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不懂。”
“什么？”
“我是说，我完全看不懂，也完全不会挑。”
张清唯站在水果店的冷柜前，面对着一盒盒种类多样的葡萄，眉头罕见地拧成了一个结。
“阳光玫瑰、夏黑、巨峰、美人指、马奶……我们在看的是葡萄，不是什么别的东西吧。”明明标牌上写得都是中文，可张清唯却完全无法将这些名字与眼前圆润的果实联系起来，“葡萄就是葡萄吧，整这么多样子让人怎么挑啊。”
“行了，别暴露你贫乏的生活常识了，真是的，买个水果都大惊小怪的。”堇时绫站在张清唯身边无奈地摇了摇头，见他一副完全不会挑的样子，少女便指向了眼前果皮呈着黄绿色的一类，“实在不会挑的话，买‘阳光玫瑰’总没错。”
“啧……好贵……几串破葡萄怎么能卖这么贵……”
“那你还买不买了？”
在堇时绫的催促下，张清唯望着眼前打破他印象的价格标签，尽管脸上还挂着几分犹豫，但他的手已经认命般地伸了出去。
“买。” 他嘟囔着，“又没说不买。”
结账时，张清唯面无表情地扫了码，嘴边还说着什么“以色列的黄瓜不也是黄瓜？”之类的怪话。幸好堇时绫早已习惯他偶尔迸发的奇谈怪论，将包装精美的礼盒收拾妥当后，兄妹二人便提着大包小包，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师傅，到碧水枫苑。”
给司机报了声目的地后，张清唯便后背往座位上一靠，望着窗外飞驰的景色不再言语。然而喜欢聊天是大多数出租司机的天性，于是趁着等红灯的功夫，司机还是依据他们手中显眼的礼盒打开了话匣子。
“两位提着这么多东西，是准备去串亲戚？”
“嗯，我们准备去看表姐。”堇时绫替张清唯回答了这个问题，并和师傅聊了起来。
堇时绫提到的表姐便是张清唯的表妹张澜，因着一通邀约电话，堇时绫便即将见到这位她偶尔听别人讲起却只见过一次的表姐。那唯一的一面，还是在肃穆的葬礼上，当时的她沉浸在悲伤里，无暇也无力去记住对方的面容。
说起来，这都怪张清唯平日几乎从不走动亲戚，也绝少提及，导致堇时绫对这方面不甚了解。
她知道这个男人的兄弟姐妹其实不少，虽然并无兄弟，只有姐妹。他有个大几岁的表姐，有张澜这个表妹，还有来自父亲那边的两个妹妹，要是再算上自己……这家伙还真是被姐妹环绕着。
明明有这么多亲人，他却看上去似乎一丁点都不珍惜这里面的关系，更不曾主动维系这些关系。这一点，让几乎算是没有血亲的堇时绫，私下里一直颇有微词。
不过，他今天能提着礼物上门，而非两手空空，已经算是进步了，虽说以她对他的了解而言他这么做并不是因为他想这么做，而是因为“通常情况下人们会这样做”的社会惯性而已。
出租车驶入社区停在了单元楼的门前，下车后，二人提着东西一前一后走入楼内，乘着电梯来到了十层，这边这套三居室一百余平的房是张清唯的妹夫家那边为这两口子买的，前前后后花费的金额按他的话来说就是他不吃不喝上一百年的班也买不起。虽然对于大多数像他这样拿死工资的工薪阶级而言，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本身就如同一个带着些许荒诞色彩的梦想。
按响了门铃，门很快被打开，一名化了淡妆的女子出现在他们面前，张澜与张清唯同岁，似乎只比他小了不到两个月，不过她给堇时绫的第一个反应是她更像是年长的姐姐。或许是因为她已经当了母亲，或许是因为她成熟的气质，又或许只是因为张清唯的确没什么正经的大人样。
“来啦，哥，还有绫绫，哎呀还买这么多东西来，你们怎么来的？”她热情地说着，顺势从堇时绫手中接过部分礼物，将二人迎进屋内。
“表姐好，我和他打车过来的。”
“哥，你还没开车啊，开车带着绫绫过来多方便。”
“哪来的车给我开。” 张清唯弯腰换着鞋，“而且我的原则是，能花钱解决的事，绝不亲自费力。话说东西放哪儿？”
“我看看啊，牛奶……还有阳光玫瑰，哥你还记得我爱吃这个呀，多谢，然后这是……？”
“哦，给你和妹夫拿的葡萄酒。”
“其实他也不怎么喝酒，那这盒是——”
“堇时绫她推荐的莫名其妙的网红点心。”
“‘莫名其妙’这个评价是多余的。”堇时绫瞥了他一眼，“这家店的点心之前同学推荐给我过，挺好吃的，表姐也来吃吃看吧。”
“好，谢谢绫绫，那这是……哥，这是给小光带的玩具？”张澜拿起了一个包装精美的遥控车盒子，“他玩这个还有点早吧。”
“是么？”张清唯看了一眼，无所谓地耸了耸肩，“那就等他大点再说吧，话说孩子呢？”
“和你妹夫在屋里呢，这孩子现在稍微大点就开始黏他爹了，你说说。”
话音未落，卧室门被推开。张清唯歪头，看见妹夫正握着儿子的小手走出来，见到张清唯和堇时绫，名叫小光的孩子立刻躲到了父亲腿后，带着些许困惑和怯意打量着陌生的来客。
“哥，妹妹。”
“哈喽。”
“姐夫。”
几人简单地打了个招呼，妹夫个子比张清唯稍微矮一点，不过也过了一米八的大关，肤色偏深，再加上经常去健身房运动，所以体型匀称不像张清唯这种电线杆似的。他也算是个性格相对腼腆的人，目前还在读博士，目前家中的“大权”似乎主要由表妹张澜执掌。
堇时绫记得张清唯提到过这两人的恋爱模式是完全由他表妹在主导的，据说张澜喜欢上他是因为当时她很喜欢一部有侦探与恋爱要素的漫画，而她觉得当时的姐夫很像其中一个她喜欢的角色，所以便主动告白了上去。
如今看到了这对夫妻，堇时绫似乎能想象到当时的场景了。
“来，小光，跟舅舅他们打招呼，哎，别躲呀。”张澜试图把儿子从丈夫身后拉出来。
“算啦，孩子怕生也正常，别折腾他了。”见孩子一个劲儿地往妹夫的身后躲，张清唯便摆了摆手。
“哎，你舅舅还给你买玩具了呢……算了，你们先换鞋坐吧，我先去把葡萄洗了。”
“对了，等下，还有东西给你。”说着，张清唯从挎包里摸出一本漫画单行本，递给了表妹，“这是最新卷，里面有你喜欢的那对CP的最新剧情。”
“……果然，老哥你还是一点没变呀。”张澜看着封面上的角色，眼中流露出一丝怀念，她接过漫画，回给张清唯一个有些复杂的笑容。
等到晶莹剔透的葡萄装盘放到了茶几上，几人便闲聊了起来。在这种场合显然已经成家的这对夫妻拥有更多的话题，而张清唯则更多是回应的一方，他习惯性地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让更擅长这种场合堇时绫顶了上去。
交谈中，堇时绫清晰地感受到这位表姐是真心将她视作自家人的。即便是在关心她的生活时，张澜也没有使用长辈或母亲式的口吻，而是采用更贴近年轻人、更平等的交流方式，话题也更侧重于她本身的感受。这份毫不做作的亲切，让少女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仿佛在这一刻，她真的拥有了一位热情而体贴的姐姐。
“绫绫，怎么样，和我哥住得还习惯吗，他是不是还是每天一下班就宅家里打游戏呀？”
“还好，虽然作为哥哥来说既不成熟也没有威严感，不过现在我多少也算是习惯啦。他现在倒是不怎么打游戏了，不过有时候很晚才回家，弄得神神秘秘的，也不知道做什么去了。”
“哦呀？” 张澜闻言，眼中带着几分期待地看向张清唯，“哥，听绫绫这意思……莫非是交女朋友了？”
“……你是从哪里得到这个结论的，想也不可能吧。”右手肘被碰了碰，张清唯回过头，看到小光站在沙发旁，手里拿着一个玩具正好奇地看着客厅的几人。
“会走路之后就变得不消停了吧。”张清唯伸出手想试着轻拍他的后背，不过在注意到他的视线后孩子便踏着还有些摇晃的步子跑到了堇时绫那边，眨着眼睛看向了少女。
“哥你看你老板着脸，都把你外甥吓跑了，绫绫你要不要试试抱抱他？”
“诶？我可以吗？”看着身旁这个软软的小家伙，堇时绫并未感受到对方的抗拒。
“没事没事，来吧，他最近的分量开始噌噌涨了，这时候再不抱下次看见可能就抱不动了。”
在张澜的示范下，堇时绫有些紧张地伸出了手抱起了小光，过程中孩子倒意外地没哭没闹，不仅相当配合似乎还有些黏上了她的意思。
“哥你看看，你还不如绫绫呢。”
“是是，就让不欢迎的舅舅坐冷板凳上吧。”
老一辈的人总说小孩子对有些事物的感官比成年人还敏锐，没准就是这孩子察觉到了负蚀体和魔法少女的魔力才这样表现的……才怪呢。
对于受不受小孩子欢迎张清唯一丁点都不在意，毕竟本身他就不怎么喜欢小孩子。像这种还未开智的阶段倒还好，一旦稍微懂点事能跑能跳就会变成某种又任性又麻烦的生物了。
不过，比起自己，果然堇时绫坐在这里倒更像是一家人呢。
中午，张澜与请过来帮忙做饭的阿姨一起做了丰盛的一桌饭菜，这倒是让张清唯和堇时绫这对吃惯了学校公司食堂和外卖的久违地吃到了属于家的味道，不过说是这么说，“家”的味道到底该是一种什么滋味呢，他们两人，其实谁也说不清楚。
带着锅气摆放在盘中热气腾腾的菜肴，轻松愉快不会感到拘谨的氛围，以及坐在身旁称之为“家人”的存在——或许“家”的味道缺一不可吧。
果然，这家伙真是个怪人呢。
一边微笑着接受了表姐的投喂，堇时绫一边悄悄观察起张清唯，这个僵尸似乎对自己与同龄人已然迥异的人生轨迹毫无焦虑，他既未表现出对桌上这种“未来”的向往，却也未表现出对“当下”的满足。
他，到底想成为一个怎样的人呢？总不能一直像现在这样下去吧。
虽然，堇时绫同样无法想象张清唯拉着某个女人有说有笑的模样，更无法想象他能像姐夫一样温柔地喂孩子吃东西时的场景。对她自己而言，这样的未来同样显得遥远，但目睹着眼前温馨的日常，她心底确实萌生出了一丝憧憬，并感受到了一种奇异的……安宁与浪漫。
这或许，是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对“母亲”这个角色产生具象的思考。
“来，小光，妈妈给你擦擦手……不是让你蹭舅舅衣服上呀！”
……
……
临走之前，张澜叫住了张清唯。
“哥，我们那里有个小姑娘我感觉和你挺合适的，要不要——”
“免了，心领了。”张清唯弯着腰换鞋没有回头。
“哥，你真不打算考虑一下个人问题啊。”
“嗯。” 他系好鞋带，直起身，“至少目前没有这个打算。”
毕竟，照他这样继续下去说不定哪天就被魔监部请去“喝茶”了呢。这么想着，张清唯握住了门把手，“今天这顿饭挺好吃的，多谢了，那我们回去了。”
“好吧，等你什么时候改变主意了，随时跟我说啊。”
“希望会有那么一天吧。”
“咔嗒”一声，门被轻轻带上。
“真好啊，” 回程的路上，堇时绫由衷地感慨着，“表姐一家的氛围那么温馨。而且人家还这么关心你的终身大事，答应见见也没什么不好嘛。”
“你进入角色倒真是快，我的事情自己操心就够了，你们就别多管闲事了。”
“说自己的家人是在多管闲事也太让人寒心了吧，我可会去跟表姐告状的啊？”
“一顿饭就给你收买了，我看我才该寒心呢。”说着，张清唯趁堇时绫不备，将刚从便利店买的冰镇饮料贴在了她的脸颊上，引起了少女的一顿惊呼。
“呜呜、呜哇！真幼稚呀你这家伙！”
“作为魔法少女连这种东西都防不住，我看你也还太嫩了。”
“跟那没关系吧，切……”走进树荫内，堇时绫拧开了饮料，“不过说真的，你跟表姐站在一起，感觉她才像是姐姐呢。”
“……说得是呢，你的感觉并没错。”张清唯也打开一罐咖啡，“基本从小到大，她的确都是一副姐姐的样儿，性格又开朗又有行动力，对自己的人生规划清晰得很，所以才能在这个年纪就安稳下来，成为母亲吧。以前家里长辈还常说，我俩是不是投胎的时候性别弄反了之类的无聊的玩笑话。”
“诶——那你就不会支棱支棱吗？”
“怎么支棱？上高中前她个子比我都高，还拿过市内的跆拳道冠军，她一脚下去能踢碎五块三合板，我可不想跟这种仿佛漫画里的角色去争什么长短。”
“哎，比起扶不上墙的哥哥，果然我还是更想要一个姐姐呀——好痛！我真的生气喽！”
张清唯轻笑一声，迅速抽回了手。
“算啦，有我和表姐这么优秀的妹妹们，你这家伙就尽情地感到自豪吧。”堇时绫的语气中带着小小的得意。
总觉得今天她是不是兴致有些太高昂了一些……？张清唯侧目，看着走在身旁，甚至轻轻哼起歌的堇时绫。她嘴上虽未明说，但心底里，终究是渴望那种寻常人家的热闹与毫无隔阂的亲昵吧。
而这些，恰恰是他这个困于镜中阴影、未来晦暗不明的人，所无法轻易给予的安稳承诺。 所以，他才会带她来，让她能从别处，汲取些许他无法提供的、属于“家”的暖意。
何为“家”呢？远处居民楼的窗户里，陆续亮起了温暖的灯火，每一抹光下或许都在上演着不同的悲欢，构筑起一个又一个不同的“家”的模样。
而对于他们而言，那个所谓的“家”，或许并非由血缘或常规定义，而是由共度的时间、偶尔的默契，以及这条即便拌嘴也要一同走下去的、漫长的路所共同勾勒的轮廓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