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这一幕让叶晓霜产生了微妙的既视感。
“我们这样做真的没问题吗?”
“少废话,怕的话你现在走还来得及。”
说着,林晚登上了脚下这栋老旧居民楼通向天台的最后一段楼梯。叶晓霜跟在她身后,眼瞅着她熟练地取下门上哗啦作响的生锈铁链,随后扬起一脚踹开了面前这扇生锈的铁门。
在一阵铁门与地面剐蹭发出的刺耳摩擦声后,阳光与夹着些许热意的风一同扑向两名女孩的面前。
与叶晓霜曾在夜晚为寻短见而踏入过的天台不同,这栋居民楼的天台面积不大,不过看着却很干净,仿佛有人时常打扫一样。老旧的水箱在阳光下投射出一道巨大的阴影,而在边缘的矮墙上放着一个用防水布盖得严严实实的旧木柜子,柜子上有两个花盆,里面正生长着几颗脆弱的新绿。
“嘿,还是这里自在。”林晚走到了阴影与阳光的交界处,从防水布下的柜子里拿出了一份旧报纸,将其垫在屁股底下后便随意地坐了下来。
“这里……就是你说的‘秘密基地’?”
“怎么样,这地方还不错吧,能在这附近找到这么个地方也就我才能做得到了。”说着,林晚将屁股下的报纸分出了一半,铺到了她的身边,拍了拍水泥地示意着叶晓霜。
于是叶晓霜也学着她的样子坐了下来。今时不比往日,如今的她心态平和,从这里望去,能看到近处一片低矮的屋顶与远处高楼大厦的轮廓,下方虽然能听到地面上的声音不过由于距离与空间上的阻隔因此也只能听得模糊不清。待在这个不会被任何人打扰的地方看看头顶的天空与眼前的风景,心情的确变得更加放松与平静。
她能邀请自己来这样一个地方,或许也是开始将自己视为是朋友关系了吧。叶晓霜悄悄用余光观察着林晚的反应,却依旧得不出什么能佐证她这份猜想的线索。
林晚这时打开了那个与她气质格格不入的粉色毛绒书包,翻找片刻后她拿出了一个方形的黑色盒子,打开从里面拿出来一个形状奇怪、体型小巧的电子设备,直到林晚拿出一对黑色耳机,叶晓霜才想起这可能是一部随身听。
林晚手上的这部随身听看起来已经有了些年头,红色的外壳上边角的漆都已经磨掉,露出了金属的底色。她们这一代人连MP3这种东西都很少见过,若不是她以前在电视上偶然了解过这种电子老古董,几乎会误将其错认为是一个铁盒子。
“这是……随身听?”
“哎,你还蛮懂行的啊。”林晚的语气格外平淡,她轻轻地擦拭起手上的随身听,插入耳机后,她瞥了一眼叶晓霜,随后把其中一只递给了叶晓霜。
“要不要来听听?”
“嗯,好啊。”
接过耳机塞入耳中,叶晓霜听到了带着些许沙沙杂音的一首英文歌曲。她对音乐了解不多,只是觉得女歌手的声音很好听,旋律也较为舒缓,只是听久了又总觉得有些莫名的忧伤。如果硬要她去形容的话,她会想到一条在夜晚静静流淌着的小河。
直到这首歌播放完毕,自动循环起第二遍后,她才轻声给出了自己的评价,“很好听,只是……这也许是一首有些忧伤的歌?”
“谁知道呢。”明明是歌曲的分享者,林晚对此表示一无所知,“这玩意和这首歌是我那个老头子的东西,我反正是连歌词都听不太懂。”
“诶……那我们就这么拿过来听真的没问题吗?”
“能出什么问题呢?”林晚无所谓地用手指卷着耳机线,“反正……那死老头子都走了十年了,就算我给这玩意摔了他也没法从天上下来揍我一顿。”
“——抱歉……”叶晓霜意识到了林晚话里的意思,下意识地道歉起来。
“跟你又没关系,你自作多情什么,况且那老头子完全是自作自受……”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后,林晚继续说着,“一把年纪了还非要去发动内乱的国家做采访,不顾家人的反对,只想着自己不切实际的梦想。”
“这种自私的人,被炮弹炸上天真是活该。”
“……”
“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可能也就是他的音乐品味了吧。”林晚仰头靠着水箱,闭上眼睛,“现在……大概也只有这些东西是干净的了。”
叶晓霜明白,眼前之人并非不需要安慰,但以她的性格而言她需要的绝非口头上的同情与抚慰。耳机里的音乐仍在循环,她思索了片刻后,随后想起了什么,开口问道。
“那……上次在补习班门前等你的是……?”之前放学的时候,叶晓霜看到过林晚跟在一个中年男子的身旁上了车。
“那个啊,不过是……第二个肮脏的老东西罢了。”聊到这个话题似乎是让林晚感到了些许不快,叶晓霜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了明显的不耐烦,于是她识趣地闭上了嘴。与林晚的相处就像是在摸一个里面不知道装着什么东西的危险盒子,每次她试图打开一条缝,稍有不慎便会被内部的东西毫不留情地扎回去。
自从认识林晚以来,叶晓霜便发现这个女孩描述事物的方式很奇特,她对许多讨厌的事物都以“肮脏”来形容,而且似乎这世上的绝对事物都让她感到不顺心。而尽管刚刚她在聊到生父时同样没说什么好话,但她并未说对方是“肮脏”的,反而说那首歌是“干净”的。
看来,她对于她的生父应该还是抱有怀念或者一些好感吧,所以才会一直带着他留下来的这个随身听,一直听他曾喜欢过的歌。
以这种标准来判断的话,那么林晚又是如何叫她的呢?嗯……多管闲事的呆子、傻瓜、脑袋有坑的笨蛋……也都不是什么好词,不过这似乎也能说明对方并不怎么讨厌自己……吗?
除了思考对方的事,叶晓霜也回忆起自己的近况。最近经过一系列的准备与安排,她高中入学的事基本都已经安排妥当,十七中在组织了上次的开放日后又组织了一次新生活动,她再次参与并又见到了那名对她关照有加的堇时绫学姐,还和对方加上了好友。
意识到崭新的高中生活离自己越来越近,她虽不免有些紧张,但心中更多的是期待以及兴奋。
“想什么呢,在那里傻乎乎地自己一个人偷笑,真恶心。”
“没什么。”
听着耳机内有些年代感的音乐一遍又一遍,叶晓霜享受着这难得的身心宁静氛围,直至一阵充满激烈鼓点的电子风手机铃声将她拉回了现实。
揉了揉眼,她坐起身看见林晚黑着脸按下了电话,撒气般把手机随意地丢到了水泥地上,这下,叶晓霜明白为什么她的手机屏幕上有许多划痕了。
“不接电话吗?”
“和你没关系,只是……骚扰电话罢了。”
说是这么说,但是她却扯下了自己和叶晓霜的耳机,把随身听收好后塞进了书包里。
“啊,没心情了,回去了。”说着,她一脚踢开了面前不远处一个立着的饮料罐,直接将它踢下了楼,叶晓霜隐约听到了罐子落地的声音,以及某人的叫骂声。
“这样很危险啊,还是不要这么做了吧。”
“别婆婆妈妈的,烦死了,真落到谁脑袋谁也该他倒霉。”林晚依旧没有表现出半点歉意的意思,她用脑袋朝着铁门的方向别了别,示意叶晓霜跟她离开。
“行了,今天就到这儿了,你要是把这地方告诉别人,我可饶不了你。”
“这种事我当然明白……”
“谁知道呢,毕竟你这种看似像块海绵一样可以随意拿捏,实则背地里一肚子坏水的我见多了。”
“……”
即便已经多少习惯了林晚这粗鲁,或者说带有强烈侵略性的话语,但是被她因一点小事就生起气来无端牵连到自己的身上,还是让叶晓霜感到有些不适。
同样正因为她的性格如此,所以很难交到朋友吧。想起她在补习班里动不动因为一点小事就容易和别人吵起来,以及私下里有好心的同学劝自己离她远点的场景,叶晓霜心情复杂。
因为一直被林晚催促着,叶晓霜也没有来得及注意脚下,一根水箱的管子拦在她脚下,瞬间绊倒了她。
“呜啊!”
还好林晚眼疾手快地递出手抓住了她,“没长眼么,你这笨——”
不知为何,林湾的声音忽然和她的动作一样僵住了。叶晓霜只来得及注意到眼前闪过可以抓的东西便下意识抓了上去,等她恢复冷静后才发现自己抓住了林湾的袖子,自己这一下直接把她的袖子往上捋了一段。
而在她的视线下,她清晰地注意到了林晚露出的胳膊上有一小片看上去已经快要消退,但依旧清晰刺眼的青紫色瘀痕,在对方那白皙的皮肤上显得格外狰狞。
叶晓霜的心脏猛地一颤,她立刻猜到了对方为什么总是在这大热天穿着长长的衣裤。
“林晚!”她几乎是立刻松手,却又在下一刻重新伸了过去,想要抓住对方,“你的手……”
林晚的身体也僵在面前。在看到叶晓霜那满是关切的表情和动作后她猛地甩开了叶晓霜的手,力道之大甚至差点把叶晓霜推到地上。她迅速重新拉下袖子,遮住了胳膊上的伤,身体向门后退了半分。
“……”
再抬起头时,她眼里方才听音乐时的柔和已经彻底荡然无存,只剩下一股被侵犯般的冰冷怒火。
“林晚——”
“别碰我!”她的声音像淬了火,连微微靠近都会被狠狠灼伤,“别用那种恶心的眼神看我,你当我是什么,流浪的肮脏野狗吗!”
“我不是……我只是想……”
“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懂,别这么恶心地接近我!”林晚粗暴地打断她,身体继续后退退入楼道里,在阴影中拉开了距离。
那双眼睛里的疏离以及某种叶晓霜无法辨识的情感几乎满溢而出,“我的事跟你没关系,少多管闲事。”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跑向楼梯,迅速消失在了叶晓霜的视线中。
“我……”
良久,叶晓霜缓缓放下了手,手背上似乎还残留着被甩开时的痛觉,对方的抗拒与愤怒让她有些委屈,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力。
她看到了对方竭力想要藏着的伤口,却连靠近都没有被允许。
天台的风,莫名地有些凉了起来。
……
……
“呼哧……呼哧……”
街边的景色在飞快地从眼前向后退去。
自己为什么要跑呢?自己难道是在害怕吗?不可能,自己为什么要害怕,一定只是因为嫌那个家伙太笨、太烦了罢了。对,一定是这样,不过是个喜欢多管闲事的傻瓜而已,凭什么要露出那么一副……
“滚开!”
用最大的声音驱赶挡在前方的那些移动路障,这些不识好歹的家伙统统为自己让出了一条宽敞的路。
肺部像是在燃烧一样灼痛,连呼吸这样简单的动作都渐渐感到有些吃力起来,身边景物被自己抛下的速度越来越快,可双腿依旧不敢停下,反而迈得更加用力。仿佛只有这么做,烦人的事才能被彻底抛之脑后。
“滚开滚开,滚开!”
前面的烦人路障纷纷让行,唯独一个不长眼的“电线杆”依旧在自己的面前摇来晃去,此时就算减速也来不及,在一阵叫骂声中,自己的身体在急剧减速中撞了上去。
“——”
眼前天旋地转,用着最快的速度从地上爬起,来不及顾及身体哪里都磕到碰到,在对方反应过来之前率先丢下一句咒骂后,身体再度跑了起来。
“长没长眼啊,蠢货!”
“……”
“……啧,好疼……”
张清唯在周围路人的旁观下慢悠悠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不得不说刚刚那个女孩真够狠的,明明是自己在路上横冲直撞,撞到人后却倒打一耙先骂了他一顿。这时再找上去,对方已经在他的视线中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背影。
还好自己在犹豫了许久后没有去买旁边新推出的咖啡,不然刚刚这一下肯定得洒到身上了。他拍了拍裤子,把自己的挎包从地上拾了起来。
刚刚他并不是没有注意到那个女孩的情况,倒不如说那种样子想不注意到反而更难一些,可也正因为他注意到了对方,才会因为一时恍惚而没来得及避开。
就在相撞的刹那,某种超乎寻常的“色彩”比女孩的身体更加蛮横地闯入了他的感知中。
的确,他看到过太多的负面情绪,灰败的绝望、黏稠的悲伤、扭曲如化脓似的嫉妒——它们通常像一片潮湿的雾气,缠绕着即将孵化出负蚀体的人。
然而,刚才的那道色彩却截然不同。
那是一片灼目的鲜红,鲜活、有力而狰狞,明明是没有具体形状之物,却给人留下了锐利如刀尖的印象,远比那颗卵本身更加令人作呕与畏惧。
他曾看到过一次这样的红色——在一名杀人未遂的嫌犯身上。
杀意,这是那片红色的名字。
“……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