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那扇破旧的木门便被人有节奏地叩响。
维斯达蜷缩在沙发上，不知何时已沉沉睡去，这突如其来的敲门声瞬间将他惊醒。他睡眼惺忪地瞥了一眼墙上的时钟，而后匆忙穿上鞋子，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门前。
还未等他伸手开门，门缝便已被人从外面拉开了一道细缝。
“我还以为屋里没人呢。”
门外传来一个略显沧桑的声音。
维斯达定睛一看，只见门外站着一位身着深蓝色背带裤的老者，头发花白，腰间别着一个脑袋大小的木框，里面装满了各式各样的零件。老者身后，停着一辆板车，车上堆满了厚重的纸板箱。
维斯达心中了然，这位想必就是罗嘉妮请来的门匠了。虽说两人不算熟络，但他之前也见过几面。
老者住在两条街外的巷口，经营着一家五金店，修门修窗之类的活计自然也在他的业务范围之内。
上次这扇门损坏，也是请他来修的。
“原来是维斯达啊。我上次就跟你说过，这扇门早该换了，都三四十年的老古董了，稍微用点力敲两下就得碎。”
老修理工一边说着，一边将零件放下，拉过推车。
维斯达赶忙上前帮忙，两人一起将纸板箱里那扇厚重的金属门拆了下来。
“欸，其实我一个人也行的……就放在这儿吧。”
老修理工说道。
“您的徒弟呢？我记得他以前经常和您一起干活。”
维斯达环顾四周，突然感觉到一丝异样，那个经常跟着老维修工的徒弟，今天怎么不见踪影？
老维修工似乎看出了维斯达的疑惑，一边整理着零件，一边缓缓开口：
“那家伙，说是不想做修理工了，非要去当官。我和他大吵了一架，虽然我能理解他的想法，但……我实在没办法支持他。”
说着，老维修工拖来金属门，用钳子剪开了绑在纸板上的铁丝，拆下了包在金属门外的纸板外壳，露出了亮棕色的油漆，色泽温润。
“还不错吧。”
老维修工笑着说道。
“那当然，这可是我精挑细选的。”
老维修工笑着重重地拍了拍门，似乎是在向维斯达展示这扇门的质量上乘。然而，很快他的笑容便渐渐淡去：
“我们家世代都是手艺人，没人读过书，谁都知道当官得读书识字……就算我是个粗人，也看得出来，皇城里的人肯定会使绊子。而且现在这世道，乱得很呐……”
维斯达其实能理解老维修工说的前半段话，没有文凭的人，在皇城那种地方确实很难立足，更别提当官了，皇城里肯定充满了勾心斗角。但是后半段话，他却有些摸不着头脑。
世道很乱？
说实话，他还真没看出来。
在维斯达眼里，一切都显得那么繁华，那么和平，一切都在蒸蒸日上。
“说实话……世道乱吗？这点我不是很能理解。”
维斯达疑惑地问道。
老维修工蹲在木门前，继续拆着废旧的铁锁，头也不抬地说道：
“哪能不乱？前些日子东边养殖厂那块儿，工人都罢工了……你不知道吧？我当时在那里修水管，亲眼看见的。”
“你知道几个月前兽人和人类的边境冲突吗？报纸上虽然提了几句，但只写在了角落里，很难有人注意到……而且看报纸的人也不多。”
“前几年……应该还在你读书的时候，听说帝国把一些矿产资源捏在了手里，这才使很多东西价格爬上去了。”
……
老维修工一口气说了很多，这些都是维斯达从未听说过的。他一直以来都沉浸在书本的世界里，从早到晚，日复一日地读书，两耳不闻窗外事。
似乎学校里所教授的，皆是帝国如何繁荣昌盛，他们这些学子又该如何为帝国鞠躬尽瘁、奉献自我。
似乎学校里日复一日所灌输的，是神明那至高无上、不可侵犯的伟大，谆谆教诲着学生们要如何虔诚且毫无保留地尊崇神明的意志，其是不可违抗的真理。
似乎学校所描绘勾勒的，是一个富足美满、繁花似锦的未来。可学生们却从未被引领着去直面那残破不堪的现状。
“很难想象吧……也是，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你也不过是温室里养的花，虽然我并不知道温室是什么东西。”
老维修工熟练地拆下了那扇破旧的木门，刹那间，明媚的阳光如决堤的洪流般彻底涌入了事务所内，将原本阴暗潮湿的空间照得通透明亮，尘埃在光束中肆意飞舞。
维斯达呆立在原地，内心满是迷茫。
他开始怀疑学校所传授的一切，怀疑自己的信念。
昨晚，瑞妮丝和安蒂娜谈论的话语在他脑海中不断回响，如同重锤一般敲击着他的心灵——
“为什么要反抗？”
在他的认知里，学校一直以来所教导的，是世间万物都在有条不紊地步入正轨，当下所有的动荡与不安，不过是发展进程中不可避免的阵痛，只需耐心等待，一切很快就会恢复如常。
而且，摩比斯城在他的印象中，治安良好，经济繁荣，街道上车水马龙，店铺里琳琅满目。在他单纯的眼里，整个世界都是如此，美好而充满希望，处处洋溢着向上的气息。
这样的美好社会为什么要反抗？
为什么？
为了什么？
维斯达双手死死地捂着脑袋，仿佛这样就能阻止那如汹涌潮水般袭来的痛苦。头痛欲裂的感觉让他几近崩溃，每一根神经都在疯狂地抽搐着。
在他的脑海中，似有两道截然不同的声音在低语回荡。
“相信……相信……”
那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蛊惑，试图将他拉回那个被粉饰的太平世界。
“假的……假的……”
另一道声音尖锐刺耳，如同一把利刃，无情地刺破那层虚幻的表象。
“抱歉，我不太舒服。”
维斯达强忍着身体与精神上的双重不适，帮老维修工将那扇破旧的木门搬到了板车上。
“哦，那可太糟糕了，年轻人，要好好休息啊……”
维斯达脚步踉跄，老维修工的声音越来越远，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牵扯着，跌跌撞撞地跑到了安蒂娜的房门口，抬手轻轻叩响了房门。
“安蒂娜老师，维修工已经来了，我感觉有些不舒服，就先回自己房间了。”
维斯达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
安蒂娜在半梦半醒之间，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维斯达像是逃离一般冲回了自己的房间，他试图轻轻地将门关上，可身体却仿佛不受控制，最终他猛地一甩，门“砰”的一声关上。
他再也支撑不住了，无力地瘫倒在床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
他下意识地紧紧捏住脖颈上的怀表，目光落在怀表内侧那黑白照片上。照片里，一家四口笑容灿烂，那是他曾经温暖的家。
“父亲、母亲……神啊，究竟什么才是对的。”维斯达喃喃自语，声音里满是迷茫，伴随着内心的疲惫，在不知不觉间，他合上了眼睛。
当维斯达再度睁眼时，发现自己竟置身于熟悉的课堂之中。老师正站在黑板前，手中捧着一本厚重的神学书籍，神情激昂地歌颂着名为恩尔多斯的神明。
“神带来了光明，启迪了世间万物的智慧，人类是祂最爱的宠儿。
祂带来了拯救这个世界的「神选者」，推动着世界不断向前进步。
祂派遣了自己的侍从，神女阿莱格娅，推翻了魔族的残暴统治。
秩序因祂而建立，帝国因祂而崛起。
所有人都应当为了神明、为了帝国，去终结世间的罪恶……”
老师的声音在教室里回荡，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
画面如梦幻般变幻，维斯达来到了图书馆。他随手翻开一本律法书，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帝国的律法：
“第一条，无论何人，皆应尊重神明，神明之威严不可亵渎。
第二条，帝国的荣光至高无上，任何人不得污蔑、造谣、贬低帝国的荣耀。
……”
画面再次转换，维斯达站在导师面前，一脸诚恳地请教着最近犯罪率上升的原因。
导师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轻轻拍着维斯达的肩膀说道：
“最近「神选者」正大力推动着科技与经济的发展，大规模地整顿工厂、开发资源、调度人手。在这个过程中，有很多不满于现状或者被调度安排的人发动了暴动，甚至威胁到为社会做出贡献的「神选者」，所以犯罪率自然就上升了。”
一切破碎，重归了黑暗。
维斯达在黑暗中无力地吼着：
“正确！……还是错误？”
他似乎看见了：
安蒂娜的幻影站在了维斯达面前，告诉他帝国禁锢了人的思想。
兰斯的幻影站在了维斯达面前，强调着贵族和地主的暴行。
老维修工的幻影站在了角落，哭诉着普通人的不易。
老师们的身影将他团团围住，一遍又一遍说着帝国的正确，「神选者」的正确。
突兀地一束光照了进来，将黑暗中的身影尽数驱散，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束光缓慢地堆叠出了一道虚影，清脆的女声回荡在这片空旷的空间。
“自己去看不就知道了，是非对错，不是他人一言两语能说完道完的。”
黑暗破灭了，维斯达睁开了眼，目光落在了怀表上。
他一言不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处在隔壁的瑞妮丝收回了法杖，洗漱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