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肺部开始不受控制地抽动,呼吸也变得急促,但他拼命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
过了好几秒,他才用嘶哑的声音,对周围正在忙碌的人们下令:
“所有人!加快速度,把伤员和……和遗体都搬到那边的空地去!快!”
他的命令迅速得到执行,队员虽然疑惑,但还是照做了。
很快,这片区域只剩下赫提斯和背对着他的鲁姆。
四周安静下来,只有风吹过废墟的呜咽声。
鲁姆终于缓缓转过身,他的眼睛通红,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但眼神却强迫自己保持着镇定。
他看着赫提斯,声音颤抖却清晰地问:
“是……巴鲁巴伦老师……对吧?”
赫提斯沉默着,只能沉重地点了点头。
这一下点头,击碎了鲁姆最后的侥幸。
一直强忍的泪水终于决堤般涌出。
他伸出颤抖的双手,步履蹒跚地走到赫提斯身后,小心翼翼地接过了那个被黑布包裹的、冰冷的躯体。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掀开黑布的一角,目光痛苦地扫过那张熟悉却已毫无生气的脸庞,确认了那正是如师如父的巴鲁巴伦。
只一眼,巨大的悲伤便将他淹没,他迅速合上黑布,将老师的遗体紧紧抱在怀里。
“老师……老师……”
鲁姆的声音哽咽着,泣不成声。
“您辛苦了……弟子……弟子实在是太没用了……如果我能再强一点,再有用一点……我就能为您分忧,或许……或许您就不会……”
赫提斯默默地站在一旁,没有打扰他。
两百年的岁月,他见证了太多的生死离别,此刻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
他只能希望,这个年轻的领导者拥有足够坚韧的心,能够承受住这沉重的打击,从悲伤中站起来。
鲁姆的泪水混合着脸上的灰尘与血污,肆意流淌。
他紧紧抱着巴鲁巴伦冰冷僵硬的躯体。
二十年前,他还是个满腔热血却无处施展的年轻人,回到内忧外患、风雨飘摇的翁格勒城。
就在那条肮脏破败的小巷里,他偶遇了巴鲁巴伦。
是为了保护这座生养他的城市,是为了庇护城中那些挣扎求存的亲人同胞,他毅然加入了巴鲁巴伦麾下那支看似以卵击石的反抗军。
二十年弹指一挥间。
巴鲁巴伦待他,严苛如师,慈爱如父。
不仅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从基础的剑术格斗,到复杂的战阵指挥,再到更为重要的坚韧意志与守护信念;更在他迷茫、挫败时,给予他支持与指引。
在他心中,巴鲁巴伦早已是超越了血缘的再生父亲,是他精神世界的支柱。
“我还……没能好好报答您啊……”
鲁姆的声音嘶哑。
他想起最后一次深入交谈,巴鲁巴伦屏退左右,单独将他留下。
【鲁姆……我和你说……未来的路,或许会很难。这支队伍,这座城市……需要一个新的灵魂。你要记住,真正的强大,不在于能摧毁什么,而在于能守护什么,能承受什么。】
当时他只觉话语沉重,却未曾深想。
此刻,那字句却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
原来,那个时候,巴鲁巴伦老师就已经预感到自己命不久矣了吗?
那次看似寻常的战术布置,那次将越来越重要的指挥权逐步移交,那次对他独自处理危机能力的反复考验……
一切的一切,都是老师在对他的最后历练,是打算将这千斤重担,将这燃烧的火种,托付给他吗?
虽然潜意识里早已有过模糊的预感,但当这冰冷的现实毫无遮掩地摆在面前时,那锥心刺骨的悲伤,却依旧抑制不住地从心底深处涌出。
鲁姆啊……鲁姆!
一个声音在他脑海深处厉声喝道。
你快振作起来!
看看你的周围!巴鲁巴伦老师用生命守护的队伍,现在交给了你!你是这支队伍新的指挥,是大家的主心骨!看看那些伤员惶恐的眼神,你怎么能在此刻沉溺于个人的悲伤?快站起来!他们需要你的指令,需要你的力量!
鲁姆啊……鲁姆!
你快振作起来!!
这座城市已经化为一片废墟,瓦砾之下可能还有奄奄一息的幸存者等待着救援!还有那么多与我们并肩作战、最终倒下的战士,他们的尸骨尚未收殓,他们的英灵尚未安息!造成这一切的仇敌,或许正潜伏在暗处,尚未伏诛!
你怎能停下?!
鲁姆啊……鲁姆!!!
你快振作起来!!
眼前的失败不是终结,翁格勒城的陷落可能仅仅是个开始!帝国境内的妖孽尚未根除,天空之外仍有恶神在冰冷地窥伺!
是的,你渺小如蚁,力量微薄,但正是为了巴鲁巴伦先生毕生追求的愿景,为了不让老师和大家的热血白流,你必须站起来!你必须扛起这旗帜,哪怕前路是刀山火海,也必须走下去!
鲁姆的身体停止了颤抖,他用力地用袖子擦去脸上模糊视线的泪水与鼻涕。
尽管眼眶依旧通红,鼻尖酸涩,但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光芒,逐渐取代了之前的崩溃与茫然。
他再次紧了紧怀抱。
然后,他转向一直沉默伫立在一旁的赫提斯,深深地、几乎是九十度地鞠了一躬。
“呼……谢谢您,赫提斯先生。”
他的声音还带着哭过后的沙哑,但已然平稳。
赫提斯看着这迅速成长的年轻人,摇了摇头:
“不必谢我……将巴鲁巴伦的尸身带回的并不是我。”
鲁姆猛地抬起头,脸上写满了惊愕。
赫提斯迎着他的目光,缓缓说出了那个名字:
“是莫里斯特。”
“什么?!”
鲁姆失声惊呼,瞳孔骤然收缩。
他当然知道莫里斯特是谁。
那是敌方的核心人物,是强大的「神选者」,是双手沾满他们同胞鲜血的敌人!
可就是这个敌人,在生死搏杀之后,竟然保住了巴鲁巴伦老师的全尸,并且……送了回来?
这完全颠覆了他的认知。
“他……并非传统意义上的恶人,但也绝非好人。但在武者的尊严和对强大对手的尊重上,他无疑是一名值得尊敬的敌人。”
赫提斯走上前,厚重的手掌用力地拍了拍鲁姆的肩膀。
他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
“加油变强吧,小子!”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鲁姆几乎没有一刻停歇。
他强忍着失去巴鲁巴伦的悲痛,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安置伤员和救援幸存者的工作中。
幸存下来的人们,在赫提斯和反抗军的组织下,开始清理相对完整的区域。
最终,他们选定城外的废弃伐木场和城内受损相对较轻的贵族区,作为暂时的安置点。
幸运的是,翁格勒城内还有上万居民存活。
幸存者们从反抗军战士口中得知,是「勇者」赫提斯大人和反抗军们殊死战斗,最终击杀了米修斯,将他们从无尽的苦役与麻木中解放出来。
尽管如此,仍有相当一部分人,依旧生活在麻木之中。
但更多的年轻人,尤其是那些亲历了黑暗岁月的青年,在短暂的休整后,眼中燃起了火焰。
他们自愿加入反抗军的后勤队伍,参与到城市的建设中。
高大的树木被砍倒,然后被艰难地运回,用于搭建简陋的木屋,用于安置伤员。
当然在赫提斯的提议下,他们砍伐了树木,将树木的种子埋入了土中,否则以后会出现无树可用的情况。
鲁姆也开始忙碌起来,他虽然能靠自己的小聪明解决大部分难题,比如开发草原,挖掘地下水,以青草、野菜、鸟禽作为食物等等……
但有一点他解决不了——药品。
几乎每一个被从废墟中救出的人都带着伤。
轻伤者,若意志足够坚强,就能直接挺过去。
而那些重伤员,断肢、内出血、严重感染……在没有有效医药的情况下,他们的生命如同风中之烛,绝大多数人挺不过两天。
随着救援深入,从废墟下挖出的幸存者情况越来越糟。
许多人被挖出来时,仅存一息,往往还没来得及抬到集中救治点,便没气了。
尸体逐渐堆积,起初还能简单掩埋,后来只能无奈地堆放在远离居住区的一角,形成了一座小山。
赫提斯再次找到了鲁姆和丹尼。
“必须处理掉这些尸体,立刻焚烧,否则瘟疫一旦爆发,幸存下来的人也将十不存一。”
在赫提斯的指导下,鲁姆和丹尼带着一队人马,在远离营地的下风口处挖了一个巨大的深坑。
他们将一具具同胞的遗体抬入坑中,泼上能找到的少量火油,然后点燃。
冲天的火光和浓烟燃烧了整整一天一夜。
最后,赫提斯亲自出手,将魔王城外森林边缘那块著名的、形似卧牛的巨型岩石搬运过来,重重地压在填平的坑上。
巨石表面,由赫提斯用剑刻下了简单的铭文:
“翁格勒不屈之民安息之所”。
但这并不能解决问题,救援和生存的压力仍牢牢套在鲁姆的脖子上。
他眼看着药品的匮乏正一点点夺走本可挽救的生命,内心的无力感与日俱增。
他几乎不眠不休,双眼布满血丝,四处查看,试图找到任何可能解决药品危机的办法。
就在他对着寥寥无几的、从贵族宅邸废墟中找出的、早已过期或受潮的药品一筹莫展之际,木屋的门被猛地撞开。
斯缇姆特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连礼节都顾不上,急声喊道:
“鲁姆!城外……城外來了一队人!已经让比塞特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