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在相同的地方听到了相同的愿望。
“请加入我们的活动,您的签名对我们来说十分宝贵!”
张清唯盯着手机屏幕的目光微微一滞。他本想像往常一样装作没听见混过去,可那只拿着传单的手执拗地横在他与扶梯之间,让他不得不停下脚步。
他有些不耐地抬眼,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相当年轻的脸,那是个大概刚成年的少年,他穿着统一的蓝灰色志愿者制服,额上沁着细密的汗珠,见张清唯停下,少年急切地将传单和请愿书递上,动作快得甚至让纸张边缘蹭过了张清唯的脖颈。
“啊,不好意思,大叔……”
“……(#)”
自己应该、也许、绝对还没到被人叫成大叔的年纪吧,张清唯嘴角微微抽搐,一手伸上脖子摸了摸被纸张划过的区域,另一只手则有些不耐烦地从少年手中拿过了请愿书。
说起来,自己从以前开始就总是容易被这些发传单的人盯上呢,真是奇怪,难道他看着像是容易搭话的人么。
虽然拿过了请愿书,不过张清唯依旧没有半点打算签名的打算,往手里这张纸上瞥了一眼,上面的署名寥寥无几,而且其中还有几个一看就不是真名的,至少他不相信现实中还有人的名字会叫“蓝莲哈”。
于是,为了小小地报复少年浪费自己下班时间的行为,张清唯假意对手上的请愿书产生了一定的兴趣,当着少年的面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支笔,故意停在了纸上,“我想问一下,今天一共有多少人在上面签了字?”
“大概……呃……大概六、七个人吧。”不知是对自己的记忆力没自信还是单纯对这个数据有些消极,少年的声音听起来没什么底气。
“你在这里站了多久?”
“四个小时。”
四个小时,也就是在夏天这么热的天气里从一点站到五点,倒真是了不起的毅力了,而最终一共收获七个签名,抛去两个随便写的名字,有效的也就五个人,以站在地铁口这种地方的效率再加上少年这主动出击的方式来看……效率相当低,果然不管怎么宣传,大部分人还是不想掺和这种麻烦事呢。
“你是来打工的学生?”
“不是,我是来志愿帮忙的。”说着,少年抹了一把额头上渗出的汗珠,“我家的单元里原来住着一个个叔叔和他的母亲,结果那个叔叔在一次负蚀体的袭击中不幸遇害了,结果导致他的母亲,也就是那名奶奶也变得很不幸,原来很开朗的一个人结果现在却看着很悲伤,虽然她得到了不菲的保险与赔偿款,但我想,那个奶奶决定不是想要这些补偿吧。”
“所以,我想为她做些什么,我觉得,现在有关负蚀体的一些制度是有问题的。”说完,少年把传单也递给了张清唯,眼里带着几分未谙世事的希冀。
“……”
邪恶与愚蠢,到底哪个更会孕育恶果呢,张清唯脑海中忽然闪过了这句话。
“那么,你认为如果这份法案顺利落地,这个世界会变得更好吗?”
“当然,一定会变——”
“也就是说,你们认为所有的错都在变成负蚀体的人身上么?”张清唯打断了少年的话,同时也更进一步想要打破他这份不切实际的幻想,“你说住在你附近的那个老奶奶和他死去的儿子都很不幸,诚然,一名老人失去他的亲人与子嗣,这的确是一种不幸,但如果是他的儿子通过行为伤害刺激了某个人,让那个人变成了负蚀体最终被袭击遇害呢,那么错仍在那个成为负蚀体的人身上么?”
“我认识那个叔叔,他是个好人,他根本就不可能——”
“我要如何相信你?靠你的这张嘴么?而且就算他真的是个枉死的好人,你就要用个例去代表全部么,你认为那些变成负蚀体的人就可以毫无忧虑地安心而自私地继续活下去么?”
面对少年灼热的情绪,张清唯的意志与话语一样冰冷刺骨,“如果推行这个法案的人因为目的没有达成而在负面情绪下负蚀体化,你们又会怎么做,如果我伤害了你,使你变成了丑陋而邪恶的怪物,你会有足够的勇气在意识恢复后面对被自己无意识下伤害过的人么?”
面对张清唯一连串的质问,少年逐渐哑口无言。
“同情心谁都可以有,但无论是你还是我,谁又能保证这份初衷美好的情感不会被浪费,不会造成更多的伤害呢。”
笔盖合上的声音落入了少年的耳中,在他渐渐低下的视野里,那张请愿书被送回到了他的眼前,果然,上面并没有增加一个签名。
“……”
虽然张清唯本意就是想拒绝,不过说完这番话后他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冲动了,经过这阵子的诸多事后他的思考方式似乎也产生了些许变化。
他这双眼睛能看到每个人身上的负面情绪,在时间的影响下,他或许还是在自己都未发觉的地方受到了一定的影响,他虽然斥责了少年的主观和片面,但其实他自己也没什么两样。
有些东西,是无法做到刻意无视的,直视着那些使人感到痛苦的黑暗时,就会觉得世界扭曲了一点,而发现了扭曲,要么逃避,要么就再把眼闭上。
两人都陷入了一时无言的状态,最后由张清唯打破了这阵沉默。
“传单我就收下了,那么再见。”
将有些捏皱的传单塞进挎包里,张清唯从少年身旁走过,迈向通往地下的扶梯,将身后的世界隔绝。
少年怔在原地,神情恍惚,恰在此时,又一道身影走近,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再次迎上,声音依旧洪亮得引人侧目:“您好,请加入我们的请愿活动。”
“呃……我、我吗……?”
身后有些迟疑的声音总觉得有些耳熟,但张清唯已无心关注,扶梯缓缓下沉,将他的身影吞没在城市的脉动里。
而如果他回头去看一眼,他就会发现:身后被少年拦下的那个人他见过,确切地说,他曾感受过对方生命的重量。
一个正处在含苞待放年纪的女孩站在少年的面前,此刻正因少年的行为而露出了些许困惑和为难的表情,在摆脱了心头的负担后,此刻的她就像一株被春雨打湿后,努力挺直根茎的白色小花。
叶晓霜。
那个曾被张清唯救下的女孩,那个受他影响一度化身为负蚀体的女孩,同时,也是成为了堇时绫最初的敌人,最后被成功拯救的那个女孩。
面对少年表现出的些许强势,她依旧是一副有些怯生生的模样,不过无论是神态还是表情都比初次见面时缓和了许多,那双眼中已不再是一汪毫无生气的死水,而是注入了生命的活力,拿起少年递过来的传单,叶晓霜迅速读过了上面的内容,随后,她脸上为难的神色又重了几分。
“啊,不好意思,我是不是有些吓到你了。”
“嗯、嗯,没事的,这是有关这方面的内容……”
叶晓霜多少感觉有些不自在,毕竟,手上的这份请愿书以及相关的法案和她某种意义上也是存在着直接关系。
“这是我们现在正在推行的活动,如果你愿意支持我们的话,也许就能帮助更多的人。”少年以为面前的女孩没有搞清他们的内容,于是进一步为叶晓霜解释了起来。
而这内容叶晓霜又怎会不知道呢,她握着请愿书的手微微用力,随后将它还给了少年,努力挤出了一个带有几分歉意的少年,“抱歉,我不能帮你,你还是找其他人吧。”
说着,她便也想从少年身边逃开,而或许是受到了刚才那个“大叔”的影响,此刻少年也有了一种想要问到底的情绪,于是他再次叫住了叶晓霜,提问道:“那个,方便的话,你能告诉我原因吗?”
“我想听听大家为何都不愿相信这场活动,同时我也想听听大家的想法。”
叶晓霜迈开两步的脚停了下来,转身看向少年,她思索了片刻,也向少年丢出了一个问题。
“如果,我是说如果……”她缓缓放轻了语气,试图用氛围感带着少年前往自己的想象中,“如果站在你面前的这个人就成为过负蚀体,你会怎么想?”
“会害怕?会愤怒?会好奇?还是会想要逃开?”
“……”
被张清唯呛了那么一顿后,少年也不再有足够坚定的信心去笃定地回答,面前的女孩五官轮廓柔和,头发利落地束在脑后,露出了光洁的额头和清晰的脸部线条,在这张脸上,他看不到任何阴霾与遮掩,也无法想象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会变成过负蚀体。
“我——”他一时语塞。
女孩的鼻梁坚挺,嘴唇轻轻抿成一条直线,像是在表达一种温和的坚持。
“我不知道,因为像你这样的人不可能变成过那样的怪物。”
“——”
闻言,叶晓霜微微眯起了眼睛,“所以,这就是我拒绝的理由啦。”说完,她便向少年挥了挥手,做出了道别。
“再见,希望……你的努力能得到回报。”
“啊,好、好的。”
虽然再次被拒绝,不过这一次至少没有变得更加难堪,将视线从地铁口收回,少年只觉得如今的心情有些微妙,无论如何也无法彻底平静下来,那些抛向他的问题,像投入静湖的石子,扰乱了心绪,却寻不到清晰的答案。
对于那个态度不是很友善的大叔,如今的他虽然理解了对方的想法,可他也还是无法认同:如果按对方的想法去思考,那么许多事似乎都会变得一筹莫展,变得根本无法前进。
无论如何,就算结论最终是错的,大家也该去尝试走一条路才行,少年如今想到,而同时他也意识到,如今他不能回答这些人的疑惑,如果他不能坚定自己的想法,那么他恐怕永远也等不到让手中这份请愿书被写满的那一天。
总之,再努力一个小时,看能不能再收集到一些签名吧,这么想着,少年整理好心情,深吸一口气,努力向着迎面走来的人递出了手中的请愿书。
“您好——”
又一个正低着头的少女被他拦了下来,说来奇怪,这个天气明明少年已经觉得够热了,但面前这个少女还穿着一身看着就很厚的衣服,袖子被她的手下意识地拉得很长,几乎盖过了手背,只露出几根纤细的手指。
“您好,能耽误您一些时间,方便在我们的请愿书上留下签名吗,您的支持也许能够帮助更多的人——”
“啊啊,我知道,是负蚀体当事人的宣传吧。”
少女的头发有些凌乱,几缕发丝黏在额角,她用带着些许颓废感的声音随意地应着,拿起了少年的请愿书后她迅速地扫了一遍上面的内容,随后向少年伸出了手。
“?”
“笔啊,没笔我怎么跟你签啊。”带着几分不耐烦的情绪,少女晃了晃手指。
“啊,给你。”
从少年手里接过笔,少女拧开了笔帽,她一边留意着少年的反应一边将笔放在了请愿书下方的签名区域内。
“……”
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她忽然挥起笔在这张请愿书上狠狠地划了好几道,刺耳的摩擦声响起,等到少年反应回来,她已经将这张请愿书毁坏得体无完肤。
“好啦,还给你~”
“喂!”
少年刚想发作,少女却猛地将纸团甩到他脸上,他手忙脚乱地接住,再抬头时,那个身影已像滴入人海的墨点,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展开那团皱巴巴的纸,只在狼藉的划痕中央,看到一个用尽全力画出的、巨大而扭曲的鬼脸,正嘲讽般地吐着舌头。
“真是的,不愿意也不用这样吧。”
至此,一下午的努力全部都付诸东流,最终只剩下掌心这团冰冷的废纸,少年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孤零零地站在原地,身后是川流不息、漠不关心的人群,而他的战斗,似乎还未开始,就已看到了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