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
看见林晚把书包随手往桌子上一丢,叶晓霜犹豫着打了个招呼。
“嗯,啊……早。”
简短的问候中,双方都听出了彼此的距离感,在这样的氛围下,林晚在凳子上坐下的动作也似乎比往常慢了几拍,坐下来后她支起了左手架在脑袋下面,以这样一种方式将二人隔开了更明显的距离。
她很危险,叶晓霜想起了黑镜对林晚的评价,她相信黑镜作为负蚀体的判断,既然对方如此郑重地劝自己远离林晚,那么林晚很有可能会在接下来的某个时间点变成负蚀体。
此时此刻,叶晓霜也才姗姗来迟地意识到为何自己总是对林晚有着额外的耐心以及关注度,因为在林晚的身上自己或许找到了与曾经的自己某种本质上相似的部分吧。
她们都在假装表面上一切安好,只是比起自己将所有的不安与痛苦都堆在心底,林晚则是会以一种让人害怕的方式试图将负面情绪发泄出去,而遗憾的是这加剧了他人对林晚的偏见与刻板印象,林晚本身也没有变得更加轻松。
距离开学还有两周左右的时间,现在正是她需要将自己的心态与生活沉稳下来的关键节点,她的母亲、魔监部以及那些魔法少女为了自己能够拥有一个安心的环境已经拼上了许多,就如黑镜所说她不应浪费这些来之不易的善意,
远离危险是人的本能,既然她已经见识到了林晚那让人忧虑的不稳定的模样,也接受了自己的无能为力,尽管仍有些于心不忍,但这里还是照黑镜说的那样就此远离或许才是更好的选择——
“上次的事,是我不好。”
“——”
林晚的手上转着一支铅笔,她看向正在被老师的板书所填充着的黑板,她的声音很轻,却足以被叶晓霜听清。
“我有点反应过度了,我的问题。”
明明我刚刚决定不再去管你的事了,你却偏偏在这时……
叶晓霜并未给予任何回应,她看上去像是没有听到林晚的话似的在辅导书上跟着讲台上的声音画着重点。
“我手上伤只是我不小心摔的,仅此而已。”
“……”
事到如今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反正都已经跟我没关系了。
明明已经打定主意,但是维持着眼下的沉默,胸口却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难受,心底也越来越烦躁起来。她明白,此时沉默就是最好的拒绝,但忍耐了许久,她还是在一声叹息后开了口。
“如果你想把我当傻瓜一样糊弄的话,就继续吧。”
林晚闻言点了点头,把架着脑袋的胳膊放了下来。
“是啊,总把别人当成傻瓜的话,多少就能轻松一些吧……”说着,她用铅笔在桌子上随意地画出了几个圈。
“你所谓的轻松,就是经常无缘无故对别人大吼大叫或者做出一些粗暴的动作么,我是一丁点都没感觉你有变得轻松。”
“……那是我的事。”
“是啊,这当然都是你的事,反正你也向来不会在意他人的想法。”
林晚不明白为什么叶晓霜的话里总是带着几分火气,或许女孩自己也不理解,只是当自己被这样对待时,林晚的音调也在不知不觉中高了一些。
“你这种从未经历过我这种事的人,装什么理解。”
“是啊,这句话真是好用呢,明明自己那么痛苦,却还要刻意做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别人试图理解你,你就会丢出一句‘反正你什么都不懂’。”
说着,叶晓霜侧过头,毫不畏惧地与对方有些恼怒的眼神对视。
“真正什么都搞不懂的,到底是谁呢。”
看似轻飘飘的话语却似乎一下子戳中了林晚的逆鳞,完全忘记了这里是课堂,她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当着教室里所有人的目光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
“所以说你这个搞不清楚状况的呆子——!”
“呆子、呆子、呆子!说别人是呆子的家伙自己才是呆子!”叶晓霜也毫不留情地反击,一时间两个人的氛围剑拔弩张。
“咳咳——”
发声制止她们的,是站在讲台旁满脸无奈的辅导教师,她将手上的粉笔放回到黑板槽内,拍了拍手,示意着二人看向门外。
“如果你们还想吵下去的话,就到外面去吵吧,不要打扰到其他同学了。”
于是,两分钟后,林晚和叶晓霜一同拿着书本卷子和笔站到了教室外。身后是书本被翻动的声音,走廊内只能听见保洁阿姨拖地的声音,以及身边另一个人有些愤懑的呼吸声。
“跟你在一起,真是一丁点好事都遇不到。”
“明明是你先大吼大叫起来的。”
“你要是不说那种让人生气的蠢话谁会那么做。”
“只会将过错都推到他人身上,真是差劲。”
“……”
“……”
这阵怒意来得快去得也快,叶晓霜走出教室时便已经冷静了下来,只是一想到林晚总是这样执拗,她也被影响得有些焦急起来。
她不想让林晚重蹈自己的覆辙,这是她心中最为真实的想法,无关喜不喜欢对方,她只是作为曾经被绝望束缚在名为孤独的深潭中的囚者,不想眼睁睁看着眼前之人踏出无法挽回的一步。
“哎,真是服了。”林晚把辅导书揉成一卷,在自己的肩上敲了起来,“为什么你这个笨蛋总是喜欢多管闲事呢?”
“明明跟其他人一样就好了。”
是啊,明明跟其他人一样就好了,这本该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才对。
望着窗外的天空叶晓霜静静地想了一会儿,随后缓缓给出了自己的想法:“可能,因为人的本性就是这样的吧。”
“有些事情就是控制不住,即便因此吃过亏,受过伤也依旧不会放弃,依旧会心存幻想……正因为如此顽固,所以才能被称作是本性吧。”
“当然,也可能只是还没疼到长记性的地步而已。”
“难得觉得你说了句还算有点帅气的话,结果马上就垮了,果然笨蛋就是笨蛋。”
“笨蛋说的话我才不会听进去呢。”
这一次,叶晓霜并未刻意隐藏自己的视线,这让林晚意识到对方正在盯着自己的胳膊,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袖子,却又缓缓放松了下来。
“没什么好看的,都说了只是摔的,早就没事了。”说着,她捋下了袖子,露出了白皙偏瘦的一条手臂,在叶晓霜的眼里,之前看到的瘀青的确已经消失不见,似乎是为了彰显自己并无大碍,林晚还抡了抡胳膊。
自己的确很难为对方做些什么,但是,这也不代表自己可以心安理得地对此熟视无睹。
“我的确不懂你,林晚。”郑重地叫出对方的名字,叶晓霜发现对方的脸色也变得认真起来。
“你在想什么,你想做什么,你为什么总是那样喜怒无常,我的确不知道。毕竟,你从来不会说这些,也从来没有表现出想让人了解这些的样子,所以,我又怎么可能懂呢。”
“只是,有些事情我还是懂的,比如……有些事如果不踏出第一步,便永远不会开始,哪怕是被人推着迈出去也好,有开始,才能有之后的一切。”
“我呢,虽然是个什么都做不到,无比弱小而平庸的普通人,但听人说说话这种事还是能做到的。”
“曾经有个人对我说过,一个人做不到的事,请求帮忙让两个人一起来做说不定就可行了,这虽然是个再平常不过的道理……”
说到这里,叶晓霜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有些难为情地挠了挠自己的脸颊,“但有时候,人还真的是会轻而易举地将这种事忘记呢。”
说完,她翻开辅导书,转身拿着书走向了教室。
“我还是进去给老师道个歉吧,在外面听得一点也不清楚。”停在门前,她的手放在门上,动作似乎停了一瞬,落在林晚的眼里就仿佛是在等她一样,而再一眨眼,叶晓霜已经消失在了门前,耳边同时传来了她向老师道歉的声音。
一晃眼,走廊上又只剩下了林晚自己,叶晓霜刚刚说的话还在她的耳边隐隐回响。说来也真是奇怪,明明那家伙待在附近的时候总是会让你自己感到无比烦躁,总是显得那么碍眼,然而一旦她出现在自己的视野里……心底某种更加烦躁而危险的情感却也会被短暂的抚平。
每每对上叶晓霜的目光,林晚都会有一种心底那些见不得光的想法被窥清的紧张感,仿佛她曾经比自己走过了更远的距离一样……当然,这只会是一种错觉,一定是这样的。
那种被“理解的可能性”触碰到的感觉,比她经历过的任何糟糕的事都更让她慌乱。
“啧,费心思想那个傻瓜做什么……”心底似被抓挠一样躁动,林晚摇了摇头,她在原地踌躇了一会儿,身体缓缓向教室的门靠过去……
——
“啧,又来了……”
一阵突如其来的耳鸣忽然袭上了林晚的神经,她捂着头将身体倚在了墙壁上,想要尽力无视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恼人杂音,可无论她怎么尝试,效果都只是杯水车薪。
在这阵虽不至于让人无法忍受却又相当折磨的耳鸣中,她仿佛又听到了叶晓霜的声音,但在杂音的干扰下,叶晓霜的声音断断续续,好像被谁从磁带上撕掉了一半,教室里翻书的声音也被拉长成黏稠的回声,听到的每一个字都变形了。
“心情真差……算了,回家好了……”
强迫自己稳住脚步,扶住墙边的手一点点松开,离教室门只有一米之遥的身体轻轻摇晃着转身,向着向下的楼梯缓缓走去。
……
……
总觉得还是少了些什么。
为了更加准确地判断林晚的情况,这周黑镜将下班与周末的时间近半数都放在了观察她与她的家庭这件事上,经过隐秘的跟踪与窃听,黑镜的确找到了一些培养林晚杀意的“原料”。
“有最新进展我们会通知您的,您也别一次次来这里了,您安心在家里等通知吧。”
在这声劝说下,黑镜目送一名民警将林晚的继父送出了派出所。走出派出所,这个男人的表情并没有像外面的阳光一样变得明朗起来。
工作了数十年辛苦攒下的积蓄却被最信赖的友人卷走这种事,的确很让人接受,尤其是还需要照顾一个身体薄弱的妻子和一个不省心的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儿。
在林晚继父的身上,黑镜同样能看到痛苦与煎熬的颜色,但那里面并没有等待孵化的负蚀体的卵。相比年轻人,大人们变成负蚀体的几率并不高,这并不是因为他们的压力更小,恰恰相反,成年人所遇到的挫折与磨难很多时候都是难以承受的。
那么,是因为成年人的心灵足够强大么,也不尽然,在黑镜的眼里,之所以大人们总是能默默承受痛苦与压力,或许只是因为……他们变得麻木了而已。被家庭的责任所束缚,承担着子女与老一辈的期许,大人们逐渐学会用麻木去淡化自己所遭遇的痛苦,也许他们同样会哭泣,但在那之前他们更多的是去尽己所能地去行动,然后在角落中独自流下泪水。
当然,为了缓解自己的压力所以将怒火全部牵连到亲人身上的也是大有人在,正如现在,黑镜看着林晚的继父从超市中带了一兜子东西走了出来,那里面装满了啤酒。
她看到男人在家门口深呼吸了几次,像是在克制自己的脾气,随后掏出钥匙打开门走进了家。
酗酒……失控……暴力……同样相当经典的画面浮现在眼前,再加上据她观察林晚本身与继父的相处就不融洽,在不清醒的时候一点小小的摩擦都容易被激化为更严重的灾难。
这样,林晚记恨这个继父也就有了更加可靠的原因,只是……这样一来,杀意便会理所当然地诞生么?
为了接下来自己的介入,黑镜总想将自己所感受到的“未知”全部求出确定的“解”。她见过许多烂人,连掩饰都懒得掩饰表里如一的烂人,装作斯文实则内心肮脏龌龊的败类,对自己的恶行不以为意缺乏道德与同理心的犯罪者,单纯被愚昧所驱使玷污善意的蠢人……在这些人的身上,她看到过许多的“就是”。
无论曾经的灵魂多么纯洁正直,人“就是”会轻松地堕落,许多“悲剧”就是能发生;完全没有必要平衡条件与结论,“就是”这个词会轻松地充当两者间的桥梁。
情感不会骗人,人无法真正地共情他人,对于林晚而言,她所经受的这些就是会激起她的杀意……大概就是如此吧。
魔法少女看不到这些深层次的痛苦,常人无法窥见风平浪静的表面下隐藏的风浪,这是只有负蚀体,只有她能看到的“真实”。
真实……是绝对不会错的。
这次,她绝对不会再犯那样的错了。
危险的想法被温柔的黑暗包裹着,魔力顺应着主人的意志化作她思想的结晶。
就像是在雕琢一件无比复杂、精密而漂亮的刑具,一把漆黑如墨的钥匙显现在那对被杀意的火光而灼伤的琉璃之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