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电影院是投射幻想的荧幕,那么剧院兴许就是凝固时间的琥珀,将每一个情感迸发的瞬间封存成永恒的标本。
黑镜没怎么看过戏剧,倒不是说她缺乏相应的品位与素养,单纯只是剧院的票太贵了,一幕比较出名的剧目动辄几百元的门槛并不符合她的消费习惯,而且也没人陪她来看。
因此,这次虹邀请她来市内最知名的剧院看一幕剧她还是蛮有兴致地答应了下来,至于虹会不会又借此打什么算盘……过多为此忧虑反而才更容易着了虹的道。
三层的贵宾席上吹着让人昏昏欲睡的冷气,空气里弥漫着身下有了年头的天鹅绒座椅的尘埃气息,与虹身上那似有若无的冷香混在一起。今天虹表现得倒格外“老实”,除了在剧院外见面时一如既往地用过度热情与暧昧的姿态抱住她以外倒没做过别的行为,此刻也端正地坐在旁边的位置上等待着剧目的上演。
今天的虹的确有些不一样的地方,兴许是因为她的衣着:她今天穿着一身黑,款式简洁的黑色过膝裙,黑色的针织手套,以及黑色的高跟鞋,如果说再戴上一顶黑色的药盒帽……便像是一身出席葬礼的装束。
至于这是否存在背后的深意,黑镜向来也看不透。
在问及今日观看的剧目时虹为她提供了四个选项,最终黑镜绕开了爱情、战争以及权欲,选择了一部名为《笼中蝶》的作品,对此虹笑着给出了“果然如此”的答复并从背后掏出了事先准备后的两张票。
趁着剧目还未上演的这几分钟时间,黑镜悄悄地观察着四周的屋顶以及墙壁,原因无他:作为市内乃至国内都久负盛名的剧院,这里,曾发生过一起严重的火灾。
在被京平市收购前,这座“歌者大剧院”曾经是市内某个家族的私有财产,那个家族自很久很久之前似乎便是一个精通演绎的家族,历史上不乏为君王堂前献艺的佼佼者。而其中最出名的就是几十年前的一名女性艺者,据说她在舞台上的表演之精湛可以说是出神入化,甚至引得世界范围内的一些富豪特意赶来一睹,之后这个家族便为她特意建造起了这座剧院成为她专属的殿堂。
只可惜好景不长或者说天妒英才,这名艺者在刚订婚不久便因一起舞台事故而英年早逝。而更不幸的是,不久后这个家族在此齐聚时,一场大火吞噬了大部分族人,自此家道中落后继无人。这座剧院也因为引发过这样不祥的悲剧而无人敢接手,直至十几年前市政府出手收购翻修了它,并让这里重新成为市内的地标性建筑之一。
目光所及之处果然已看不出任何火灾的痕迹,黑镜收回了目光,视线落在了舞台前那垂下而厚重仿佛垂死巨兽一样的幕布上。
很快,随着周围的光线渐暗,幕布拉开,一束冷光打在了舞台中央,照出了台上的两只身披华丽戏服的漂亮“蝴蝶”。
《笼中蝶》的故事并不难理解,作为舞台装置的笼内曾有两只蝴蝶,她们的翅膀十分漂亮由世上最美丽的薄纱织成,而这份美丽也构成了它们的原罪,因此被困在笼中无法获得自由。一日,一只蝴蝶侥幸冲破了那无形的壁垒,飞向曾认为遥不可及的光源,而另一只蝴蝶也开始效仿她,却在一次次冲撞中受了伤,翅膀受损不再敢于展翅飞翔,尝试获取自由。
那只得到自由的蝴蝶这时也想起了笼中的伙伴,她回到了笼中的边缘焦急地环绕、鼓励同伴,希望她能再进行尝试,与自己一同离开囚笼奔向自由。
于是,笼中的蝴蝶强忍疼痛再次飞了起来,缓慢地来到笼中的边缘处与外面的同伴会合。可这时她才看见,彼时笼外的同伴的那双翅膀已不是最初的薄纱,而是一道更加耀眼夺目的光影,每一次扇动都会抖落下细碎的光点。
笼外者无疑为笼中者带来了希望,却也带来了……过于刺目的光。
原来,即便同为笼中之物,她们也并非真正的同一类存在。
笼外的蝴蝶能安然沐浴在温暖的光晕中,可对笼内的蝴蝶这光却灼热而无法直视,光芒灼伤了渴望自由的灵魂,它扑闪着伤痕累累的翅膀,与同伴隔笼相望,最终发出一声哀鸣,如一片落叶坠落。而那华美的翅膀也在这过程中迅速被烧毁、卷曲,使她再也无法飞翔。
而那只衔来光亮的蝶,则僵在原地,徒劳地试图用自己的翅膀为同伴遮蔽它亲手引来的灾厄。
即便是同样的故事,以不同的方式记录、传播、演绎便会给人不一样的感受。戏剧之所以能流传至今,或许就在于它能将抽象的情感,以最鲜活、最残酷的形式,展现在观众眼前。台上的演员化身为某种情感的傀儡,他们的喜怒哀乐皆被幕后的创作者所定义,并以最鲜活的方式呈现给舞台下的观众。
而若是这么想,那么那名创作者也注定并不自由,因为他的时代与环境塑造出了他的性格,而他的性格也最终决定了他的命运,决定他握笔写下了怎样的故事。
结局注定,不属于同一物的灵魂注定无法在同一片环境中共存,这幕悲剧故事逐渐在低回的乐声中迎来了收尾。
无边的黑暗或许与过度耀眼的光明本质上都是一样的,因为两者的内部都无法容下其他的存在。
幕布落下,灯光亮起,当下方的观众逐渐起身退场,黑镜和虹却还坐在座位上未动。
“所以,小镜感觉怎么样?”
“嗯,是一部好作品。”黑镜轻轻点了点头,这部戏剧的确带给了她一些新奇的体验与部分思绪的延伸,而虹提供的这个座位的位置也无可挑剔,因此她坦诚地表示了自己的认可。
“哦?莫非小镜喜欢这样的悲剧作品吗?”
“喜欢就是喜欢,与类型没有那么大的关联。”对于这句解释,其实黑镜小小地撒了个谎,比起喜剧她的确更喜欢悲剧一些;比起笑容,人们悲伤与哭泣的表情更能引起她的注意,更能在她心中的湖面投下石子,漾开持久的涟漪。
“总之,小镜喜欢就好。”虹站起身,走到了黑镜的背后,将身子轻轻俯下去,“那么,剧散了,我们也该离开了。还是说,小镜想要我现在下去帮你去要演员们的签名呢?”
“这就不必了,不过……你真弄得到?”
“那当然啦~”她的音调顿时高了不少,“倒不如说,能被我这样迟早举世闻名的传奇女演员索要签名,不如说是她们的福祉才对呢。”
“那我何时才能在荧幕上有幸看到这位女演员的佳作呢?”见虹如此自吹自擂,黑镜便也忍不住挪移道“既然她自诩传奇,那么就算遇上昔日曾在这舞台上独占鳌头的那位演员,也绝对不落下风吧?”
闻言,虹将脸上的得意收敛了几分,她的目光悠远地望向舞台,仿佛在穿透时间与一个不存在的身影对视。最后,她依旧语气轻松地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和那种单纯只知道模仿北环,完全不明白‘心’为何物的小丫头相比,我绝对是更胜一筹啦,毕竟,我们负蚀体的‘心’可是真实地碎裂过的呀~”
这种话从负蚀体里说出来听起来还真是奇怪呢,只不过听她这意思……莫非她见过那个人,那虹的年龄果然至少已经是……
“小镜,”虹的声音甜腻地打断她的思绪,“深究少女的秘密,可是很失礼的哦。”
被虹挽着胳膊,两只负蚀体混在人群中走出剧院,黑镜原以为对方会顺势说一些别的事或者再次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自己卷入一场大麻烦里,可直到对方松开了手,黑镜才反应过来似乎对方真的没有什么别的打算了。
“今天……就这么结束了?”
话刚一说出口,她便有些后悔起来,她意识到自己这表现得仿佛仍有些意犹未尽一样,只可惜现实没有“消息撤回”,就算真的有也绝对逃不过虹的眼睛。
果然,虹没有放过这个机会,立刻摆出一副阴谋得逞般笑眯眯的模样又凑了上来,“哎呀哎呀,难不成小镜还在期待着发生些什么吗?真是个让人有些头疼的爱寂寞的孩子呀。”
“烦死了……”用扑克脸小声地反驳着,若是黑镜能看到自己当下的表情,恐怕她会察觉到自己与堇时绫闹别扭时的模样,看上去甚有几分相似。
“没事的话就解散,解散,我回去了。”
推开虹不安分的手黑镜转身便走,只是刚迈出去两步她便再次停下了,目光落在身旁的剧院犹豫了片刻后,她重新转过了身。
“下次有机会的话,作为报答我请你看场电影吧。”
……
……
“糟了,怎么又忽然下起雨了。”
望着窗户上蜿蜒滑落的道道雨痕,叶晓霜翻了翻自己的书包,果然未从中发现雨伞的踪迹。身旁的林晚抬起脑袋瞥了一眼窗外的雨无动于衷,今天她桌上的练习题也依旧是一笔未动,上课时间就靠着耳机里播放的音乐神外天外。
“那就多下一会儿,最好把你浇成落汤鸡,长长记性。”
在稍微混熟了之后,二人的交流也渐渐多了起来,尽管林晚依旧总是一副爱答不理有些不耐烦的模样,但好歹也愿意给上几句回应了。
叶晓霜也曾试探性地问过为何林晚总是在补习班上睡觉或者玩手机,林晚的回答是“这种难度的东西根本没必要看一眼”。这似乎并非自吹自擂,毕竟偶尔林晚的确会展现出游刃有余处理题目的能力。
而这又会自然地衍生出下一个问题:既然已经掌握了补习班上的内容,为何还要花时间和金钱在这上面呢?
“不来的话我怕是会被家里打死。”林晚无所谓地耸耸肩,随后又补上了一句,“而且能浪费他们的钱出来睡觉也算是件难得的好事。”
综上所述,叶晓霜大致能判断出林晚和家里的关系并不怎么好,她这带刺的性格多半也是与其有关,对此她并未主动冒昧再向前一步,这种恰到好处的距离感也让林晚颇为满意,至少也让她确定了叶晓霜不是那种不依不饶自以为是的家伙。
终于又熬到下课,可雨依旧没有减弱的迹象,叶晓霜看了看依旧埋头听着音乐的林晚便打消了打扰对方的念头,她与其他人一同走出教室走到楼梯,站在了屋檐下等待雨停。
看着几个男生将书包顶到头上冲入雨中的举动,她也想过自己要不要也试着这么做,最终在考虑到距离地铁站的距离后她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
“喂,不走就别在这里堵着。”
“啊,抱歉……”
叶晓霜下意识地向旁边错了两步,随即发现林晚举着之前的那把伞出现在自己的身旁,她瞥了瞥眼前的雨幕与脚下的积水,又看了眼没有做任何准备两手空空的叶晓霜,发出了一声叹息。
“哎,行了,都说别在这儿堵着了,拿着伞赶紧给我从面前消失吧。”说着,她便向前一步有些粗暴地掰开叶晓霜的手,把伞柄塞到了对方手中。
“那你……”
“我不是说过嘛,我不需要。”向屋檐外踏出半步,林晚的样子一如在地铁站前初见的那般恣意而决绝,“我巴不得被这脏水浇透呢。”
话音未落,她便迈开步子踏入雨中——
下一刻,她就感到自己的背后被狠狠地贴上了,意料之外的雨也没有浇到自己的头上。
回过头,林晚看到叶晓霜举起伞贴到了自己的身后,伞面严实地遮住了她。
“我说你这人很烦诶,让你走就走,怎么还——”
“你看,只要挤一挤的话,两个人也是完全没问题的!”这一次,叶晓霜的声音盖住了林晚。
“但我可不想和你挤在一起。”
“至少要比再被淋感冒了要好吧!”
“……和你无关,反正都是我的事。”
“那……那我也不想被你传染。”
叶晓霜其实怕被拒绝,但她更怕让林晚湿着身子回家。所以她鼓起勇气,把伞举高了半寸。
林晚的身体有些僵硬,象征性地拱了拱,确认自己没法把这个固执的家伙挤出去后,她认命似地摇了摇头。
“唉,油嘴滑舌。”
伸出手,将叶晓霜往自己身边又用力揽近了些。
“咦?”
“傻瓜,书包都被淋了还没看见啊……真是的,有够挤的。”
“下次,下次我一定不会再忘记带伞了。”
“难说哦。”
林晚的这把伞不大,不过容得下两个拥在一起的女孩;到地铁站的距离不近,但两个步子一起迈动的话似乎也就觉得没那么遥远;至于这不长不短的时间,恰好适合说些会被雨声掩盖的无人知晓的细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