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没有任何装饰,但打扫得很干净。几个人围在一张破旧的方桌前讨论着什么。
这几人也是穿着一样的土黄色军服,但他们的帽子不是先前见过的缝着五角星的布帽,帽檐要更宽一点。似乎也是因为这种帽子戴起来并不舒服,有两个人干脆把帽子摘了下来放在旁边的桌子上。
几人都是大概三十岁左右的男性,嗯……我也无法确定他们的年龄。
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自己正在电视剧里的陕甘宁边区。
我自己还是穿着那身散发着臭味的黑布长袍,这两天的奔波下来更是让自己完全没了形象。一时间,我尴尬地看着他们,不知道如何开口。
几人看到我进来,眼中先是一亮,旋即又露出了几分疑惑。
“小姑娘,你回答出来了他的问题?”坐在最里面的人向我问道。
“只回答出来两道。”我如实回答:“他先是问我的技能,我说我会读写和算术,然后他就问了我三个算术的问题。”
“你之前学过那些内容?”对方追问。
关于如何解释这件事情,我和卡特倒是早就编排好了剧本。不过因为不知道对方会不会追问,一口气和盘托出也显得有点假,所以本着问什么答什么的态度就好了。
“我也说不上来,都是我爸爸教我的,他是位商人。”
“对于第二个问题你怎么想的?”另一个人打断了我的话。
不是,他们为什么非要纠结于这几个问题?
“这……很重要吗?”我大起胆子直接提出了疑惑。
“其实我们也不知道。”先前的那位坐在最里面的人笑了一下,一只胳膊缓缓抬起,似乎想要抓住什么,又旋即轻轻地放下:“如果我们想要和神沟通,我们就要回答这些问题。”
看着对方略显失望的神色,结合这些问题的内容,我好像能猜到是什么情况了。
弗提亚王国的穿越者很可能已经被良好地隐藏了起来,并且有一些别用用心的人控制了她,然后利用她对未来社会变革的理解来组织革命,最后颠覆现有的封建制度。
至于这些问题,估计是用来筛选出其他穿越者,或者和她有类似想法的人的。
但如果是这个情况的话,上面的逻辑很明显站不住脚。首先,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现在的封建社会是当下的生产力决定的,并不是穿越者以一己之力就能改变的;何况,得是什么样的阶级才会去支持这个人,她和这些人都是怎么打交道的?
但是这日本国旗绝对不可能是假的。
想一想对方,再看一看自己,心中划过了一丝遗憾。
至于为什么穿越者要被这些人称为“神”,可能是因为在这个缺乏民族认同感的世界,宗教永远是团结人心的合适工具吧。
等一下,如果对方是穿越者,我又是什么?
好复杂……好困……
两天的紧张旅程下来身体已经到了极限,我两眼一黑,倒在了门口。
……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木板床上,虽然床垫不太柔软,颜色也是一样的灰黄色,但好在够宽,棉布做的被子也够暖和。
之前的衣服和气味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身棉布缝制的长袖单衣。
我望了望四周,这好像也是一间普通的旅馆房间,木制的窗户在风中吱吱作响。窗外的天色灰蒙蒙的,云朵若有若无地闪着金边,看起来已经到了傍晚。
我欠起上身坐了起来,头发从后颈滑落,披到了我的肩上。
“你醒了?”卡特的声音好像从下方传来。
“啊?”我被这突然传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连忙顺着方向撩起一边的头发,发现卡特正在从床边的一片草垫上爬起,身上也穿着和我一样的棉布单衣。
“你……”再次见到卡特让我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看来这里是安全的。
卡特坐直了身子,歪过头看着我。
“……”我欲言又止。
有那么一瞬间,我想一边哭喊着“你可算出现了”,一边求一个安慰,投入对方的怀抱。
但是这种想法很快转变成了某种不可言说的恶寒,又想改口成“你死哪儿去了”,然后反手就是一拳。
仍然做不到。
我就这样半坐在床上,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昏暗的房间映衬着我们,气氛有点怪异。
我伸出一只胳膊,面对卡特做了一个拒绝的手势,同时头歪向另一边。
“好吧,那我们就说正事儿。”卡特用两手扶住一条腿,慵懒地做了一个拉伸的动作:“如你所见,新教势力正在对难民进行分类登记,并给他们布置不同的任务。我们因为是这些人中比较少有的具备读写能力的人,所以我们的任务也是一些文职。”
确实,还是谈正事比较好。
“你也见过那位主教吗?”
“当然见过,因为我和你一样,回答出了两道题。虽然三道题都很怪异,但至少前两道我还看得懂。”卡特似乎说到这里的时候故意做了个轻松的神态。
卡特也能做出来两道?这确实令我有些惊讶。
“所以之后发生了什么?他们到底是什么人?”我急不可耐地追问。
“嘛,简而言之,都是好人。”卡特扣了扣下巴:“这座城市没有旅行者,那位所谓的‘主教’其实是旅行者的代理,就是个噱头。如你所见,新教势力可不是什么宗教组织。”
“新教势力的‘教义’是‘平等,自由,博爱’,目标是‘解放生产力’,幸亏之前和你打过交道,我能理解他们在说什么。要放在以前,这群人只不过是一群疯子——但这次不是了,因为他们这次似乎真的掌握了一些技术,比如人手一颗的手榴弹。”
“手榴弹?”我再次在这个世界听到了这个词。这个词并不是特别陌生,因为据说二十年前的第一任穿越者,他们称之为“神秘使”,就是率先发明的这种武器。反而是枪炮之类的东西仅仅是概念性的,虽然我也对此不太了解。
“那他们的旗帜又是怎么回事儿?”
“日本国旗,你们世界的国家。”卡特回答:“我觉得这玩意儿就是给你们看的,这样就坐实了他们确实有旅行者。”
“虽然从艺术上我实在是无法对此进行评价。”卡特半开玩笑地补充了一句。
“那现在我们是在哪里?”
“同窗旅社,其实就是城内的旅馆。因为我们属于高级人才,所以我们分到了旅馆住;更多的难民只能在城内临时搭帐篷,每天的粮食倒是有人统一发放。”
“他们哪里来的这么多粮食?”
“城内的战略储备、抢劫各贵族和地主、其他地区送。”卡特一五一十地清点着:“这附近有不少小贵族和小地主,都是新教势力‘讨伐’的对象。其实全国,或者说全世界的起义已经此起彼伏了,包括我们出发的北岚村已经成了一片废墟。”卡特强调了一下这个我闻所未闻的地名。
“得益于手榴弹这个不讲道理的东西,这群人倒是有了和我们同归于尽的能耐。”卡特双手背过头,对此也没啥好气。
“所以其他人现在在做什么?”
“目前来讲是这样的。新教势力不仅从事抢劫,也从事生产,他们现在已经具备生产水泥和炸药的能力,虽然我们不知道他们在哪里生产的。所以我们要先集结军队,包围灵辉城,断绝这里的贸易;为了不让这里的难民饿死,他们一定会尝试用他们生产出的新式武器尝试突围。而我们可以从切断他们的原料输入、破坏工厂、正面防守等多个角度来反制。因此其他人应该已经开始召集军队了,估计得需要几十天。”卡特分析着目前的局势。
“那我们现在要做什么呢?”
“想办法收集更多的信息,以及把信息放出去和他们配合呗。”卡特翘着二郎腿斜靠在墙上,眼神中流露着一种十分复杂的情感:“这件事情,只有我们能做。”
说完,卡特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尘土,锁好了窗户。
天色渐渐完全暗了下来,房间里一片漆黑。
“我昏倒后,发生了什么?”我重新躺回床上,枕头里飘着草屑的味道。
“你的体力耗尽了。”地板上传来了卡特的声音:“我知识水平有限,无法完全解释这个问题。只能说你虽然不会生病,但抵抗疾病的侵袭需要消耗体力。因为这两天你耗尽了你的体力,所以突然晕倒了。解决方法就是保持干净,注意休息。”
“至于新教那边的事情,只能说你发挥得还行,我倒是没花太多功夫去圆回来。”
我揪起了衣服的一角闻了闻,虽然衣服的做工很粗糙,但好像确实是干净的。
头发里夹杂的污垢也没了,身上的异味也消散了。
被子和枕头也只有棉花和草的味道,确实是新的。
等一下,这些是谁给我做的?
似乎是察觉到了我的动作,我在阴影中好像看到有人挥了挥手:“不用在意,这是应该的。”
……
其实相对于害羞,已经有点习惯了。反而是好奇对方为什么不得寸进尺。
我会这么想绝不是因为自己也想要……确实不是。毕竟时代背景放在这里,再加上自己也没有什么办法,何况刚开始卡特不就是打算娶我来着……不行,逻辑有点乱……
总归,不正常的怎么看都是对方。
而且今天卡特难道除了照顾我,就是睡在地上吗……
“卡特殿下。”我轻声喊他的名字。
“还有事吗?”对方的声音有点低沉。
“你不来……上面睡吗……这里还有……很多空……”我最终下定决心吞吞吐吐地问了出来,还好没有灯,对方看不到我的脸。
“赵雪。”卡特第一次喊了我的真名。
奇怪,这个人为什么这时候突然严肃起来了。
“你,也是我们的神。”黑暗中飘来了这么一句。
我怔住了,但是我已经无法冷静思考下去了,既然对方都这么说了,那我也就借坡下驴,看对方能怎么办!
“可以。”我一骨碌从床上站了起来:“现在我以神的名义降下神谕,命令你……上床睡觉!”
对方没有说什么,缓缓站起了身,走向床的一角,然后背对着我静静地躺了上去,努力地不发出声响。
我也背对着卡特躺下,扯了扯身上的被子,听到身后传来了微弱的三个字。
“谢谢你。”
我又往卡特那边靠了一点,把被子也披到了他身上。
他没有拒绝,身体一动不动,好像已经睡着了。
似乎,他真的很累了……
“谢谢你……”我重复着对方对我说的这三个字,感觉自己没有资格接受这份感谢。
我,是他们的神……
现在虽然天黑了,但时间上也就八点左右,再加上自己刚醒,根本睡不着。
而且……有点饿。
我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在床头的小桌边找到两个馒头。好吧,我宁愿相信书上说的,古人能吃上白面馒头已经是梦寐以求的幸福了,这一点就不多奢求了。
不知道卡特有没有吃过,我只吃了一个,另外一个就留给他吧。
旅馆的下面就是酒馆,酒馆里现在熙熙攘攘的还有不少客人在觥筹交错,这也是为什么之前我们的谈话没考虑隔墙有耳,因为并不安静。
不过又想到昨天遇到的事情,晚上还是别出门了。
不不不,这里既然是安排我们住宿的地方,一定有起码的安保。我只要不上街,只在旅馆里转转应该问题不大吧?
说起来……
我回身爬到床上,顺着卡特的身体往下摸索。
果然在裤子口袋里发现了一些铜币。
看来新教控制的地区通用币肯定是用不上了,虽然我们出来的时候也没带这东西。不过在实际的流通中,通用币通常只是用于明面上的大宗交易且仅限国内,而赛特斯制式的银币和铜币的覆盖面则更广一些。
这里的赛特斯制式倒不是指南边的赛特斯帝国,指的是古赛特斯共和国当初推行的一套铸币体系。现在各国国王依旧保留着古时的铸币厂,包括赛特斯制式金币,只不过人们发现用纸币代替国库里的金币有更多好处。
我换上布鞋,轻手轻脚地打开房门,将身体挪出去之后又缓缓关上。门外是一条仅有一人多宽的小道,走道里充斥着陈腐的气息,还有股莫名的尿骚味。
我们的房间似乎在三楼,小道的尽头是一排木制楼梯,楼梯下方有火光和谈笑声传来,感觉好像挺热闹的。
当我走到一楼大厅的时候,房间里的声音似乎顿时降低了不少,身上也突然感受到了不少视线。
我感到了一丝不对劲,连忙打量了一下自己:淡黄色的单衣和单裤,没有任何修饰,略微分叉的头发披在背后,也显得挺自然的。
是不是这身不适合穿出门?但是一来,这里好像也没有别的衣服;二来,大厅里坐着的不少人也是一样的麻布衣,大多数人都很朴素。
“你醒了?要不要来吃点东西?”一位青年的声音从一张桌子上传来。我转头看去,对方大约二十多岁,头发用一根带子扎了起来,身边还有两个朋友。对方的声音夹杂着关切的情感,听起来都彬彬有礼,嗯……不像坏人。
不过对方为什么会知道我刚醒?
“啊……这……好。”虽然很难接受,但和人相比,对方桌子上的炒鸡蛋才更令人难以拒绝。
听到我答应了自己,对方面露一副惊喜的神色,转头举手对站在柜台的老板娘示意:再来两片面包,一盘炒卷心菜。”
我瞟了一眼挂在墙上的价目表,面包两枚铜币一个,炒卷心菜十三枚一盘。
卡特身上好像有一百多枚铜币,这里还要补充一下,这里的铜币更接近于现代硬币的大小,只是略厚一些,所以还是挺轻的。我拿走了三十枚,早知道就来买点吃的了……
“我自己来吧。”我挥手向对方做了个表示,然后往柜台的方向走去,却被另一个桌边的大叔拦了下来。
“小姑娘,如果你不想接受他的好意,那一定得接受我的。以后我们可得多拜托你们呢!”对方向柜台上拍出一堆硬币,语气中满是诚恳。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急了,急了!”不知道又是哪里冒出了一句,店里的人顿时哄笑起来,搞得我一头雾水。
我捂着脸走到了那三人的桌前坐了下来,想等着对方给我一个解释。
“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怀特,身边的这两位是我的弟弟,布莱克和格瑞。加上你和你的哥哥,我们一共有五个人通过了考核。”为首的青年看向我。
“你们好,我叫蕾娜。”虽然内心感觉这些名字好比现代的张三李四,毫无美感和创意,但考虑到古人的文化水平,也就没必要在意太多了。虽然似乎这里并不是地球古代……算了这不重要,也可能是自动翻译的问题。
对方说的考核,估计就是指的那三个问题吧。
“你们有人回答出了第三题吗?”既然对方也和自己有着相同的身份,那就直接问吧。
“还有第三题?”三人异口同声地反问。
好吧。
“所以第二题是怎么做出来的?”
得了,看来今天算是跟这几道题过不去了。
“这一类问题是一种经典的排列组合问题,有一个对应的数列……”我尽量尝试着不用现代数学术语去解释,但发现困难重重。尽管受制于痛苦的表达能力,三人还是津津有味地听着,时不时盯着我的脸端详。
算了,习惯了。毕竟其实放在地球上,自己也有足够的自信。只要别带来额外的麻烦就好。
我讲到一半的时候,面包和炒卷心菜端了上来。卷心菜用的是木盘子,两块面包也盛放在一个木碗里。面包看起来不大,好像也不松软,外皮烤得焦焦的。
因为确实有些饿,我拿起一块面包就咬了下去。
额……
这玩意是应该叫法棍,还是列巴呢?
看到我费力地嚼着面包,怀特起身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柄小刀,用木碗轻压着,把面包剖成了两半;再用木勺把桌上的鸡蛋和卷心菜舀到面包中间,最后用勺子轻轻压实。最后伸手示意,这样比较好吃。
“大哥,你什么时候学会的这些东西?”格瑞不屑地瞟了怀特一眼。
我怔怔地看着对方的动作,内心存着几分羞愧,感觉好像无论到哪里都要被人照顾的样子。
尽管很纠结,但最后还是拿起了这块姑且称之为三明治的食物,在三人的注视下一口咬了下去。
果然好吃多了。
“蕾娜小姐为什么要来这里呢?”我尽量保持着优雅的吃相,却冷不丁被布莱克这么一问。
小姐?难道我暴露了什么吗……我停止了咀嚼的动作,睁大眼睛看向对方。
“你叫我……什么?”
“哈哈哈哈!”看到我惊恐的表情,怀特和格瑞开怀大笑起来,一人一边拍向布莱克的肩膀,后者也尴尬地捂住脸。
“不好意思,因为你确实很有气质。”怀特至少在这方面老练一些。
“叫我蕾娜就好了。”我故作冷冷的语气:“小姐是领主们的称呼,我对他们没啥好感。”
后面我们就开始闲聊了起来,也互相交换了彼此的身份。他们兄弟三人来自梅尔辛村,是梅尔辛村村长的三个儿子。梅尔辛村也爆发了新教革命,虽然当地小领主迅速镇压了暴动,但是他们的父亲却因为管理不善被他们的领主处死,三人也只得逃离了家乡。
新教势力的影响力比我想象得强大。他们似乎已经在大部分村落里建立了广泛而深厚的组织体系,在城堡和城市中也进行了相当高强度的渗透。灵辉城的易帜只是这次新教革命的一部分,类似的革命在全国各地正在同步发生,各地的大小领主目前都在疲于奔命。
没错,他们称他们的行动为“革命”。
至此,我总感觉新教势力的策略似乎没啥新意。
先利用农民们对领主的不满,在农村进行平等博爱、人人平等理念的宣传,扩大自己的影响力;同时通过穿越者获取发动起义的资本,现在估计就是手榴弹;占领城堡甚至城市之后,在以此为据点发展生产、防守反击,而失去人民支持的封建统治阶级就会如同无根之水,最后再通过战略决战将其彻底葬送。
在这个世界能有这种程度的动员力,想必他们一定有一套成熟的理论体系和些许必要的科技支持,否则确实没有成功的可能性。
我也好想有点理解,自己为什么是“神”了。
算了,思考这些东西我实在是不擅长……
三人就住在我们隔壁,互相打好招呼之后,我们回到了各自的房间。
卡特还在静静地睡着。
我也重新掀开被子,把身体钻了进去。
这里也挺温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