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步的孢子样本分析结果,一小时前出来了。”她的声音依旧平稳,但每一个音节都像裹着冰碴,砸在在场每个人的心上,“其生物结构,其能量代谢方式,其细胞内携带的遗传信息…与我们已知的地球所有生命形式,存在根本性的、颠覆性的差异。其蕴含的潜在价值…”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锐利地扫过芳华和朱晓,“…无法用现有的任何标准进行估量。它可能改写我们对生命起源、行星演化乃至宇宙生命存在模式的认知。它的意义,是战略级的。”
她 合上报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目光重新落回病床上,那眼神复杂得难以言喻,有评估,有惋惜,甚至有一丝…面对未知力量的敬畏?
“而云英探员,”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陈述感,“她是目前唯一已知的、与这种‘星脉蕨’本体长时间深度接触并存活的人类样本。她的生命体征,她体内的生物数据变化,她能否醒来…本身,就是解开这株植物秘密,乃至评估其潜在风险的关键钥匙。从某种意义上说,她的‘死活’,直接关联着我们对这株‘战略资源’的理解深度和安全应用边界。”“钥匙?!”芳华像被这个词烫伤了一般,身体猛地一颤,抱在胸前的双臂颓然松开,垂落在身侧,紧握的拳头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钻心的疼痛也无法抵消心中的滔天怒火和悲凉,“她是云英!是我们的队员!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你的实验品,不是一把该死的‘钥匙’!”她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绝望而变得尖利扭曲,在病房里炸开,连角落里的魏巍都吓得浑身一抖。
朱晓一步跨到芳华身前,宽阔的肩膀像盾牌一样挡在她和王汪之间,他眼神如鹰隼般盯住王汪:“上校,请注意你的措辞!云英首先是我们的战友!她带回样本是功勋,不是把自己变成了实验材料!航天局的未来,不应该建立在牺牲任何一个‘深潜者’的基础上!如果连自己人都保护不了,探索再多的未知又有什么意义?”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腔深处迸发出来的岩石,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王汪上校平静地迎视着朱晓眼中燃烧的怒火,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波澜。她没有反驳,只是微微侧过头,目光再次投向病床上那个无声无息的身影,仿佛在重新评估一件棘手物品的价值。几秒后,她 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冷静:“意义?意义在于,她的名字将和‘星脉蕨’一起,刻在航天史乃至人类生命科学的里程碑上。无论她醒来,或是…沉睡下去。这是她的宿命,也是她的荣耀。”他顿了顿,补充道,“当然,医疗团队会尽一切可能。但我们必须做好…最全面的准备,包括最坏的结果。航天局的资源,必须投入到最有战略价值的方向上。”
“宿命?荣耀?”芳华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词,声音冰冷得如同极地寒风。她猛地推开身前的朱晓,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一种更深沉的、近乎麻木的悲怆。她不再看王汪,踉跄着走到云英的床边。病床的金属护栏冰冷刺骨,透过衣服传来。她伸出手,指尖带着微微的颤抖,想要触碰云英露在被子外那只同样苍白、同样冰冷的手,却又在半途停住,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又仿佛怕感受到那令人绝望的死寂。
就在这时,一直蜷缩在角落阴影里、像一尊凝固雕塑的魏巍,身体突然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云英那只露在被子外、搭在床沿的手——那只苍白得毫无生气的手。
“手…手!”他嘶哑的声音如同破旧风箱般骤然响起,带着一种极度惊骇和难以置信的尖锐,瞬间撕裂了病房里压抑的沉默,刺得所有人耳膜嗡鸣。
“云英姐的手!刚才!刚才动了!食指!我看见它动了一下!真的!就一下!”魏巍的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完全变调,他整个人几乎要从角落里弹起来,指着云英的手,手指抖得像风中的枯叶。
“什么?!”
“魏巍!你确定?!”
芳华和朱晓如同被电流击中,猛地扑到床边,身体前倾,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云英那只苍白的手上。芳华甚至屏住了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朱晓也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指甲再次深深陷入掌心。王汪上校背在身后的手终于放了下来,她虽然没有像芳华朱晓那样扑到近前,但身体也明显绷紧了,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全神贯注地投向了云英的脸和那只手,眼神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惊疑和审视。连角落里的空气净化器,似乎都因为骤然凝聚的气氛而短暂地停滞了一下嗡鸣。
时间,在那一刹那被无限拉长、凝固。
整个病房的空气仿佛被抽成了真空。惨白的灯光下,所有人的视线都如同被无形的绳索牵引,死死地钉在云英那只搭在床沿、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上。魏巍那声嘶哑的惊呼,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是死一般的寂静和骤然绷紧到极致的神经。芳华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耳道里奔涌的轰鸣,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撞击着胸腔,震得她指尖发麻。
一秒…两秒…三秒…
那只手,静默如初。苍白,冰冷,毫无生机。皮肤下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像冻结在寒冰下的河流。五根手指自然地微曲着,保持着昏迷以来就未曾改变过的姿态,没有一丝一毫的颤动。仿佛魏巍那一声惊叫,不过是绝望中产生的幻觉,是紧绷神经在重压下发出的无意义噪音。
芳华眼中刚刚燃起的一簇微弱的、名为希望的火苗,在死寂的注视下,如同被泼上了一盆冰水,“嗤”地一声,迅速黯淡、熄灭。她紧绷的身体像被抽掉了所有力气,肩膀难以自抑地垮塌下来,一股冰冷的绝望顺着脊椎蔓延至四肢百骸。她缓缓闭上眼睛,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在眼睑下方投下深深的阴影,仿佛要隔绝这令人窒息的现实。紧握的拳头无力地松开,掌心留下几个深深的、带着血痕的月牙印。
朱晓依旧死死地盯着那只手,眼神锐利得仿佛要穿透皮肤,看到里面的神经末梢。他保持着俯身的姿势,像一尊凝固的、不肯放弃的守护石像。几秒钟的绝对静止后,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不愿承认的沉重,直起了腰。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抬起手,用力地、近乎粗暴地抹了一把脸,仿佛要擦去某种无形的疲惫和失望。再放下手时,他的脸色比之前更加灰败,眼神深处那抹因魏巍惊呼而短暂亮起的光,彻底湮灭了。他默默地退后半步,将病床前的位置重新让给了芳华,那退后的脚步,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
王汪上校紧绷的身体线条也悄然放松了。他背在身后的双手重新交叠,恢复了那种掌控一切的、略带疏离的站姿。她深深地看了一眼魏巍,那眼神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洞悉的平静,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不过是绝望中的一次徒劳回响。她再次将目光投向云英,那份审视中,先前因魏巍惊呼而泛起的一丝波澜彻底平息,重新变回了深不可测的评估。她微微颔首,像是在确认某个已知的结论,然后目光转向病房角落那些价值不菲的维生设备,盘算着它们的投入与产出比。“抱…抱歉…芳队…朱队…我…我可能…眼花了…”他嗫嚅着,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几乎要哭出来的腔调,每一个字都充满了无地自容的羞愧。他恨不得地上裂开一道缝让自己钻进去。
没有人回应他。病房里只剩下仪器运行那永恒不变的、令人心头发冷的嗡鸣和“滴…滴…滴…”声。那声音此刻听起来格外刺耳,如同为一场无声的葬礼敲打着节拍。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冷的实体,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连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
芳华依旧闭着眼,站在病床前,像一尊失去了所有生气的雕像。云英苍白的脸在紧闭的眼睑后晃动,与六百米地下那点冰蓝的幽光重叠、交错。失败的深潜…无用的挣扎…冰冷的尸体…还有上校口中那冷冰冰的“战略价值”和“钥匙”…
就在这时,就在那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几乎要将所有人压垮的瞬间——
一丝极其微弱、微弱到几乎被心跳声掩盖的触感,隔着厚厚的、沾满地下污渍的探险服布料,从她紧贴胸口的贴身内袋里传来。
那感觉…像是什么东西极其轻微地搏动了一下?又或者,仅仅是一缕微弱到极致的暖意,如同寒夜中即将熄灭的余烬,顽强地穿透了冰冷的防护服衬里,熨帖在她因绝望而冰冷的肌肤上?
芳华猛地睁开了眼睛!
不是错觉!
她甚至来不及思考,右手近乎本能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闪电般按向自己胸前那个口袋的位置——那个装着星脉蕨样本的、特制的、隔绝性极强的惰性材料真空容器所在的位置!
隔着层层布料和容器壁,那缕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暖意,如同黑暗深渊中悄然点亮的一星萤火,正持续不断地传递出来!
与此同时,她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猛地射向床头的多参数监护仪屏幕!
屏幕上,那几条代表着生命维度的波形线依旧在微弱地起伏、延伸。然而,就在芳华目光聚焦的刹那——
那条中央的、代表着心率的绿色折线,在经历了一次缓慢的爬升后,本该如同之前无数次那样平缓跌落,滑向低谷。但这一次,在即将跌落到谷底的前一刻,那条折线极其突兀地、极其轻微地向上…弹跳了一下!
非常非常细微!幅度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如果不是芳华全神贯注死死盯着,如果不是她的心跳正因胸前那缕暖意而疯狂加速,她几乎会以为那只是屏幕显示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像素点波动!
但就是这一下!
这一下细微到极致、却又清晰无比地挣脱了原有轨迹的弹跳!
像一颗被冰封亿万年的种子,在感知到一丝来自遥远星河的暖意时,用尽最后一丝生命本源,顽强地顶开了头顶坚硬的冻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