还是传达给她了一些东西——那就是你的态度。”
“你的结论,你的想法,最终都凝聚在了和她简短的几句对话里,真是令人羡慕呀,明明小镜和明澜根本没说过几句话,可你们却好像是心有灵犀似的猜透了对方的心思,连人家都有些嫉妒啊。”
“所以,这封信既是对小镜约定好的奖励,也是小小的惩罚——明澜让我对你如此传达。”
“惩罚……”黑镜喃喃重复。
“没关系,不必有任何的心理负担。”虹的语气飘忽起来,“没有小镜的行动,那一幕便不会如此顺利而自然地上演,你达成了给她的约定——为她留出了一个只属于她与那个男人的时间。”
可是,那时间实在是太短了,短到甚至无法好好地做出告别。
“虹……”黑镜终于问出那个盘旋在心底已久的问题,声音轻得像要散在迎面吹过的风里,“这件事上,从始至终就没有任何一个赢家,对吗?”
虹没有立刻回答,她凝视着被夕阳浸染的操场,看着孩子们的身影渐渐稀疏。
“人类是如此有趣而不可思议。”她终于开口,声音失去了平日的轻浮,带着一种如眼前夕阳一样的怅然,“最深的善意,往往需要披上最像恶行的外衣才能达成;而审判自我的牺牲,在世人眼中,也不过是一场可供茶余饭后谈论的……喧嚣闹剧。”
她顿了顿,眼底映着最后的天光,继续说道:
“我们负蚀体,即便面对最弱小的魔法少女,也会倾注真实的杀意才能将其毁灭,可那些善良又弱小的人们啊,他们甚至无需怀揣真正的恶意,只需每人付出一句轻飘飘的揣测、一份事不关己的冷漠,就能如此高效地完成一场……众筹式的毁灭,小镜,与我们负蚀体笨拙的吞噬相比,这种来自‘同胞’的、无意识的杀戮,才是真正的高效与彻底。”
她转过头,看向黑镜,脸上浮现出一个复杂而幽深的微笑。
“小镜,在这一点上,我们这些汲取负面情感的‘果实’,还是显得太过……青涩了。”
“……她会怎么样?”黑镜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虹将目光投向远方,那里,最后一抹夕阳正沉入城市的天际线。
“她会在她最初想要守护的这片土地上……”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落叶归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