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是令人不悦的时间。
但比起白天,我还是更喜欢夜晚,因为夜晚会毫不留情地撕下一些肮脏之物的伪装,揭露它们的丑态。
当大量的酒精逐渐充盈着那肮脏肉袋的肚皮,它就会逐渐变得语无伦次、满脸通红,像是一个不断渗出污水的塑料袋。这才是更符合它的样子,反正……比起那些能让人听得懂的屁话,还是那跟猪哼哼一样的呓语要稍微“诚实”一些。
当然,只是……一点点而已。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当我面对这个被称作我的继父的东西时,我只会想起当下他这种肮脏无比的姿态,这印象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记不得,也懒得去记了。
反正,他一直都是这样的。
而在它的身旁,我的母亲,她一向只会像一块潮湿的纸团懦弱地忍受,作为某种几乎融为一体的陪衬陪在它的身旁。明明对这东西的酗酒不管不顾,却不允许自己去反抗……母亲?不过是肮脏的帮凶罢了。
什么什么,又要拿着我在辅导班的事情做文章了?为什么要浪费你的钱?为什么不乖乖听话,为什么不能像个其他的孩子那样……窝在因你而臭气熏天的小小角落,真是拿着鸡毛当令箭了?你的权利与身份在我眼里一文不值。
为什么?这种问题还需要问吗?真是好笑。
因为我憎恨你,恨到牙根发麻,所以即便我无法把你那堆砌着无用肉块的小山推倒,我也要反抗你、伤害你。你要求我服从,那我就要反抗到底;你要求我温顺,那我便要成为你脑子里最尖锐的一根刺,不断撕扯你的耐心。
皮带举起来了。
好啊,说说看,这次想打在哪里?
第一次我会怕,第二次我会躲,第三次、第四次我会因你的暴力而反思是不是我的错,但是如今……我不会再害怕了,因为我知道,当你这样做时,便意味着我成功地激怒了你,我成功地践踏了你虚与委蛇的承诺与一文不值的自尊。
反正,都是你的错,你们的错,全都是你们的错。
所以,最后又会像往常那样,你对我扯着嗓子大吼,我也会狠狠践踏你的弱点,你会用作为父亲的权力在我的身上留下新的痕迹,火辣辣地疼,肿胀着、烧灼着,层层叠叠。
没关系,痛是好东西,痛会让我记住我为何恨你。所以,尽情地去贬低我、伤害我吧,反正……这样的日子不会太久了。
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我不再会为自己心底涌现出的那阵想法而不安了,我意识到……我想实现它,无关它有多么异常,无关这是否会毁掉我自己。
灯光如此刺眼,让我忍不住想要抓住它,让我忍不住想象它的锋利,将它刺入那喋喋不休吐露着污秽的嘴,我想……让那张嘴永远闭嘴。
于是,最终我还会是夺门而逃,挣脱开你的手,你的手是这世上最肮脏的东西,你根本不知道被你碰过之后,我会在洗澡时多么用力地揉搓,哪怕是被抓出血,我还是觉得无比的肮脏。
我离开,只求呼吸一点不是从他嘴里吐出来的空气,只为获得片刻的喘息。
我,大概是病了?大概是病了。
明明那么拼命,那么疯狂,那么愤怒……却还是有这样一个声音在“冷静”地描述着这一切。
这样也好,因为另一边的声音,也已经变得污秽不堪、没有任何值得去听的必要了。
在这肮脏的世界,肮脏的环境,我也同样终究变得无比肮脏。
耳边又在嗡嗡作响,周边的声音变得模糊,自己的喘息声也像是泡在了水中一样,奔跑、跑下去。
“呼、呼……呼……”
就像是本能一样,登上楼梯,踹开生锈的铁门,夜晚带着些许凉意的空气涌入肺腑,夜幕映入眼帘。
这里是我的秘密基地,只属于我的洞窟,我又回到了这里,我只能回到这里。
我缩回只属于我的避风港,从兜里翻出耳机与随身听,按下播放键,熟悉的音乐流入身心。
“……”
那个死老头子好像曾对自己说过为什么喜欢这首歌,是因为什么来着……算了,也不是那么重要的事。
不重要的旋律,不重要的女声,不重要的词,这些东西便是我和他仅剩的唯一连接。
仔细想想,死老头子的照片家里都已经找不到了,也许在不久后的某一天……自己会彻底忘记他的样貌与声音。
“到头来,你也就只给我剩下了这个老古董,里面还只有这一首歌……就算再怎么喜欢听,至少也多来几首吧,真是抠死了。”
“不然……就算这一首有多好,也迟早会腻掉的。”
或许,我并不是在怀念那个死老头,也不是在享受这段音乐,我只是……在通过这样的行为去暂时回避这天台以外*粗口*一样的生活。
音乐循环起第二遍,思想却没有留在原地打圈。
这地方本应只有自己知道,可自从上次把那个喜欢多管闲事的傻子拉过来后,在这里偶尔就会想起那家伙的事,想起那家伙说的话。
摆出那么一副想靠近的样子,她以为是她是谁,说那种自以为是的话,真让人烦躁。
她的确和别人有些不一样,她并不肮脏——虽然理由说不上来,但心底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得出这个答案。
不过,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一切,一切都变得如此肮脏呢?家很肮脏,泛着黏腻而滚烫的油光;学校很肮脏,走廊、教室里布满生锈的刺,地板上永远残留着恶臭的污渍;街道很肮脏,各种过于浓烈的色彩混在一起最终组合成了反胃的颜色,浇灌到了眼前每一个擦肩而过的脑袋上。
什么时候,变成的这样子的?
音乐循环起第三遍,得不出任何答案,因此放弃了思考。
想不出答案也没关系,只要待在这里,自己就还能勉强停在那条不该触碰的边界前。
乌暗的天空中看不到一颗星星,至于那不时闪着红色微光的,不过是一架飞机罢了。飞机,那个死老头那一晚也是乘着这样一架飞机离开了自己,带着相机毅然奔向了自己连名字都叫不出的陌生土地,然后又是在这样一个夜里被炸上了天。
真是活该。
死老头,你就在天上看着吧。
音乐循环起第四遍,只是这一次,耳中传出了些许细微而又清晰的杂音,让本就带着一些朦胧感的女声显得更加疏远。
又是耳鸣么,最近真是越来越频繁了……
用力摇了摇头,但是这一次似乎并没有得到什么缓解,直到手不小心摘掉了耳机,才发现在耳膜里撕挠着的“静电”随着音乐一同离开了耳朵。
“……”
有些不敢相信地,双手再次把耳机戴了上去,听到音乐的瞬间,那阵杂音也一同回到了耳朵里。
第五遍,思绪、记忆、声音一同开始失真。
“不,该死的……别这样……”
用力拍了拍身边的老古董,但这不仅没有解决任何问题,反倒是加剧了杂音的影响,越是恐慌,音调就变得越发诡异,思绪越混乱,手就更加用力地做着于事无补的尝试,而这只会让杂音源源不断灌入自己的耳朵。
“不要连你也在这里恶心我,停下……”
第六遍,我想起了小时候家里的大脑袋电视机,在没有信号的时候它的画面就会出现满屏幕的灰色“雪花”,并持续发出刺耳的噪音,就像是现在这样。
“不要连这种时间都从我这里夺走,不行,不行……”
回忆终会有一天模糊、变形、淡化,但不该是今天,不该是还没做好准备的这一刻。
“看看气氛啊*粗口*,要是连你也在这里坏掉的话……”
如果你也坏掉的话,我会——
“沙沙……沙沙……”
第七遍,留在耳机内的声音,已经不算是一首歌了,明明外壳看起来没有任何损坏,但内部之物已然发生了腐烂,无论是听第八遍、第九遍、第十遍……都已经不再会有任何好转的变化。
“……”
拔掉耳机,头使劲地摇晃着,只为将方才的杂音彻底从脑海中剔除出去。
天台、空气、耳鸣、回忆,全都被搅得稀烂。
一切都脏了。
肮脏而令人不悦的声音,肮脏而无用的机器,肮脏而空虚的地方,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令人肮脏。就算这处天台本身也没有任何变化,但是眼下……它已经不再算得上一处庇护所,它与肮脏的现实融为了一体,与那间屋子再没什么两样。
已经没有必要留在这里了——意识到这个想法的瞬间,身体自然而然地站了起来,看着手中的随身听,虽心有不舍,但伸出的手还是把它留在了这里。
你,已经派不上用场了。
“——”
烂透了,全都是你的错,你们的错,所有人的错。
事已至此,在街道上的游荡便成了一件毫无目的的事。这个男人看我的眼光很奇怪?那就在擦身而过时狠狠地用肩膀去撞他;路过的招牌看着很碍眼?那就狠狠将他踢到旁边的草丛里;前面窜出来一个没有眼力见的家伙,那就直接——
“请支持我们的请愿活动,只需要您的一分钟,就可以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
一张有些熟悉的纸被塞到了手里。啊,又是你们这群人啊,天天为负蚀体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像个白痴一样自说自话,蠢死了。
不过……负蚀体事件的当事人信息会被严格管控,若真是这样,这似乎也不错。如果真的有这种力量的话,我就能更有把握让那家伙闭嘴了,让他浑身是血地倒在那被酒瓶垒起的宫殿里,凄惨而痛苦地咽气。
唯一可能会有些可惜的,就是自己可能没法有意识地去记下那样的画面了吧。
“……切。”
耳朵好痛,为什么最近耳鸣总是越来越频繁,就像是往头里塞了针。好烦,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
“我根本不想要你这样的女儿!”
谁想成为你的女儿啊,*粗口*,想要儿子的话自己去生啊。
“为什么你就不能听我们的话,更乖一些呢!”
然后呢,然后我就可以和你一样在那东西的身边当个只会微笑的废物吗。
“跪下!还顶嘴!我真要抽你了!”
谁怕谁,来啊,下一次,只要你再说一次这种话,我就会在你动手之前杀了你。
诸多话语在耳鸣中像泡在水里一样灌入耳膜,无论怎么拒绝也无法把它们赶出去,牙齿止不住地打着颤,手指的指甲在掌心中留下了几道血痕。但这仍然不够,手臂重重地砸在旁边的墙壁上,难以忍受的痛楚几乎强迫着喉咙发出痛呼。这样的举动无人理解,他们只会带着几分惊惧迅速远离。
继续走,被某种东西推动着向前,在这样一条失去方向感的道路上,视线的前方出现了一个醒目的身影。
一个少女。
……一个少女?
为什么说她醒目呢,因为明明她只是站在人群里,却让我一眼就注意到了她,而看到她的瞬间,脑海中的嗡鸣声立刻被一种更大的沉默所覆盖……
世界,忽然变得没有声音了。
我……我想我理解了,那不是人,而是一个终点。当我经历了这一切后,她必然会出现,必然来到我的面前,必然用那样一双冰冷的眼睛审视着我,正如这一天所发生的一切。
我,她,我们的相遇是命中注定的。
我停下了脚步,她向我缓缓走来,没人注意到她的行为,无人注意到她的存在,就好像她是只有我能看见的一道影子。
我注意到了,她的手里握着什么,虽然看不真切,但是我忽然好想获得它,夺取它,脑袋里忍不住冒出了这样的想法,明明那是什么东西我都不知道。
她离我越来越近,七步、六步、五步、四步……当我们只差一步之隔时,她伸出了手。
霎时,我的胸口像被冰锥刺穿。不是皮肉的痛,是连思考都被撕掉的那种刺痛。
怒火、怨恨、噪声、所有的肮脏,全在一瞬间被掀翻。
我像被从水底拽起来一样猛然呼吸。
回来了,我再次听到了街道上的嘈杂声。
刚刚……发生了什么?
我左右张望,却没在人群中发现那个人的影子,她做了什么?我本能地发出疑问,却注定得不到任何的解答。
我伸手按住自己的胸口,那里并未受伤,毫无异样,就连神经上也没有残留任何的痛觉,周围人的反应就像是在提示我这不过是这个忽然停下脚步的女孩的妄想。
一切照旧如常,一切风平浪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