堇时绫那堪比庞氏骗局的暑假计划先暂且按下不表,张清唯自己的日常,倒是在程序化的轨道上运行得越发平稳。
在他还没上小学的时候,每周六的下午他都会去上美术的兴趣班,尽管这个课程最初是由他自己提起的,但过了短短半年他就对此失去了兴趣,一方面那个年龄段的孩子大部分时候对一些事也就是三分钟热度的水平,而另一方面,他最初的确是对美术感兴趣,但他当时想画的是动画片里那些可爱又有趣的角色,放到如今就是所谓的二次元风格。
而直至他在初中最后放弃这个爱好的时候,他也没有画过一次他想画的东西,无论是对着水果和石膏像画塑料还是对着一些景色与装饰品画水彩画或者油画,他都表现得兴致缺缺,同时也没有展现出任何一丁点的天赋,他对色彩拙劣的调度能力,完全无法承载内心还算丰富的感受。
他之所以待在那里,不过是在满足母亲的期待罢了,如果没有什么因素影响的话,他大概会一直作为画室里最不起眼,也最无天赋的那个学生,对着空白的画纸机械地涂抹下去吧。
而最终让他放弃绘画的,是绘画之外的原因:他在绘画的教室里受到了欺凌,别看他现在一米九的个子让大部分人只能仰视,在初中毕业时他的身高也完全不出众,按身高站队时都站在前半段,属于上了高中后才开始猛长的类型。
按照现在的说法,我们这位当事人才明白当时自己受到的并不算是老师和母亲话里所谓的“欺负”和“闹着玩”,那其实已经达到了霸凌的范畴,那些孩子盯上他,最初的理由是他的学费因父亲与校长的私交而略低一些——尽管有没有这个借口,他们最终都会找上他。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许久许久,直到某一年他的母亲准备交学费续上课程时,他终于自己提出了想要放弃的想法。
尽管放弃与退出的过程也并不是很顺利,但最终他还是成功逃离了那里,放弃了其实自己并不喜欢的“爱好”,而与之相对应付出的代价就是他对各种疼痛的反应比常人要敏感一些,甚至衍生出了一些其他的心理症结,当然,这也都是后话了。
总而言之,对曾经的张清唯而言,周六是伴随着些许疼痛、不安与无趣的一天,而时间放到现在,他却又以某种方式把周六过成了自己更为熟悉的模样。
“我就知道,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
拿着语文课本,黑镜站在了屋内唯一一名学生的身旁用着不紧不慢的语调诵读着课本上的内容,随着她不断推进文中剧情的进展,书桌前的这个小脑袋也在以某种频率不时地点着头,似乎是在对课本上的内容深有感触。
于是下一刻,黑镜手中的课本不轻不重地拍在了这位神游天外的学生肩上。
“哎、哎哟?!”男孩晃悠着的脑袋一下子抬了起来,眼中的惺忪尚未完全驱散。
“提问。”黑镜可以提高了音调一边让自己的声音听着更尖锐与严厉一些,“我刚刚读到了哪个部分,李同学?”
“这、这个……”刚刚还在和周公打对抗路的李任鸿显然答不上来,他只好凭记忆迅速翻起了手底下的材料,最终弓着身子歪着脑袋面对黑镜用着不确定的语气试探道:“刚刚,刚刚啊……应该是吃豆子那一段吧。”
“你也想吃那夜似的好豆?”
“如果可以的话我还真想尝尝,都特地写出来了,肯定老好吃了吧——哎哟!”
又是啪的一声,这回课本敲在了他的脑门上。
“哎,小黑姐,咱能不动手吗,我真知道错了,你这么一惊一乍地突然袭击也太吓人了。”在黑镜用手指出当前的段落后,李任鸿有些不情不愿地翻着材料抱怨了起来。
“这可是你亲爱的教练特地提的要求,说你走神一次就用戒尺打你手心十次,怎么,小鸿,是想让我老实听教练的给你大刑伺候,还是努努力集中精神把这一课学完?”
说完,黑镜在他面前挥了挥手里的戒尺,立刻让他吓得一个激灵挺直了腰板。
“来来来,我们还是赶紧继续学吧,小黑姐,我现在感觉火力全开了!”
这孩子,说话倒是一如既往地有趣,黑镜凑近了一些,调整了一下桌上台灯的角度。
果然对这个年纪的男生而言耐心地坐在凳子上读课文还是有些勉强呢,这么想着,黑镜便也决定转换一下思路,手上的这几篇课文反正她已经都快能背下来了,那不如将讲述的方式转变一下,试着用更能调动对方积极性的方式让他接触手中的这篇文章。
于是接下来,黑镜没有再刻意地按照原文内容循序渐进地诵读,而是直接将文章中比较吸引人的情节先挑出来,年少时曾经那么要好的朋友,长大之后却为何感觉多了一层障壁呢,阻碍他们的是时间、身份、地位还是什么其他的要素呢,她不断地向小鸿提出勾起他兴趣的问题,再逐渐把他的思绪带到文章里,尽管这样的教学是否有效仍未可知,不过她至少看出面前这个男孩子逐渐对文章产生了一些兴趣。
在与崩拳达成约定成为这孩子的“家教”后也过了些日子,为了配合他的时间与习惯补习的时间也改到了从下午开始,目前仅仅几次的补习也很难看出他的学习能否有什么明显的变化,不过至少目前这孩子目前似乎还算挺喜欢自己的,虽说多半也是因为目前自己这副跟女高中生没什么两样的外表吧,既然崩拳目前也没什么意见,那她就继续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辅导这孩子好了。
和小鸿相处时黑镜自然不可能将自己的名字告诉他,于是便自称“小黑”,久而久之目前他也就用“小黑姐”这个称呼来叫她了。
“小黑姐,你到底在跟教练练什么啊?”趁着放松的工夫,小鸿好奇地问,“每回都看不见你们在练什么,咱们这儿好像也没啥可练的器械,你不会真的想跟教练学拳击吧?”
“那你倒说说,你觉得教练擅长教什么呢?”
“这个嘛……”他摇头晃脑想了一阵,最后也只是撇了撇嘴,“小黑姐你可别跟教练说啊,我觉得教练虽然很能打,但教学水平是真不怎么样,感觉就算你跟他学也学不到什么东西的。”
关于这点黑镜私下里倒有些认同,崩拳的“教学”几乎没有任何语言指导,纯粹是身体的碰撞。尽管实践出真知,但即便在交手中,他也鲜少有点拨之意,那个男人,似乎的确不善于表达。
“既然如此,那么你为何还跟着他学拳击呢?”
黑镜有时来到这处披着拳馆名头的旧场地时便能看到小鸿戴着拳套在对着沙袋十分刻苦地练习着,这么小的孩子为何会在练习拳击这种小众而艰辛的项目呢,她也对此感到几分不解。
“因为,教练说那是他唯一能教我的了,他说这样以后就算我学习不灵,混得再怎么没出息,也能靠这混口饭吃,我也知道教练是为我好,所以就算苦点累点也没关系。”
“这样啊……”
关于崩拳与这个孩子的关系尽管她已有些许猜测,不过始终都没有向二人中的任何一个问过,说到底,她与崩拳之间的关系也没有必要走得更近,既然他们都没有表示的意愿,那么有些事也还是不知道为好。
又带着小鸿写了会儿作业,黑镜便听到门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而小鸿更是直接停下了笔,把脑袋朝向了门的方向,随着屋门被推开,崩拳的身影再次十分准时地从门后出现。
“到点了,吃饭。”
言简意赅,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好诶,终于又到饭点啦。”小鸿立刻拖着椅子向后一蹭,将笔“啪”地扔在练习册上,人如弹簧般从椅子上蹦起,眨眼间便溜出了房间。
好吧,那今天就先到此为止吧,虽然这个单元还差了两道题来着,看着桌上摊开的课本,黑镜把它们拿起整理了一番,把桌面整理好后便也跟着走出了房间。
今天的晚餐是几盘热气腾腾的包子,兴许是崩拳和面的水平差了点,因此包子皮的口感有些发干还有点硬,但小鸿依旧吃得津津有味。
饭桌上,崩拳偶尔会问及今日补习的进度,但大部分时间都沉默着,狼吞虎咽地解决着食物,从他脸上看不出对这餐饭是否满意。
一餐结束,在经过短暂的休息后,小鸿便一如既往地出去和他的朋友们出去玩儿了,从他出去到回来的这段时间里,其中的半小时便是崩拳留给黑镜的时间。
事到如今二人也无需什么言语上的交流,当他们一同翻过围栏站在八角笼中时,崩拳便会动用能力将黑镜拖入被虚无包裹的擂台。
“呼——吸——”
完成了两次深呼吸,黑镜集中起精神,抛开多余的杂念,双手自然垂下,面对起站在另一角看似早已等待多时的男人。
“那,我上了。”
话音未落,黑镜已疾冲而去。
尽管崩拳的教学能力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可以说是堪忧,但不得不说他对于战斗的直觉与判断能力是相当恐怖的,自从上次他提出要求让黑镜不使用任何武器来战斗,最初黑镜也不理解其中的原因,但事实证明这样的尝试的确起到了些许效果。
在少了碾压卿的加持与保护后,黑镜与崩拳的每一次交锋便意味着最直接的肉体碰撞,她必须依靠自己脆弱的小身板去与面前的“铜墙铁壁”试着周旋,而这固然是对她极度不利的。
果然,两三拳下来黑镜的身体便出现了几处明显的裂痕,而这已经是崩拳刻意收敛了力量的情况,但凡他出五成力、哦不哪怕是三分力,黑镜毫不怀疑一拳下来自己恐怕就会碎成满地残渣了。
或许是负蚀体的通性,又或者是这副能在镜中穿梭的身体的特性,黑镜对于痛觉的感受相比常人而言要迟钝不少,而且更重要的是当她受到重创时她不会像人类那样本能地产生软弱、恐惧之类的情绪,也正因为有这些原因的加持,她才能将注意力更好地集中在战斗上,不会轻易被其他的情绪与外因所干扰。
在摸清了黑镜的水平后,崩拳也逐渐降低了对抗的强度,基本常态维持在超出黑镜各项能力极限少许的强度上和她进行战斗,这也终于让黑镜看到了些许获胜的曙光,更重要的是她每周六的体验,不再仅仅是被单方面痛揍一顿后带着一些负面情绪回家。
可能也的确正如小鸿说的,崩拳只擅长这种最纯粹的肉搏战,因此他也只能在这方面用他自己的实战来为黑镜提供一定的帮助,能从他的身体动作中学到多少完全依赖她自己的悟性与努力,他能提供的就是这样的一个三十分钟。
在使用碾压卿与拷问卿战斗时黑镜往往会将重点放在自己的武器以及敌人对此的反应上,依靠城市中随处可见的镜面她也总是习惯无论一击是否得手都退回镜中重新组织进攻会回避,这样的战斗方式固然能够利用她出色的反应能力帮她一直创造先手偷袭的优势,但也让她一直无法直面自己的薄弱面。
随着近几次的各种行动,她也逐渐有了自己正在成为魔监部的眼中钉的自觉,也许这些魔法少女们能够找到屏蔽掉一个适合她战斗的环境的方法,或是发掘出连她自己都尚未察觉的弱点,无论如何,如果她一直对自己当前的实力感到满足而拘泥于此,那么她迟早会付出惨痛代价。
与崩拳的对战或许一时无法帮助她提高上限,但的确是正在稳固她的下限,她的行动能够变得更具连续性,肢体受损时相应思路的转变也变得更加灵活,总而言之,当她不再将逃跑当作万能的保命金牌,而是时刻都将直面冲突本身放在战斗的首项时,一种尚不显眼,却切实存在的特质,正悄然萌芽。
而她也的确从中得到了好处:在之前应对灼华以及森蚺两支队伍的围攻时,若非她的能力得到了提升,她也不可能那么轻松地找到攻击的空隙拉扯出距离拥有破坏蓄水塔进而获取逃跑路线的机会。
而且,她觉得崩拳的目的并不仅限于此,他似乎对她有着某种更高的期望……尽管没有确凿的理由,但在激烈的交锋中,这种念头总会隐隐浮现。
随着刚劲有力的又一拳击碎了黑镜用于紧急防御的左臂,失去一臂的她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后跳拉扯出恢复的机会,而是下意识用另一只手顺势抓住了自己的断臂径直摔在了地上,溅起的无数透明碎片在刹那间形成了众多细碎的“镜面”,就在崩拳下一拳即将轰击她腹部的瞬间,她的身影倏然消失,旋即又出现在崩拳身侧,一腿扫向他的头颅。
下一秒,黑镜的眼前上下翻转,感到自己的脖颈和擂台的地面来了个亲密接触。
……明明已经将间隔缩得足够短了,也没有提前暴露出自己的意图,果然这种程度还是对他不作用么,迅速从地面撑起身,她退了两步一边调整着呼吸一边等待着手臂和其他部位的恢复。
而这时,崩拳却罕见地发话了。
“你能利用的尺寸,最小能缩到什么地步?”
黑镜愣了片刻,随后意识到对方是在问自己有关她的能力的事情,关于这点她也没有隐瞒的打算,于是从地面上挑拣起了即将消失的碎片。
“在保证清晰度的前提下,最低能供我藏匿的镜面大小大概有……这么大。”她拿起了一块大约拳头大小的碎块,“不过越是不清晰,面积越小,供我使用的时间也就越短,这种程度的话,最多两秒左右吧。”
闻言,崩拳点了点头。
“好,那继续吧。”
与他声音一同抵达的,是几乎贴上她面门的凌厉拳风。
“等等?!怎么忽然变得这么——”
未完的惊呼被一阵令人牙酸的碎裂声彻底吞没。
而他所谓的训练,一向如此,不会让你有半分喘息与动小心思的机会。
“还差得远。”崩拳收势而立,声音平淡却不容置疑,“你,还得练。”
身体的疼痛如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一种奇异的实感,与童年那种无力不同,此刻的每一道裂痕,都清晰地指向某个她能触及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