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靠近那片区域,气体检测仪的蜂鸣声似乎被厚厚的堆积物和曲折的岩壁结构阻挡,变得沉闷了一些,但屏幕上的CO浓度读数依旧高得令人心惊,只是似乎不再像刚才那样疯狂飙升。我强忍着令人作呕的恶臭,几乎是屏着呼吸,用戴着手套的手,粗暴地拨开那些覆盖在岩壁上的、湿滑黏腻的深色苔藓和板结的粪便层。腐臭的气味更加浓烈地扑面而来。
扒开厚厚的污秽,下面露出了岩壁的本体——深褐色的、布满气孔的火山岩。光束仔细地扫过每一寸粗糙的表面。什么都没有。只有冰冷的、死气沉沉的石头。汗水混合着滑落的污垢,刺激得眼睛生疼。
“于天!什么都没有!”我几乎要绝望了,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愤怒,对着通讯器低吼,“只有石头!你是不是计算错了?干扰太强定位偏移了?”
“滋…不可…能!滋…信号…就在…你手边!滋…再找…仔细…结构…缝隙…滋…相信…仪器!”于天的声音被干扰切割得厉害,但那份固执却清晰地传递过来。
手边?缝隙?
光束再次聚焦,几乎贴着岩壁移动。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力度,沿着岩石粗糙的纹理和那些细小的气孔、裂缝用力地摸索、按压。冰冷的触感透过手套传来。突然,指尖在触碰到一处看起来毫无异样的、碗口大小的凹陷边缘时,感受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异样的温热感!与周围岩石彻骨的冰冷截然不同!
就是这里!
心脏狂跳起来,血液奔涌的声音充斥耳膜。我立刻将头灯的光束垂直打向那个凹陷。光线直射下去,穿透了表面一层薄薄的尘埃和湿气。在光束的中央,在那不过碗口大小、毫不起眼的岩壁凹陷深处,一点极其微弱的、如同遥远星尘般的冰蓝色幽光,静静地悬浮在绝对的黑暗之中。
那光芒如此微弱,却又如此纯粹,带着一种不属于这个死亡洞穴的、近乎神圣的静谧。它微弱地闪烁着,像宇宙诞生之初的第一缕光。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时间、空间、催命的警报、同伴的尸体、浓烈的毒气…所有的一切仿佛都在这一刻被抽离了。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这一点微弱却倔强的冰蓝幽光。它像一颗被遗忘在时间夹缝里的星辰,又像是黑暗深渊悄然睁开的一只眼睛,无声地凝视着我这个闯入者。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攫住了心脏,混合着震撼、迷惑,以及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近乎虔诚的敬畏。
“于天…我…我找到了…”我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光…冰蓝色的…光…”
“滋…什么?光?滋…描述!快!”于天的声音瞬间拔高,穿透干扰的噪音,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急切。
我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喉结滚动。身体前倾,几乎将整张脸贴在冰冷的岩石上,头盔的光束聚焦到极致,穿透那层阻碍视线的薄尘,努力捕捉着那冰蓝光点周围的细节。
“在…一个小坑里…岩壁上的…”我一边仔细观察,一边尽可能清晰地描述,“那光…是它发出来的…它…好像是一株…植物?”
是的,一株植物!在光束下终于显露了它模糊的轮廓。它深深地扎根在凹陷底部那一点点可怜的、由岩石风化物和微生物构成的贫瘠基质中。主体极其低矮,几乎匍匐着,形态古老得令人心颤,像某种蕨类,又带着远古苔藓的特征。几片极其纤薄的、近乎透明的叶片,如同最上等的墨玉精心雕琢而成,脆弱得仿佛吹一口气就会化为齑粉。而刚才那点冰蓝色的幽光,正是从这些叶片的脉络里渗透出来的!那并非反射的光,而是叶片自身在散发光芒!纤细如发丝的叶脉,此刻清晰地呈现在强光下,里面流淌着的,绝非叶绿素,而是无数细微到极致的、闪烁着冰蓝光泽的星尘!这些星尘般的光点在叶脉的导管里缓缓地、神秘地流动、旋转,仿佛将整个微缩的银河都封印在了这薄薄的叶片之中。
“星尘…它的叶脉里有星尘在流动…发光…”我喃喃自语,完全被这超越想象的景象攫住了心神。
“天哪…云英…滋…别碰!记录!影像!”于天的声音激动得变了调,带着一种科学狂人面对终极发现时的狂热,“这…这可能是…活化石!前所未有!滋…小心!”
就在这时,那株奇异植物顶端一枚极其微小的、橄榄状的孢子囊,似乎被我的靠近所惊扰,或者仅仅只是到了它释放生命的时刻。它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没有声音,但在我的感知里,那一下颤动如同惊雷。
噗。
一声轻到几乎无法察觉的破裂声。紧接着,一小团极其稀薄、闪烁着同样冰蓝光泽的孢子云,如同梦幻的星尘烟雾,从那破裂的囊中轻盈地飘散出来。
它们飘过我的面罩视窗。就在那一刹那,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气息,透过面罩的进气过滤系统,丝丝缕缕地渗了进来。那不是洞穴里陈腐的霉味,也不是蝙蝠粪便的恶臭,更不是一氧化碳的死亡气息。那是一种…咸涩的、冰冷的、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亘古洪荒气息的味道。像深埋地底的远古海洋在刹那间解封,像寒武纪生命大爆发时原始海水中弥漫的气息,穿越了数亿年的时光隧道,猝不及防地撞入了我的鼻腔!
远古海洋的味道!
这味道像一道电流,瞬间击穿了我的大脑,带来了短暂的空白和更深的震撼。这株植物…它究竟承载着多么古老的生命密码?
“孢子…它释放了孢子!”我如梦初醒,急促地报告,“我闻到了…海的味道!很古老…很咸…”
“记录!云英!滋…不惜一切…带回来!”于天的声音因激动而嘶哑,“样本容器!快!滋…小心…光…可能有…未知效应…”
无需他提醒。这株植物本身就是一个无法抗拒的召唤。我强压下心头的狂涛骇浪,用前所未有的谨慎和轻柔,迅速从背包侧袋取出特制的双层真空样本管。管子内壁衬着柔软的惰性材料。我屏住呼吸,动作轻缓得如同对待初生的婴儿,生怕惊扰了这来自远古的精灵。金属镊子的尖端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流淌着星尘的脆弱叶片,探入那一点点可怜的基质中,极其轻微地撬动植物的根系。它扎根得异常牢固,仿佛与岩石已共生亿万年。汗水再次浸透了我的额头,顺着眉骨滑落,模糊了视线。终于,伴随着极其细微的泥土松动声,整株植物连同它根下那一小团珍贵的基质,被完整地取了出来。
就在它离开岩壁凹陷的瞬间,那流淌在叶脉中的冰蓝色星尘光芒,似乎微微闪烁了一下,如同一声无言的叹息。整个洞穴仿佛也随之一暗,那一点倔强的、来自生命源头的微光消失了,只剩下我头盔孤寂的光束。
我以最快的速度,将这株散发着微弱冰蓝幽光的植物,极其轻柔地放入样本管。拧紧双层密封盖的瞬间,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是成功的激动,是发现的狂喜,是沉重的责任,还有一丝…仿佛惊扰了亘古长眠者的莫名不安。
“样本已采集。”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对着通讯器说道。同时,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不远处那三具穿着橙红探险服的尸体。他们凝固的姿态,在黑暗中如同三座沉默的墓碑。背包里,那株来自寒武纪的活化石散发着微弱却倔强的冰蓝幽光,光芒透过特制管壁和背包的厚实布料,顽强地渗出丝丝缕缕。这点点微光,在这片被死亡笼罩的黑暗洞穴里明明灭灭,如同在尸骸间徘徊的、来自远古的萤火。它微弱的光芒,与同伴们凝固的死亡阴影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无比诡异又无比沉重的画面。
回去的路,每一步都踏在紧绷的神经上。气体检测仪的警报依旧如同跗骨之蛆,时高时低地鸣响着,时刻提醒着无处不在的死亡威胁。背包里那株植物散发出的微弱冰蓝光芒,在绝对的黑暗中成为唯一的精神锚点,它穿透厚重的布料,在脚下崎岖湿滑的钙化层上投下变幻不定的、幽灵般的光斑。光束警惕地扫过前方每一个转角,每一片阴影,仿佛雅惠小队队员扭曲的身影随时会从黑暗中扑出。面罩内,我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被无限放大,混合着检测仪的蜂鸣,演奏着一曲令人窒息的亡命进行曲。
攀爬那近乎垂直的狭窄竖井时,体力已接近透支的边缘。冰冷的岩壁摩擦着防护服,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每一次向上蹬踏,沉重的装备都像要把人拖回深渊。手臂的肌肉因过度用力而灼痛、颤抖。汗水早已浸透全身,冰冷地黏附在皮肤上。唯有背包里那个微弱的光源,紧贴着脊背,传来一丝奇异的、难以言喻的暖意,像黑暗中的灯塔,微弱却持续地提供着一种精神上的牵引力,支撑着麻木的身体机械地向上、向上。
当头顶的岩层终于不再是绝望的厚重,开始透出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的灰白时,一种近乎虚脱的狂喜猛地攫住了我。那是地面!是光!是生!
最后的十几米攀爬,耗尽了我体内最后一丝力气。当戴着厚实手套的手终于扒住竖井边缘粗糙的岩石,当身体在同伴们伸出的援手下狼狈地翻上坚实的地面时,我像一滩烂泥般瘫倒在地,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然而,就在身体接触地面尘埃的瞬间,一股无法抗拒的洪流猛地刺入了我的眼睛!
是光!
久违的、汹涌的、铺天盖地的光!
尽管此刻只是黎明前最朦胧的微光,灰白而清冷。但对于在绝对黑暗中浸泡了不知多久的视网膜来说,这无异于一场灼热的酷刑。眼睛像是被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入,剧痛瞬间炸开,泪水完全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决堤般滚落,瞬间模糊了整个世界。我痛苦地蜷缩起身体,将脸深深埋进臂弯里,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不仅仅是脱力,更是一种感官被强行撕裂后的本能反应。六百米下的黑暗,已将我的眼睛重塑,这久违的光明,反而成了最残忍的刑罚。
“云英!云英!你怎么样?”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焦急和关切。是魏巍。
我无法回答,只能更紧地蜷缩着,任凭泪水冲刷着脸颊的污垢。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那尖锐的、焚烧般的痛楚才如同退潮般缓缓减弱,变成了持续不断的、令人酸涩的胀痛。视野里一片模糊的、跳动的光斑和水雾。
就在这时,我感觉到怀里抱着的东西——那个被我下意识死死护在胸前的、装着植物的样本管。
隔着厚厚的防护服和真空管壁,一种微弱却清晰的悸动感,正透过层层阻隔传来。它不再仅仅是视觉上的幽光,而是一种实实在在的生命脉动。与此同时,一种极其细微、却无比贪婪的“**”感,仿佛通过某种神秘的联系,直接传递到了我的意识深处。
我强忍着双眼的刺痛,泪眼模糊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
防护服胸前沾满了泥污,但那特制的透明管壁内,景象却清晰得惊心动魄。那株来自寒武纪深渊的星脉蕨,它墨玉般的、流淌着冰蓝星尘的叶片,此刻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近乎欢欣的幅度,极其轻微地舒展着!那姿态,像一个在沙漠中干渴濒死的旅人,终于扑入了清澈的泉源。它在舒展,在呼吸,在疯狂地、无声地**着!
**着这六百米之上,劫后余生的、污浊却又无比珍贵的——二十一世纪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