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以后，蔡雯脱掉鞋子，换上便装，爱惜地将裙子叠好。
她很喜欢这套衣服，我看得出来，除了粉底盒中的五十几元钱，她为数不多的财产只剩下我给她买的少女装。
扔掉她弟弟淘汰的旧衣服，穿上由她亲手选的长裙，这是蔡雯身为人应有的尊严，同时我也渐渐意识到，她会成为我的尊严。
对于一个失败者来说，我早已放弃挣扎，不再幻想还有天能出人头地，除了做饭我什么也不会，文化和知识也已经落后于时代，根本没戏了。
蔡雯不会明白，其实我是个容易自卑的人。在比我年轻、比我优秀的人面前，会不自觉地低下头，甚至害怕看到那些十几岁的孩子，他们闪闪发亮、散发着青春气息，我不敢看他们的眼睛，那样的活力四射，仿佛令我原形毕露，忍不住想要跪地求饶。
她一定不知道，自己眼前的男人窝囊到如此地步，自卑、胆小在心理上低人一等，可就算强颜欢笑，我也不能叫蔡雯看出我的怯懦。
她也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充满青春的扑鼻甜味，我闻得到，在这间老房子里，甚至压制了我爸留下的那箱膏药，她肩披浴巾，脸上挂满憨厚滑稽的傻笑，头发湿漉漉的，有些不好意思。
蔡雯不会瞧不起我，把我看成一个阴暗自卑的废物。而那些仙气四射的正派人，比琉璃还华贵的家伙们，他们的心肯为一个丑陋可怜的少女疼哪怕一下吗？他们也许会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一个巴掌拍不响。
如果这就是所谓的正常思维，成熟的表现，那我这辈子，宁愿做个阴暗自卑的废物。
她的依靠为我带来了信心，或许也没那么糟糕，也迫使我放下低人一等的思维。无论是谁，脱下衣服，光着腚，都只是一块肉罢了，我不及别人优秀，但吃过的苦却不比谁少，他们是精神上的“好烦啊”，而我遭遇过肉体上的“快死了”，所以相信，我比他们更善于战斗，更加凶狠狡猾，别看不起人，你死我都未必死。
盯着蔡雯脸上的斑痕和血痂，我似乎已沉溺其中，她有南方女孩的许多特点，鼻子垮垮的，嘴巴有点大，眼睛像充满光泽的宝石，从额头延伸到脸颊的创伤，最后在脖子上收尾，每一个伤口都出现在它们应处的位置，构成了少女的样貌，即使差之毫厘，也会令她的印象错之千里。
她所承受的不公，我会加倍偿还。如果有什么理由能让一个男人去死，她必是其中之一，我原意亲吻她的脚，作为她最谦卑的仆人，以她来命名任何美丽的盆栽，套上小丑的装扮，只为博她一笑，如果有天盆栽不愿为她开花，那我就拔出它的根茎，如果有人胆敢伤害她，我就用扳手把他的牙齿凿进下颚。
“你自言自语说些什么呀？”
蔡雯的表情充满担忧，手指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她提醒道：“该吃药了。”
“你知道吗，我特别担心你，因为你在吃的方面总是言出必践。”
少女趴在床上，将后背露给我，而我将治疗麻疹的药膏挤在手心，轻轻涂满她的后背，取来“一龙男科”杂志扇风。
“药膏干了，就把身子翻过身来。”
“可是我什么也没穿。”
“你怎么开始害羞了？明明来的第一天那么奔放。”
“那是因为……”蔡雯将脸埋进枕头，闷声说道：“那天我身上很脏啊，又难闻，我怕你把我赶出去。”
“你那天怎么了，浑身湿透，是发烧了吗？”
少女的耳朵顿时变得通红，我不知其中有何奥妙，她看起来非常羞于谈这件事，所以我也没多问，见她躲进被里，我起身准备关灯。
“晚安。”丢下这句话，我迟疑着，小声说：“生日快乐。”
刚把她房间的灯关掉，蔡雯却出声道：“你等一下好不好，再陪我一会。”
于是乎，她下床拉开窗帘，不知从哪找来个托盘，将之前剩下的蜡烛逐一点燃。
“嘿嘿，气氛真好，还有这个没玩！”
“一般家里停电都是这种气氛的。所以别吹了吧，让它们烧着，既然你喜欢这种停电的气氛。”
我取来两罐啤酒，香烟、烟灰缸和水果饼干一字排开，原本只有饼干是用来喂养蔡雯的，可她却拿起啤酒，征求我的意见。
“对你的病情不好，啧！想喝就喝吧，你已经是大人了，你来决定。”
扯掉拉环，蔡雯闻了闻啤酒的味道，然后喝下一大口，评价道：“像尿，可真难喝啊，你们男的为什么喜欢喝这个？”
“说的好像你喝过那种液体似得。”我笑道，却不知为何蔡雯脸色一暗，见她不讲话，我又接着说：“过去我很讨厌喝酒，也从不跟人比拼酒量，但心烦的时候喝酒有用，脑袋晕乎乎的，原本很完整的烦恼也变得细碎了。”
“嗝！”蔡雯发出一声很不女孩的声音。
“你想去上学吗？”
“不想！”她坚决地回答，“我对学校没有任何好印象，他们都只会欺负我。”
“那是因为你不反抗，对于逆来顺受的人，肯定会一直被欺负的。我念书时，从未被欺负过。”
“嗯，我相信，那你欺负过别人吗？”
“也没有，但我喜欢给女生起外号，嘲笑她们的长相，有个女生莫名其妙的阳刚，于是我称她健次郎，还有个方脸盘儿的女生，我也给她起了个外号，叫高乐高。”
“高乐高不是洗衣粉吗？”
我感到一阵虚脱，原本想解释，因为我不懂高乐高和“乐高玩具”的区别，所以才闹出乌龙，可蔡雯对于高乐高的理解，使问题更加复杂了。
“总、总之就是那么一回事。现在想起来，真的后悔，不就是阳刚了点，也犯不着取笑她是健次郎，还有那个高乐高，大家把她原本的名字都忘了，新来的英语老师也叫她高同学，小高。”
蔡雯背靠着床，眼神迷离，像是在搜索脑中快乐的回忆，她迷离了很久，却没说出一个字，趁我不注意，她捏起了一根烟。
“我也想抽一支。”
“这可不行。”我立刻反对，把打火机藏在身后，“你这是作死呀。”
“我保证，就这一支，你每天都把屋子弄得很难闻，到处都是烟味，也让我制造点污染吧。”
这点我无法辩驳，虽然心里很抵触，可蔡雯却极有兴致，今天是她生日，由她做主吧，仅仅一根烟，算不得伤天害理。
少女喝醉了，开始说话，讲了很多家乡事，内容和妇女的闲言碎语没什么区别，谁家的儿子在香港，谁家老太婆会打咏春拳，她一直说，从不间断，就好像一旦冷场，我便会离开她似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