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鲁巴伦运用「气」将地面的青苔清扫干净，随后一屁股坐了下去，动作虽有些迟缓，但依然能看出昔日的利落。
他拍了拍身旁的酒坛，将封布揭开，浓郁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
接着，他摆放好两只粗糙的陶碗，将酒缓缓倒入墓碑前的碗中，琥珀色的酒液在碗中荡漾，又给自己斟上一碗，然后朝着瑞妮丝做了个邀请的手势，示意她也坐下。
“要来一碗吗？”
瑞妮丝点了点头，她并非滴酒不沾之人，相反，酒量还颇为不错。过去，赫提斯每次都会拉着她一同饮酒，那时的他们，在酒中谈天说地，憧憬未来，也回忆过去。
一向阳光开朗的赫提斯曾在醉酒时说过：
“有些酒喝起来如同火油，却能烧尽心里的冰碴，我最喜欢的酒便是这般。不过，真正勇敢的人不该依赖这个。”
“我在原来的世界过得并不顺遂，常常借酒消愁。我实在不明白，像我这样的人为何会成为勇者。或许是因为我内心仍存有一丝善意，又或许只是亿万人中我恰好走了大运。”
“我来到这里，投身于讨伐魔王的战斗。那是一场场惨烈至极的战斗，我亲眼目睹战士们前仆后继地倒下，他们的身影在硝烟与战火中渐渐模糊，鲜血染红了大地。我也目睹生灵涂炭，村庄被焚毁，百姓流离失所，那凄惨的景象至今仍历历在目……”
“如今，我的心里仿佛还堆积着他们的尸体，耳边仍回响着不少人临终前放手一搏的大笑……”
“我生活在和平之中，却在这里体会到了战争的残酷。此时，酒精就像一块擦镜布，能让眼前血淋淋的现实暂时模糊成抽象画。最终我发现，我并非在逃避痛苦，而是在给灵魂包扎伤口——等明天太阳升起，我的这双手还能继续挥舞刀剑。”
“为了缅怀、为了胜利、为了和平、为了内心的安宁。”
巴鲁巴伦说着，给瑞妮丝也倒上了一碗酒。
同样为了缅怀、为了胜利、为了和平、为了内心的安宁，瑞妮丝端起碗，朝着那九座衣冠冢敬了一杯。那酒顺着喉咙流下，无比滚烫，又无比苦涩。
见瑞妮丝如此豪迈，巴鲁巴伦仰头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随后剧烈地咳嗽起来。
“额咳咳咳……”
“巴鲁巴伦，你年纪大了，身体不如从前，可不能这么喝。”
巴鲁巴伦摆了摆手，又咳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
“不碍事，我高兴。”
既然巴鲁巴伦高兴，瑞妮丝也不打算制止他，继续陪他喝着。
几轮酒过后，巴鲁巴伦已经有了几分醉意，但他并未用「气」化解体内的酒力。瑞妮丝则放下碗，运用魔力轻易驱散了体内的酒精。
有些醉了的巴鲁巴伦开始缓缓讲述起自己的故事：
“三十多年前……天空突然降下两道巨大的邪紫色光束，一束落在了皇城，另一束落在了阿兹特克山脉东侧、皇城周边四座大城之一的霍布里斯城内。”
三十年前的动荡竟如此巨大？
而且……是两道光束？
一道瑞妮丝知道，正是将她杀死的那道光柱。
另一道呢？
如果那名未知神明的目标是阿莱格娅，那么受击的另一人的身份也不难猜测。
勇者赫提斯。
如果大陆出现变故，阿莱格娅只有三种手段能影响大陆局势的走向。
第一是降下代行天使，这些天使是阿莱格娅成为神明后的附庸。
第二是神投影降临，降下具备一定力量的投影亲自处理事务，但缺点是必须凭依有一定强度的神像。
这些神像制造起来成本极高，凭依结束后神像内的信仰也会损耗，所以不会轻易动用。
第三就是神谕代行，通过降下神谕让主教、圣女、圣子这些人间代表代为实施。但一些教会发展久了，往往会出现变质，代理人会假借神威压榨凡人。
瑞妮丝遇到的情况是第二和第三种的混合，原本阿莱格娅给她的是神谕，但因为被敌人发现从而动用了力量。
但很可惜，阿莱格娅的投影实力没能挡住敌人。
“当时，两道投影瞬间消散。我居住在翁格勒城，听到那声巨响后，急忙赶到神女神像前。”
这神像自然是下午被摔碎的那座。
“当时我桌上的神像也微微轻颤，空气中弥漫着微弱的圣光气味，细细想来，我认为这是神谕的一种。”
“觉得大事不妙的我，开始联络我的老友以及昔日的弟子们，让他们打起十二分精神，关注自己所居住之处的大小事。”
巴鲁巴伦的目光中浮现出追忆之色。
“说实话，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什么事情？”
瑞妮丝对上巴鲁巴伦的眼睛，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我也不知道自己记得对不对，人老了脑子也会出些问题。我总记得，那两道光束出现的四个月后，有什么东西砸入了这座城内。”
有东西砸入了城内？
感受到瑞妮丝疑惑的目光，巴鲁巴伦立刻补充道：
“对，有东西砸入了城内。当时我赶过去查看，可那里什么也没有，或许那东西已经被人取走了，我去晚了一步。”
三十年……空中砸入……突然出现……巨石……雕像。
瑞妮丝回忆着至今出现的线索，她似乎想到了什么。
“我听别人说，广场上曾经是一块巨大的石头？”
巴鲁巴伦愣了一下。
“的确，广场中心曾经是一块巨石，有一段时间我一直能听见‘咚咚当当’的锤击声，应该是有人在雕塑，之后我再过去看，那玩意就变成了一座石像。”
“你说，那块巨石，是否就是三十年前掉下来的东西？”
巴鲁巴伦觉得瑞妮丝的推测有几分道理。
“不无可能。”
“城主也是三十年前出现的，雕像又能吸收城主种下的荆棘，那这座雕像对城主肯定很重要……不，是非常重要。”
“三十年间，整座翁格勒城，乃至周边城市的人都被种下了荆棘，只为加固这座雕像的封印。这说明，雕像内的力量越来越强，需要的封印力量也越来越多……这或许是我们的机会。”
巴鲁巴伦分析着瑞妮丝的话语。
“还是先继续讲吧，我们明天再讨论这事……”
瑞妮丝给巴鲁巴伦满上了酒。
“之前讲到哪里了？神像示警后，我和弟子们动员起来，开始招兵买马，暗中操练队伍。我们当时总计七百人。直到二十年前，队伍中有男爵二百二十一人，子爵三十四人，伯爵两人，还有众多普通人。”
二十年前？
这已经是普通人半辈子的时间了，但对于她和巴鲁巴伦来说或许只是人生的十分之一，甚至更少。
短短十年功夫，就拥有了一支如此庞大、战力强悍的队伍。放在过去的魔族战场上，这群人再加上几千名士兵也足以坐镇一方了。
“你肯定会认为，这么强的队伍，应该能夺回翁格勒城吧？没理由会输，对吧？”
巴鲁巴伦仿佛看透了瑞妮丝的想法，说着说着，泪水似乎止不住了。
“可就是……输了。”
“四名堪比伯爵的「神选者」各带着千余人的队伍，将翁格勒城团团包围。他们的男爵比我们多，子爵也比我们多，伯爵亦是如此……中间那人只要挥一挥手，除了「神选者」，所有人都会像疯了一样涌向翁格勒城。”
“甚至有一度，城内的居民都来帮助我们抵挡「神选者」的进攻，可在「神选者」的离间计下，我们被居民推了出来……这情形不亚于当年贵族打开城门。”
“可我不怪他们，他们也不过是想活命。而百年前的那群贵族，是利益熏心。”
“我和另一名伯爵特鲁多，抵挡住了四名神选者。我依稀记得下方的所有人都杀红了眼，刀剑碰撞声、喊杀声震耳欲聋。双方你来我往，互有攻守，战局一直僵持不下，并未呈现一边倒的局势。”
特鲁多，瑞妮丝记得，那是帝国百年内的一名后起之秀，曾在游历时期听到过他的名声。算算时间，翁格勒城爆发战争时，他才一百二十多岁。
“直到特鲁多战败。而杀死他的人，正是「毅力」之莫里斯特。”
巴鲁巴伦看向墓碑上，写在第一排的特鲁多的名字。
“莫里斯特和另一名「神选者」被特鲁多压制，但莫里斯特却极为狡猾，他在战斗中不断观察特鲁多的剑技和战法，竟在短时间内学会了。一瞬间，他便扳回了局面，趁特鲁多一个疏忽，斩下了他的脑袋。”
瑞妮丝暗叹一声可惜，假以时日，那家伙定然能成为侯爵，成就不可限量。
“看到特鲁多脑袋的一瞬间，我整个人都清醒了。我深知局势已无法挽回，我能做的，就是带着所有人撤退，并打散队伍，回归民间。”
“只有保存有生力量，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夺回翁格勒城。可我们的队伍损失太大，没有了抗争的希望。直到……你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