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场无法逃掉的对话。
“这个,给你。”
怀着几分忐忑,叶晓霜将怀里的饮料递给了面前的少女。对方并未直接收下,只是用那双紫色的眸子打量着自己,让她瞬间想起那一夜的月色与坠落——以及被对方拖回生的瞬间。
没想到,在努力追上林晚后,叶晓霜却遇到了这张出乎意料的面孔。对她而言,眼前这名少女既是救下她性命之人,却同时又是将自己异化为怪物的存在,而她出现在这里,也为叶晓霜带来了一些不好的联想。
此刻她们二人正待在一处没什么人的公园内,在抓住了对方的手后叶晓霜鼓足勇气较为强硬地拉着对方来到了这里。她,一直希望能再见到对方一次,她有些话想对对方说,即便她已经意识到对方的真实面貌或许远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更加可怖而危险。
加油,你可以的,叶晓霜。她在心底为自己鼓着劲。
而对方在被拉来这里的过程中表现得十分平静,并未做出任何反抗的动作,直到眼下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她依旧一言不发,让叶晓霜递出饮料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难以预测对方到底在思考些什么,当沉默长到足以显现出一丝不安的氛围,她才缓缓开了口。
“你,不逃么?”
她的目光从自己那张带着几分紧张感的脸上收回,转而投向了远处枝繁叶茂的树梢,声音依旧如那一晚的月光一样淡漠。
“你并不该这么做。”
看来她并没有拒绝自己,回忆着对方留在自己手掌中的力量与温暖,叶晓霜继续努力维持着交流。
“因为,我相信你并不会伤害我。我想,既然你没有挣脱我的手离开,或许也是默许了我这么做。”
听到这句话后,她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淡淡的笑意,只是那份笑容中并无暖意,而是几分自嘲与讥讽,像在笑一个太过天真的孩子。
“能对负蚀体说出这种话的,你还是第一个。”似乎是怕自己还未真正摸清现状,对方亲口道出了作为魔法少女死敌的身份,“是不是侥幸捡回了一条命,被那些魔法少女们温柔以待,你便觉得自己足够特别了?”
“你,或许对你的行为以及现状还有些没搞清楚?”
话音未落,叶晓霜便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连带呼吸也变得困难了起来。
“引狼入室,引火焚身,自掘坟墓……你觉得,我该如何形容你呢?”
那股令人双腿无力的恐惧与不适感如潮水般从叶晓霜的神经与肢体上褪去,在切身体会了对方力量的冰山一角后,她的确更加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行为是多么“有勇无谋”。
只是即便如此,她的想法也依旧没有任何改变,甚至因此变得更加清晰。
“但是,我依旧觉得,你并不是敌人。”
“敌人?”她轻轻摇了摇头,“你根本对我构不成任何像样的威胁,所以你的确无法成为我的敌人。”
她开口,语气随意地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曾有个好事的家伙对我说过,你之后过得还算不错,魔法少女与魔监部似乎对你关照有加,那些麻烦的事也基本替你掩盖过去了吧。既然难得有机会能逃离伤害自己的环境,重新开始拥抱新的生活……”
“你,又何必再次将自己置于险境呢?你要知道,幸运可不会眷顾同一个傻瓜两次。”
“我明白自己足够幸运。”叶晓霜深吸一口气,“但我也很清楚……只有幸运,是绝对不够的。”
随着心神逐渐重新稳定下来,叶晓霜的视线、声音以及背后所代表着的意志也随之变得更加坚定起来。
“我想和你对话,我想向你求证一些事——以被你拯救之人的身份。”
说着,叶晓霜再次把饮料朝着对方递了过去,“我叫叶晓霜,你应该也有名字吧?”
“……”
“黑镜。”
自称黑镜的少女接过了她递出的饮料,在看到包装上的“黑咖啡”字样后,她似乎轻微皱了皱眉。
“……那个,你不喜欢?”
“没有。”
拧开瓶盖,她啜饮了一口,随后迅速把瓶盖又拧了回去。
“虽然我不觉得变成负蚀体大闹一通能够被解读为‘拯救’,而且魔监部听到这话估计也不会高兴,但既然你这么死缠烂打,我就听听你想说什么吧。”
“嗯——”
梦寐以求的机会终于来到眼前,可真到这时候,叶晓霜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面对坐在她身旁的黑镜,她的视线仔细地打量着对方与常人别无二致的面貌与躯体,直到被对方迎上来的视线顶了回来。
“那个,黑镜,你……真的是负蚀体么?”
黑镜闻言翻了翻白眼,她伸手握住叶晓霜的手,一阵冰凉的刺痛感戳中了女孩的掌心,当黑镜松开手后,叶晓霜发现自己的手中多了一件熟悉的东西。
一枚半透明的钥匙。
“呜啊……!”
一想到这东西的作用,叶晓霜吓得手一抖连忙丢掉了手里的钥匙,而钥匙离开她的手之后立刻化作一团粉末消散在了空气中。
“至少,普通人可不会变这种吓人的魔术吧?”
“但是,我以为负蚀体都是——”
“都是黑不溜秋几乎没有人形、吼叫声极其难听的怪物?”黑镜冷淡地替叶晓霜说完,“正因为人人都抱有你这样的印象,所以才不能接受像我这样能够堂而皇之混在人群中的负蚀体不是么?不然这个社会,这个国家,乃至这个世界都早就乱套了。”
“这、这倒也是……”
叶晓霜有些后怕地点点头,接受了这一说法。
“只要使用那把钥匙,就会变成负蚀体吗?”
“是,也不是。”打了个响指,又一把钥匙出现在黑镜的手中,“这东西只是一种催化剂,真正需要的是你心底能够孕育负蚀体的‘卵’。”
卵……叶晓霜主动回忆起那一段惨痛的记忆,那时候她的走投无路、失意与悲伤,或许就是黑镜口中提到的卵。
“你那天之所以能找到我,也是因为在我身上看到了负蚀体的卵吗?”
“……”关于这部分,黑镜看上去没有想要告知的意愿,以沉默作为模糊的回答,而她这种反应也给了叶晓霜更多的解读空间。
于是接下来,叶晓霜的喉咙微微鼓动,将当下心底最深的困惑说出了口。
“那么,你出现在那里,是否意味着……你看到了跟当时的我状况差不多的人……?”
如果可以的话,她真的不希望由自己说出那个名字,“比如说……林晚?”
听到这个名字后,黑镜眨了眨眼睛,一口气闷头灌下半瓶黑咖啡后,她舒出一口气。
“你认识她?”
“嗯。”
“和她很熟么?”
“……也算不上很熟……”
“这样啊。”黑镜对着远处被风吹动的树林点了点头,接着她转过半边身子,目光牢牢地锁住叶晓霜的视线,强迫着她与自己对视。
“那么,作为你所信任着的负蚀体,就由我来给你一句忠告吧。”
“从现在开始,离那个女孩远点,把她忘掉,从你的生活中将她剔除——如果你不想让现在来之不易的新生活功亏一篑的话。”
“再继续和她待在一起,只会给你惹来麻烦。毕竟,你只是个连自救都做不到的人。”
“——”
饶是已经做好了一定心理准备,叶晓霜还是被这格外冰冷的话语所刺痛,她的猜测是正确的,但现在她更希望自己的直觉是错的。
林晚她……的确出了些问题,而黑镜出现在这里,对她说的这些话就是最好的印证。
“看你似乎还有些心存侥幸的样子,你或许觉得自己可以做到一些事,可以改变什么——仔细想想,你真的有这份力量么,若是所谓的善意与正直可以解决所有难题,你当时就不会被逼到天台边上只求一死了。”
“我不清楚你在和她的相处中看到了什么,但那个女孩很危险,对于人类而言她是个极度不稳定的存在,你的过多干涉,很可能只会伤害到你自己。”
“好好保留你获得的善意,谨慎地使用它们吧,不然,即便你的内心变得更加坚强,最终也只会重蹈覆辙。”
语毕,黑镜将剩下的咖啡一饮而尽,见叶晓霜仍陷入某种情绪中不能自拔,她也就没有再多说什么,起身准备离开。
“那,你要对她做对我一样的事吗?”
啊啊,说出这句话的这个女孩,此刻到底是拥有着一副怎样的表情与想法呢?只是无论如何,黑镜也只能给出固定不变的答复。
“这与你没有关系。”
“等等,我还有话想说——”
叶晓霜伸手想再次抓住黑镜,可手却抓了个空,黑镜的身影就像凭空消失一样,再抬起头,她发现黑镜已经出现在了更远的位置上。而此刻叶晓霜也才发现,在夕阳落下的天边,面前的黑镜并未在地面上留下任何影子。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往上爬,近乎直觉地,叶晓霜拿出了手机,打开拍照功能对准了黑镜,而黑镜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对方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在清晰的屏幕里,叶晓霜并未看到黑镜的身影,镜头中没有任何能够证明她存在的证据,可一旦将手机从眼前拉开一点点距离,对方却又如此真实地站在自己的眼前。
“咔”的一声,快门被按下,保存在相册中的相片中果然没有出现任何人影。
幽灵。
一种诡异的非人恐怖感让叶晓霜下意识退了半步,“认同对方是负蚀体”,与“理解对方是负蚀体”有着本质上的不同,而现在,她终于向着理解更加靠近了一步。
“待在你该待的地方,去做你该做的事。”
只是眨了一下眼,黑镜的身影又立刻出现在了叶晓霜的身旁,她拿过叶晓霜的手机,看了一眼她拍出的相片,接着把手机放回了叶晓霜的口袋里,帮她拉上了一侧的拉锁。
“那……你那天为什么要救我呢?”
“你明明是负蚀体,为什么要救我,因为那也是……你‘该’做的事吗?”
“……”
黑镜微微垂下了眸子,一个鲜活的生命,是否能被称为是一个美丽的错误呢。
“所以,我说过了,我并没有救你,那只是你的一厢情愿。”
她看起来就像是在思考如何用最简单的语言描述最复杂的矛盾。
“帮助你的是魔监部、魔法少女与你的家人,所有对你温柔以待的人,我对你做的,只是让你在校园中引发了一起伤害所有人的事故。”
“我所做的,只是摧毁你的生活,让更多人听到了你的恸哭与软弱,仅此而已。”
她抬眼看向叶晓霜,留下了最后的话语。
“不要再试图去共情邪恶,那是无比错误的想法。”
“也别再把你的希望丢到我身上,我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也永远不会是。”
说完,黑镜从叶晓霜的身边消失不见,女孩着急地向四周张望,却再也无法找到她的身影。
这时,叶晓霜才终于喊出了她最想说的,此时已经姗姗来迟的那句话。
“就算如此,也谢谢你——”
对着空地她竭尽全力地喊了出来,感觉灵魂深处的某些情感被带动了出来,空荡的公园里,她的声音回荡开来。
“就算你是坏人,你也有拯救谁的力量与权利,我相信你——!”
她的声音撞到远处的树干,弹回来时已变得缥缈空洞。公园里重归寂静,方才发生的一切仿佛都只是她的一场幻想。只有长椅上那个空空如也的咖啡罐,证明着那场对话的确实际发生过。
当支撑着叶晓霜的灼热情感逐渐冷却,一种久违的无力感沉淀在她的心底,她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但对方多半已经听不到了——或者说,她拒绝了自己。
无关人与负蚀体的身份,她与黑镜之间,有着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