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触到胸前的柔软弧度时,宿醉般的混沌感瞬间被刺穿了。
我猛地睁开眼,视线撞上对面衣橱镜里那个陌生又熟悉的身影——银白色的发丝凌乱地贴着颈侧,几缕滑过锁骨,垂在胸前那片单薄的棉质睡衣上。
镜子里的人,顶着一张过分精致的脸,赤红的瞳孔里盛满惊愕和一种沉甸甸的、挥之不去的茫然。
不是梦。这个认知像一块冰,顺着脊椎滑下去。
我撑着床沿,赤脚踩上冰凉的木地板,几步挪到镜子前。
视野高度依旧别扭,视线平视过去,只能看到镜中影像锁骨下方一点点。我抬起手,指尖带着点自暴自弃的力道,戳了戳镜子里那微微隆起的弧度。触感隔着睡衣布料清晰地反馈回来,温软,陌生。
“啧……”一声短促的气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带着干涩和更深的疲惫。
“小兄弟是真没影儿了……这下倒好,平白多了两姐妹。”
镜子里的人对着我撇了撇嘴,那表情既无奈又有点滑稽的认命。
一股说不上是悲愤还是荒谬的情绪堵在胸口,闷得发慌。
记忆碎片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几天前,那个光线惨淡的医务室。
江组长,那个永远没什么表情、气场却冷得像冰的黑发女人,递过来一份薄薄的文件。封面上印着燕京大学机械工程学院的徽标。
“手续处理好了,下周去报道。”她的声音平直得像一条线,没有任何解释的意图,仿佛安排一个“徐思贤”凭空插班进大学,是件和订份外卖一样稀松平常的事。我捏着那份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文件,张了张嘴,最终只发出一个干瘪的音节:“哦。”
疑问像藤蔓一样在心里疯长。怎么做到的?顶替谁的名额?原来的徐思贤呢?那个金发、爱打球、在球场上横冲直撞的徐思贤,在这个世界上,是不是已经被某种力量悄无声息地抹去了痕迹?这些问题沉甸甸地压在舌根下,却在对上江荨那双毫无波澜的黑眸时,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她身上有种拒人千里的气场,让你觉得多问一句都是僭越。
后来实在憋不住,逮着唯一还算熟络的苏予安问过。
“安哥,这……大学还能这么插班的?”我压低声音,像是怕惊动什么无形的规则。
苏予安当时正翻着一本摊开的咒术基础理论,闻言抬起头,脸上带着点“你怎么才问”的了然,嘴角习惯性地往上扯了扯,露出一个介于安抚和无奈之间的表情。
“大概是……用了你之前的名额吧?”他含糊地嘟囔了一句,手指无意识地挠了挠后脑勺的黑发,“具体怎么操作的,我也不清楚。反正你不用担心,江组长她们……神通广大得很。”
“神通广大”四个字,他说得轻飘飘,落在我耳朵里却沉甸甸的,带着一种非人力量的冰冷回响。是啊,能把一个人从里到外变成另一个样子,安排个学籍又算得了什么呢?
水龙头被拧开,冰凉的水流哗哗地冲击着洗手池的白瓷。
我掬起一捧水,狠狠泼在脸上。刺骨的凉意激得我一哆嗦,混沌的头脑似乎清醒了几分。水珠顺着苍白的脸颊滚落,滴进同样苍白的领口。
我抬起头,湿漉漉的银发贴在额角和鬓边,镜子里的人像只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惊魂未定的小动物。
我胡乱地用手指梳理着那头碍眼的白发,试图把它们拢到耳后,让这张脸看起来稍微……正常一点,不那么像个精致的玩偶。
效果甚微。
清晨的空气带着初秋特有的凉意,钻进单薄的外套。
走在通往燕京大学校园的林荫道上,脚下的触感却异常清晰。不是往日那种大步流星、带着点弹性的步伐,每一步都小心翼翼,仿佛踩在薄冰上。
身体感知被无限放大,每一道投来的目光都像带着实质的温度,烙在皮肤上。
“看那边……”
“……头发是白的?染的吗?好酷!”
“外国人?哪个系的?以前没见过啊……”
“脸好小……长得也太好看了吧?”
细碎的议论声,如同夏日里恼人的蚊蚋,断断续续、却又无比清晰地钻进耳朵。
它们来自擦肩而过的女生,来自路边长椅上捧着书的男生,来自四面八方。那些目光或好奇,或惊艳,或带着不加掩饰的探究,黏在我的头发上,脸上,身上。我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垂在肩头的白发发梢,指尖冰凉。
没翘起来,服帖得很,可为什么所有人都盯着看?
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一路烧到耳根。
我强迫自己目视前方,盯着脚下人行道砖块拼接的缝隙,仿佛那是什么值得研究的艺术品。可越是刻意躲避,那些视线带来的芒刺感就越发清晰。
我几乎能感觉到自己后背的肌肉在微微绷紧。
过马路时,红灯亮着。我停在斑马线前,混在几个等灯的学生中间。旁边一个穿着运动夹克、头发染成栗色的高个子男生,目光毫不掩饰地斜瞟过来。他的视线在我脸上停留了两三秒,带着一种让我极其不舒服的打量意味。
当我终于忍不住侧过头,想用眼神表达不满时,他却像被烫到一样,猛地转开脸,假装去看对面的红绿灯读秒,喉结不自然地滚动了一下。
一股莫名的烦躁和委屈猛地涌上来。以前,只有我这样看别人的份!什么时候轮到我被人这样肆无忌惮地围观了?我攥紧了背包带子,指节用力到发白,只想快点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注视。
绿灯亮了。我几乎是抢着第一个冲过斑马线,脚步有些凌乱。刚踏上对面的人行道,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一个身影就挡在了前面。
“嗨,同学!”声音带着刻意压低的磁性,还有一股淡淡的、甜腻得发齁的古龙水味。
我抬起头。是个男生,个子很高,穿着件花哨的拼接衬衫,头发精心打理过,几缕挑染成亮紫色,脸上挂着自认为风流倜傥的笑容。他
一只手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手随意地搭在旁边的灯柱上,身体微微前倾,正好挡住我的去路。这种故作姿态的搭讪套路,我以前当体育生时玩得比他还溜。
“看你有点面生啊,新来的?哪个系的?”他咧着嘴,露出一口白牙,“自我介绍一下,我叫……”
一股强烈的反胃感涌上喉咙。他那黏糊糊的眼神,像沾了糖浆的苍蝇,让我浑身汗毛倒竖。
以前觉得这种搭讪无伤大雅,甚至有点得意,现在角色调换,才明白被当成猎物凝视是种多么令人作呕的体验。
我下意识地想后退,身体却僵硬得动弹不得,喉咙发紧,像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朋友,她跟我一起的。”
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突兀地插了进来,像一道清凉的风,瞬间吹散了那股甜腻的窒息感。
苏予安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旁边,一只手随意地搭在我肩膀上。
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深灰色连帽卫衣,头发有点乱,脸上带着熬夜后惯有的倦怠,但眼神清明,直直地看着那个花衬衫男生,没什么攻击性,却有种不容置疑的平静。
花衬衫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上下打量了苏予安两眼,大概觉得对方看起来平平无奇,远不如自己“有型”,撇了撇嘴,那股刻意营造的“风度”有点挂不住。
“哦?认识啊?”他拖长了调子,目光又在我脸上溜了一圈,带着点不甘心,“那行吧,交个朋友总可以吧?加个微……”
“不方便。”苏予安打断他,搭在我肩上的手稍稍用了点力,带着我往旁边绕了一步,径直从花衬衫身边走了过去。
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天气,脚步没停。
花衬衫被晾在原地,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有些难看,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看着苏予安那副理所当然、头也不回的样子,最终只是悻悻地“切”了一声,转身走了。
肩膀上的力道很快松开了。我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浊气,紧绷的身体松懈下来,这才感觉到后背沁出了一层薄汗。风一吹,凉飕飕的。
“安哥,”我侧过头,看向身边那个比我高出大半个头的家伙,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轻松和一点不易察觉的依赖,“你来了。”
“嗯。”苏予安应了一声,抬手揉了揉眉心,似乎想把那点倦意揉散。
他瞥了我一眼,目光在我那头过于显眼的银发上停顿了一瞬,又迅速移开,投向前面郁郁葱葱的梧桐树冠。“感觉怎么样?身体没什么不舒服吧?”
“没什么事,”我摇摇头,手指无意识地卷着背包带子,“就是……有点不习惯。”
声音低了下去。不习惯这具身体,不习惯这头发,不习惯这铺天盖地的目光。千言万语,最后只化作这轻飘飘的四个字。
沉默在我们之间弥漫开来,只有鞋底踩在落叶上发出的细微脆响。
林荫道上的学生多了起来,三三两两,谈笑风生。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在我们脚下跳跃。这本该是充满活力的校园景象,却让我感到一种格格不入的疏离。
“大学里其实挺好的,”苏予安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不高,带着点劝慰的意味,像是在开导一个转学过来的胆怯新生。
“你不主动去认识人,不去张扬,其实没多少人会刻意注意你。”
他顿了顿,目光又扫过我的头发,嘴角微微向下撇了一下,露出一个“除了这个”的无奈表情,“……当然,你这头发,想让人不注意,有点难度。”
我下意识地又摸了摸发梢,冰凉的触感提醒着我无法改变的现实。
“我知道。”声音闷闷的。心里那点“混入人群”的侥幸小火苗,被他毫不留情地戳灭了。
又走了一段,离机械工程学院的灰白色大楼越来越近。路过的学生中,投向我的目光依旧不少。我强迫自己不去理会,盯着苏予安卫衣帽子边缘磨损的线头,一个压了很久的问题终于忍不住冒了出来。
“安哥,”我停下脚步,抬头看着他,赤红的眼睛里带着纯粹的困惑,“你是怎么……去的那个地方?特殊事件调查科?”
苏予安似乎没料到我会突然问这个,脚步也顿住了。
他脸上那点惯常的、带着点懒散和随意的表情凝固了一瞬,眼神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东西,像是被猝不及防地揭开了某个隐秘的角落。
他移开视线,望向远处教学楼玻璃幕墙反射的刺眼光斑。
“跟你差不多的事儿。”他开口,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些,语速也慢了下来,“被缠上了,遇到了麻烦。挺大的麻烦。”
他含糊地带过了“麻烦”的具体内容,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卫衣口袋的边缘,仿佛里面藏着什么能让他安心的东西。
“然后呢?”我追问,好奇心被勾了起来。他看起来那么“正常”,黑发,男身,除了眼神偶尔有点深,完全不像我这样被彻底改变了模样。
“然后?”苏予安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没什么笑意的弧度,带着点自嘲的意味,“就被她们救了呗。江组长她们。”
他朝学院楼的方向抬了抬下巴,“算是……机缘巧合吧。后来她们觉得我还行,有点用处?就让我当了个临时成员,打打下手,学点东西。”
“临时成员?”我咀嚼着这个词。这听起来似乎和我预想的、像江荨那样神秘强大的正式成员不太一样。
“嗯,临时工。”苏予安点点头,语气轻松了些,像是要驱散刚才那一瞬间的低沉,“跑跑腿,学点防身术式,处理点外围的小状况。”。
他重新迈开步子,示意我跟上。“走吧,快到了。第一天,别迟到。记住啊,低调点,别惹眼。”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补充了一句,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懒散,“真要有人搭讪烦你,就说……嗯,就说你哥我脾气不好。”
我看着他的背影,深灰色的卫衣在晨光里显得有些单薄。他说的轻描淡写,“被缠上”、“遇到了麻烦”、“救了”、“临时工”。
可那些被他含糊过去的字眼背后,隐藏着怎样的惊心动魄?他是不是也和我一样,在某个绝望的夜晚,面对过非人的恐怖?
疑问像水底的泡泡,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但看着他明显不愿多谈的样子,我把剩下的问题又咽了回去。
至少现在,在这个同样被异变裹挟的清晨,身边还有这么一个能插科打诨、关键时刻会挡在前面的“安哥”。
我加快脚步,跟了上去。那头银白的头发在微凉的晨风里轻轻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