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是六百米地下唯一的主宰。它不再是地面上那种被霓虹灯或月光稀释过的模糊概念,而是具有密度、温度和重量的实体,沉甸甸地压在肩膀上,黏腻地裹缠着每一次呼吸。空气带着一种陈腐的湿冷,像浸透了亿万年的地下水,每一次吸入,都感觉肺叶被粗糙的砂纸刮过。头盔上唯一的光束,是我在这片凝固的墨色中开辟出的微小孤岛,它刺破浓稠的黑暗,将嶙峋的岩壁、垂挂的钟乳石映照得光怪陆离,扭曲的影子随着光束的移动张牙舞爪,仿佛蛰伏的巨兽正无声地窥伺着我这个不速之客。脚下的路,是亿万年间水流冲刷出的钙化层,覆盖着滑腻的苔藓,每一步都踏在深渊的边缘,发出令人心悸的“沙沙”声,在死寂的洞穴里被无限放大,撞在岩壁上又反弹回来,变成无数细碎的回响,如同鬼魅的低语。
寂静,是这里的另一种声音,一种比任何喧嚣都更能压迫耳膜的绝对音域。除了我粗重的喘息在面罩内壁凝结成一片又一片白雾,除了靴子碾碎钙华发出的微弱呻吟,再没有别的声响。心跳声在耳边擂鼓,每一次搏动都沉重地敲打着紧绷的神经。这片死寂比任何威胁都更令人窒息,它像一块巨大的海绵,贪婪地吸走了所有生的气息,只留下无边无际的虚无。
然后,光束的边缘,捕捉到了一抹刺眼的橙红。
我的心跳骤然停了一拍,随即疯狂地擂动起来。光束猛地聚焦过去。是一个人。穿着和我同款的、带有雅惠小队标志的橙色探险服,蜷缩在巨大的石笋根部,姿势扭曲得极不自然,仿佛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仍在徒劳地挣扎着想要逃离什么。那抹橙红,在死寂的黑暗中显得如此突兀而惨烈,像一道凝固的伤口。
我一步步挪近,光束颤抖着扫过那具躯体。防毒面具的视窗后面,一张年轻的脸凝固在极度的痛苦和惊骇之中,眼睛圆睁,瞳孔早已涣散,空洞地映着我的头灯光斑。嘴唇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近乎妖艳的樱桃红色,微微张开,似乎想发出最后一声呼喊。手指扭曲地抠在冰冷的岩石上,指甲崩裂,留下几道暗褐色的血痕。
紧接着,在更深的阴影里,光束又捕捉到了另外两团同样的橙红。一个半倚在洞壁,另一个则俯卧在前方的狭窄通道入口处。姿势各异,但那份凝固的绝望和脸上标志性的樱桃红,如出一辙。是雅惠小队的人。他们在这里,成了这片黑暗的永恒囚徒。
空气仿佛瞬间凝结成了冰。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窜上天灵盖,头皮阵阵发麻。我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尽管隔着面罩。就在这时,腰间悬挂的便携式气体检测仪猛地爆发出尖锐凄厉的蜂鸣,红色的警示灯疯狂闪烁,几乎要撕裂这片沉重的死寂。屏幕上的读数疯狂跳动,最终定格在一个触目惊心的数字:一氧化碳浓度(CO)—— 远超致命阈值!旁边还有一行小字提示:来源高度疑似——前方通道内积聚的蝙蝠粪便腐化层。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催命的警报声钻进耳朵,像无数根钢针扎进大脑。我猛地后退一步,靴底踩碎了一块钙华,清脆的碎裂声在警报的间隙里显得格外刺耳。
“见鬼!”我低吼出声,声音在面罩里显得沉闷而扭曲。几乎是同时,我猛地拍向肩头的通讯器:“基地!于天!听到吗?我是云英!发现雅惠小队三人…确认死亡!CO浓度爆表!重复,CO浓度爆表!请求指示!”我的声音因为急促和紧张而微微变调。
回应我的,只有一片沙沙作响的噪音。刺耳的电磁干扰声如同恶意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耳膜,将我的求救信号撕扯得支离破碎。
“于天!于天!收到没有?紧急情况!…该死!”我用力捶打着通讯器侧面的信号增强键,金属外壳冰冷坚硬。干扰声顽固地持续着,像一张无形的网,将我死死困在这六百米深的绝境,与雅惠小队的尸体为伴。冷汗瞬间浸透了内层衣物的后背,黏腻冰凉。警报声依旧在疯狂地嘶鸣,如同死神的倒计时。“滋…云…英…滋…听…听我说…”就在绝望像冰冷的潮水即将淹没头顶时,通讯器里突然挣扎着挤出几个断断续续的音节,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但足以点燃希望。
“于天!”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像抓住救命稻草,“我听到了!CO!雅惠小队全完了!通道里有毒气!检测仪报警了!”
“滋…冷静…滋滋…你的位置…有…有东西…”他的声音在强烈的干扰中艰难地穿行,时而清晰,时而破碎,“…左边岩壁…滋…靠近…蝙蝠粪…层…但有…异常…信号…滋…地图…传你…”
通讯器的小屏幕艰难地闪烁了几下,一张模糊的洞穴局部结构图终于挤开干扰的雪花,显现出来。图像严重扭曲,线条断续,但能勉强辨认出我当前的位置和前方那条被标记为“高危-高浓度CO积聚区”的狭窄通道。而在通道入口左侧的岩壁区域,地图上被于天用闪烁的红色光标急促地圈出了一个不规则的区域。旁边挤着一行几乎看不清的小字注释:“热成像异常弱源点…疑似…生物?…构造?…高度关注!”
左边岩壁?
光束立刻像受惊的蛇,猛地扫向我左侧那片被阴影吞噬的区域。那是一片凹凸不平、覆盖着厚厚深色苔藓和蝙蝠粪便堆积物的岩壁,散发着浓烈刺鼻的氨味和腐臭气息,正是地图上标注的高危区域边缘。在强光的照射下,那片堆积物显得污秽不堪,湿滑黏腻。于天指的“东西”,就藏在这令人作呕的污秽之后?这太荒谬了!在如此剧毒的环境里,能有什么值得关注的“东西”?
“于天!你确定?”我对着通讯器吼,声音因怀疑而发紧,“左边全是蝙蝠粪!臭气熏天!CO浓度就是那里泄露出来的!能有什么东西活在那里?”恐惧和疑虑像藤蔓一样缠绕住心脏。雅惠小队扭曲的尸体就在几米外,他们凝固的樱桃红嘴唇无声地诉说着前方通道的致命。
“滋…相…信数据!滋…云英…那个信号点…非常…特殊…微弱…但稳定…和…周围…腐化热源…完全不同…滋…”于天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急切,“像…一个…微型的…独立生态…滋…可能是…关键…避开…主通道…强气流…毒气…浓度…可能稍低…滋…但…务必…快!”
独立生态?在这种剧毒地狱里?
时间仿佛凝固了。催命的警报声、同伴的尸体、于天断断续续却斩钉截铁的分析、眼前这片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污秽岩壁……所有信息在脑中激烈碰撞。雅惠小队倒在了主通道入口,那里是毒气的源头。而于天指出的这条“旁路”,紧邻源头却可能存在一丝生机?这选择赌注太大,代价是命。
“妈的…拼了!”一股狠劲猛地从心底窜起,压倒了恐惧。我猛地吸了一口气,尽管面罩内污浊的空气带着死亡的气息。光束死死锁定那片被标注的岩壁区域,我咬紧牙关,不再犹豫,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朝着那散发着刺鼻氨臭的、堆积着厚厚蝙蝠粪便的左侧岩壁,小心翼翼地迈出了第一步。靴子踩在湿滑黏腻的堆积物上,发出令人极度不适的“噗叽”声。每一步,都感觉是在踏向更深的未知,更浓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