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脾气总是难以捉摸。
当叶晓霜吹着地铁里的冷气乘着扶梯来到地铁口时，迎面而来的是一股裹挟着柏油路气息的湿热空气。天空还算明亮，但皮肤上的难以无视的黏腻感总给她一种接下来可能要下雨的预感。
刚走出地铁站，一阵拉扯的动静便吸引了她的注意。
“哎呀，你给我呗～反正我看也没什么人给你签字。”
“走开走开，别来捣乱了，我可不会再上你的当了！”
似乎有人在吵架？她侧目望去，发现那个发宣传单的少年今天也一如既往地站在那里，而此刻的他正竭力举起手中的一摞请愿书，看起来是不想让站在他面前的另一个人去拿到它。
“上回只是人家心情不好啦，一个男生较什么真，多没气量。”用着浮夸而仿佛带着钩子般的语调说着这话的是一名短发的女生，身着长袖长裤，挡在少年的面前，眯着眼睛伸手就想从少年的手里把请愿书拿下来。
明明少年看上去为此急得焦头烂额，但女生却只是表现出一副有些懒洋洋的神态，仿佛眼下这场争夺不过是一场简单的消遣。
“你上回害我一下午都白干了，这回说什么都没用了。”少年涨红着脸，身体不断地向后退着，直到他的后背抵在了地铁站的墙壁上，踮起脚尖，他竭力举起手臂，只为保护手中有些寒酸的劳动成果。
“别这么说，你看，你这本身不就是因为相信别人会给你签名才站在这儿的嘛，对你来说，每一个签名都很重要，对吧。”
“这倒是……”
显然，少年的意志远没有嘴上说得坚定，对方的话语一击命中了他思想上的软肋，绷紧的身体不由得松弛了几分。
“把你手里的单子给我，我能用这样的方式给你道个歉，你也能收获一个签名，我想这不就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嘛，你我双赢，对不对？”她手中的签字笔灵活地转了一圈，像一把小巧的钥匙，试图撬开少年最后的防备。
不得不说，尽管面前这个人做过相当恶劣的事，但一个人总不能性格恶劣到这样去破坏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吧，给她一个机会或许也不是不行……
他没有意识到，最可怕的，往往是人自己对自己的劝解与攻略。
“你保证，你真的不会再捣乱了？”
“看你大热天一直杵在这里也不容易，要是这样都不相信我，那我也只好走喽。”在少年犹豫不定时，女生转过身便是一副准备要离开的样子，而那份毫不留恋的姿态也更进一步打消了少年的疑虑。
因此，少年的手最终还是缓缓放了下来，将信将疑地将他这一下午的心血递给了对方，同时还不忘叮嘱着，“就信你这一次啊，千万不要再——”
“行了行了，啰哩吧嗦的。”一把拿过请愿书，女生这回倒的确没有再做出一些让少年担忧的动作，用笔在上面利落地签了个字后，她特意将请愿书“唰”的一声拿到了少年的面前，好让他亲眼看到她在上面签了个名字：林晚。
“谢……”少年的“谢”字刚出口，林晚的手便猛地向后一缩，让他抓了个空。
面对少年下意识露出困惑的反应，她脸上那点伪装的耐心瞬间褪去，耷拉着眼皮摇晃着手中少年辛苦的结晶，露出一副赤裸的、带着快意的讥讽神态。
“我是答应说给你签了，但我可没说要给你呀。”她轻松躲过少年扑上来抢夺的动作，随后双手捏住纸张边缘，做出了一个危险的预备姿势。
“嘶拉——”
清脆的、清晰的纸张被撕裂的声音传了出来，少年忍不住瞪大了眼睛，看着林晚在那份请愿书上撕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子，而对方似乎并不满足于此，嘴上仍在说着杀人诛心的话。
“赶快放弃这种事吧，蠢死了，随便轻信陌生人什么的，真是活该。”在最后的两个字加重了语气后，她便作势要当着少年的面彻底撕碎这张对他意义非凡的纸。
就在这时——
“请不要这样做。”
一只白皙的手从旁伸出，稳稳抓住了林晚的手腕。叶晓霜不知何时已来到近前，她趁林晚错愕的瞬间，稍稍用力便将那份请愿书抽了出来，递还给惊魂未定的少年。
“就算你不同意他的所作所为与主张，也请不要用这样的方式去伤害他。”
“即便得不到多数人的肯定，但他依旧在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这已经需要很大的勇气了。”
“既然他相信了你，也请不要再这样去毁掉他释放的善意了。”
说着，叶晓霜将这份请愿书送到了少年的手中，并轻声安慰他，“没事的，这样并不影响使用。”
“谢、谢谢。”
少年的回答有些结结巴巴，他的确没想到有人会选择帮助自己，而且他也想起了叶晓霜这个之前同样拒绝过自己的人，他没想到她会站在自己这一边。
面前这场戏迅速地让林晚的脸色冷了下来，她并没有露出恼羞成怒的样子，也没有将矛头对准叶晓霜这个横插一脚进来搅局的路人，她只是无所谓似的耸了耸肩，声调一下拉了下来，“呵，又来了个自以为是的烂好人。”
她似乎迅速地对继续撕毁少年的请愿书这件事失去了兴趣，毕竟面前的男生此刻正怒视着自己，显然对自己所谓的背叛与伤害行为十分恼火，而他也没有再进一步地指责自己或是有想要动手的倾向，揭示了这件事注定不会变得更极端的走向。
“这不是挺好的嘛，”她的声音中多了几分刻薄，“那你们就继续在大太阳底下玩过家家游戏吧。”
“拜拜喽~”耸着手腕拖长着音调，她大摇大摆地从叶晓霜和少年的面前离开了。
“真是个讨厌的人……”少年捏着拳头看她走远后才终于从嘴里憋出了一句话，“下回说什么我也不会再信她了。”
接着，他转头对叶晓霜再一次道了谢，“那个，真的很谢谢，要不是你的话，我这一天又要白干了，虽然这一天下来也没征求到几个……”说到这里，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他的努力之于他的目标实在是杯水车薪。
“没什么，我也只是恰好路过，觉得她的行为确实有些不妥。”
再次做出干涉眼前的行为这个决定对叶晓霜而言并不像她说的这样轻松，她正是因为做过自己认为正确的事而险些坠入深渊，这也的确能够成为她无视这一幕从身旁走开的借口，只是，她最终还是没有那么做。
在魔监部接受心理辅导时，叶晓霜也曾表现过对这部分的忧虑与困惑，而当时她听到了当时在场的一位魔法少女所说的一句话：
“为什么被霸凌的人反而要逃呢，明明是霸凌者才是需要进行心理治疗的病患吧。”
对方那理所应当的语气让她产生了瞬间的错愕感，但冷静下来后，她也随即醒悟了过来。
表达善意这种事的确是主观的，它有时候会承受意想不到的代价，有时候或许反而会造成更大的伤害，但若是因为顾忌这些而不再去试着表达善意，去畏惧因此而产生的摩擦，这个世界便注定不会变得更好。
所以，当少年问她“你为什么会帮我”的时候，叶晓霜平静地给出了她的回答。
“因为我想这么做，仅此而已。”
对此，少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结束这段小小的插曲后，叶晓霜本想就此离开，不过看着少年被汗水浸湿的衣领以及他欲言又止的动作，她很快猜出了少年的小心思，于是她更进一步主动向前：“要不，方便的话，我帮你发发宣传单吧？”
“咦？真的可以吗！”他一脸喜出望外。
“只是半个小时的话……”她看了看时间，推算着到家的工夫，“还是没问题的。”
“太好了，谢谢你！”
于是，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叶晓霜陪着少年在地铁口附近传递着一份份沉重的期望，听着他不断向他人恳求着签名的声音。她没有在请愿书上签名，也没有这个打算，那份源于自身经历的私心依旧存在，但看着少年一次次被拒绝后仍不气馁的努力模样，一种新的、复杂的情绪在她心中滋生。
然而，半小时的时间还未到二人便不得不结束了今日的宣传，原因无他：空气变得愈发湿润，头顶上不知不觉已聚起了一片天气预报中未曾提到的浓重乌云。
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开始砸落。
无论是少年还是叶晓霜都没有带伞，于是他们以最快的速度收拾起现场的材料，而越忙越出错，没有注意到身后来人的少年被走出地铁站的路人无意地撞了一下，重心不稳摔在了地上，而他手里的那些东西也如雪花般散落一地，宣传单与一小摞请愿书也瞬间被地上的雨水所浸湿。
“你没事吧！”见状叶晓霜迅速跑了过去。
“我还好，但是我的——”少年在叶晓霜的搀扶下迅速地爬了起来，他已无暇顾及自己擦破的膝盖，而是把手伸向了地上的那些请愿书，看着在水中逐渐晕开、字迹模糊的签名，他心如刀割。
这期间不乏一些路人从他们身边走过，但无一人伸出援手，有人披着雨衣迅速冲过，有人打着雨伞看着手机中的画面，也有人看到了他们的窘状，但他们终究成为了一片移动的孤岛，无人肯为他们的困境停留半分。
淌在湿润地面的那些签名开始变得模糊不清，甚至连纸张本身也变得难以复原，即便少年和叶晓霜补救得再快，少年这一日的辛劳最终还是会十不存一。
这场突如其来的急雨洗刷着干燥炎热的地面，也将他的一部分信念席卷着冲到了一旁的下水道里。
看着少年被打湿的身子以及他手里皱巴巴的请愿书，堇时绫想要出声安慰，却也不知该从何做起，只好默默地蹲在他的身边，拾起那些已经无法再利用的意志与希望。
而就在此时，一袭带着几分讥讽的话语从二人的背后传来，与此同时一片阴影也忽然笼罩在他们头顶，截断了冰冷的雨线。
“哎呀，真是一对落难的苦命鸳鸯呀。”
少年抬起头，发现那个叫林晚的女生站在他的面前，正将一面皱皱巴巴上面还贴着胶带的请愿书递给他，那赫然是她当初想要撕碎的自己的那一份。
林晚撑起的伞隔绝了上方的雨滴，为少年提供了一个喘息的空间，望着递到面前的这张纸，他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怎么？当真是不需要我的这一份了？”她晃了晃那张纸，“那我可真撕了啊。”
“别、别……”他下意识地喊道，对方的举动总是出乎自己的意料，让他难以产生一个足够确定的印象，而迟疑地接过这份请愿书后，他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依旧是感谢。
“谢谢……”
“……”
“啧，真是没劲。”翻了个白眼，林晚把目光投向了叶晓霜，见她的手上还有些空余，便也不管她反应得过不过来，不由分说地握着伞柄把伞递了过去。
“喏，给你们了。”
“嗯、嗯嗯？”
慌忙地接过伞后，叶晓霜举着伞向着少年和林晚的方向举了过去，而林晚这时却向后撤了两步，回到了雨幕下。
“可是，你把伞给我们了，那你怎么办？”叶晓霜下意识地举高伞，想将她也纳入这片无雨的天空。
“啰嗦，让你拿着就拿着，就当是看你们可怜赏给你们的，至于我——”
她捋了捋袖子，用手背揉了一把额头的刘海，“我巴不得被脏水浇透呢。”
说完，未等叶晓霜进一步的挽留，她便转身迈开步子一路小跑冲入了雨中，只留下一个看似欢脱恣意的背影。
“她……这是为什么呢？”
少年有些不解地喃喃自语着，“明明之前开过那样恶劣的玩笑，现在又自说自话地帮我们，搞得我也有些想不明白了。”
“或许是因为……唔，算了。”
犹豫了片刻，叶晓霜没有将自己的想法吐露，只是望着那消失在雨中的背影，她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错觉，她仿佛听到了有别于雨声……一股水流灌注、流淌着的声音。
她低下头看着少年手中那份请愿书，如今林晚署名的地方，几乎已经湿了大半，快要看不清原本的字迹了。
这一日，叶晓霜遇到了一个奇妙的，虽然会让人心生芥蒂，却又难以真正讨厌起来的人，她本以为这只是一次偶然的相遇，却不知这只是又一场涟漪扩散的开始。
当她几天后在补习班中看到了一边打着喷嚏，一边吃着感冒胶囊的林晚时，这两名女生一时间面面相觑。
“那个，总之，上次谢谢你的伞……”
“哎，冤家路窄啊——阿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