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合金门无声滑开,泄出会议室内过于明亮的光线。
苏予安下意识眯了眯眼,只觉得那光白得刺骨,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审视意味。
会议室出乎意料的小。
一张哑光黑的长条金属桌占据了大部分空间,周围是几把同样材质的椅子,线条冷硬。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混合着精密电子设备的特有气味,冰冷,空旷,几乎没有任何装饰。墙壁是某种吸音材质,将所有细微的回声都吞噬殆尽,只留下令人窒息的寂静。
“进来。”江荨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没什么起伏。
苏予安裹紧了身上青木那件不合身的外套,迈步进去。
黑裙少女如同她的影子,无声无息地紧贴在她侧后方半步的位置。
那双血红的眼瞳在进入新环境的瞬间,警惕地扫过每一个角落,最终落定在苏予安身上,像找到了唯一的坐标。
房间里只有一个人。
安雅。那位档案室里美艳逼人又带着恶劣玩味的御姐组长。
她此刻随意地坐在会议桌一侧,背对着门口进来的方向,栗色的波浪长发有几缕滑落在深灰色西装套裙的肩头。
她正低头看着自己涂着蔻丹的指甲,似乎有些百无聊赖。
听到脚步声,她才慢悠悠地转过身,琥珀金的眸子在苏予安脸上溜了一圈,最后定格在她颈间的金属项圈上,嘴角勾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带着洞悉的玩味,并未起身。
“坐。”江荨径直走到会议桌主位,拉开椅子坐下,动作干脆利落。她指了指对面两个空位,目光扫过苏予安和她身后的“影子”,“会议开始。”
苏予安依言坐下,硬邦邦的金属椅面硌得她腿上未愈的擦伤隐隐作痛。
她环顾四周,江荨,安雅,她自己,加上身后像个雕塑般伫立的黑裙少女。空旷冰冷的会议室里,只有这寥寥几人。
“就……就我们几个?”苏予安忍不住开口,声音在这过分寂静的空间里显得有些突兀。
“开会?”她想象中关乎超A级寄生体存亡的紧急会议,不该是戒备森严、大佬云集的场面吗?
江荨抬眼看向她,沉静的眸子里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非常时期。核心区域能量冲击导致总部部分区域通讯和防护系统仍在抢修,其他几位组长有紧急任务在身,无法脱身。”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黑裙少女身上,“至于周匀组长,想必你也清楚,他此刻在医院。”
躺着的周匀那张写满嘲讽和剧痛的脸瞬间浮现在苏予安脑海。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没再吭声。
“好了,说正事。”江荨的视线转向安雅,“安组长,校门口核心区域事件的直接经历者。具体情况简报你应该收到了。”
安雅慵懒地“嗯”了一声,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支在冰凉的桌面上,十指交叉托着下巴。
她琥珀金的瞳孔如同精准的探针,在苏予安身上来回扫视,从凌乱的粉色发梢到裹着宽大外套的狼狈身躯,最后再次落回那个冰冷的项圈。
“收到了,也初步……接触过了。”安雅的声音带着点沙哑的磁性,尾音拖得有点长,目光意有所指地瞟向苏予安身后的“守护者”.
“这位就是简报里提到的,‘异常状态’的破茧体?代号‘黑渊’?”
黑裙少女毫无反应,血红的眼瞳依旧只锁定苏予安。
“是。”江荨言简意赅,“其行为模式具有高度特异性,对苏予安表现出绝对服从性。初步判定,其威胁性与其同苏予安的距离及苏予安的情绪状态呈强相关。具体机制不明。”
安雅轻轻“呵”了一声,红唇弯起一个了然又带着点戏谑的弧度:“刚才在档案室,我就简单领教过了。”
她看向苏予安,眼中促狭的光芒一闪,“稍微逗弄一下我们这位‘特别’的新朋友,这位‘黑渊’小姐的眼神,啧,可真是够凶的,感觉下一秒就要把我脖子拧断呢。”
她的语气像是在分享一个有趣的发现,甚至带着点回味,完全没有被威胁的惊惧。
苏予安的脸颊又有点发烫,尴尬地避开安雅的目光。
她能感觉到身后黑裙少女的气息似乎因为安雅的话而凝滞了一瞬,尽管那血红的瞳孔依旧没有离开她的背影。
“所以,”安雅身体向后靠进椅背,姿态放松,目光却变得锐利起来,在江荨和苏予安之间逡巡,
“处理方案?这种级别的‘异常’,放在外面就是颗人形核弹。放在总部……没有专门的精神力禁锢场,一组长又不在,谁有把握压制住她失控?”
一组长?苏予安捕捉到这个陌生的称谓,心头掠过一丝疑惑。能让安雅和江荨同时提及,并且语气中隐含依赖的人,会是何方神圣?
江荨沉默了几秒,指关节在冰冷的金属桌面上轻轻敲了一下,发出微不可闻的笃声。
“目前看来,‘黑渊’的稳定核心在于苏予安。”她的声音平稳,做出决定。
“在找到更妥善的收容或控制方案前,只能由苏予安负责看管。同时,”
她看向苏予安,目光沉静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感,“我会负责对你进行近距离的生活监视,以确保你对‘黑渊’的控制力处于稳定状态,并实时监控‘黑渊’的情绪及能量波动。”
生活监视?苏予安的心猛地一跳。这意味着什么?江荨要……和她住一起?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让她头皮发麻。
想到要和这位冷冰冰、三无属性拉满的江组长朝夕相对,还要在她眼皮子底下和身后这个“核弹”相处……压力瞬间如山倾倒。她下意识地攥紧了外套粗糙的下摆边缘,指节发白。
“也只能这样了,等一组长回来再说吧。”安雅耸耸肩,表示赞同,随即又像想起什么,看向江荨,“哦对了,刚才这小家伙的初步登记信息,我发你内网了。”
江荨颔首,拿起放在桌面上的一个平板。屏幕亮起,幽蓝的光映在她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她的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调出安雅发来的文件。
苏予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看着江荨的目光在平板上移动。档案室里被安雅点破“小男生”的羞耻感再次涌上,混合着一种被彻底剖析的不安。
名字、年龄……
江荨的目光在平板上停顿了。
她的眉头,极其罕见地、清晰地蹙了起来,形成一个细微但确凿的纹路。
那总是沉静如深潭的眼眸里,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惊疑和难以置信。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瞬间锁定苏予安的脸,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急促:
“苏予安?”
“是……是我。”苏予安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声音有点发虚。
“我是不是见过你?”江荨的视线锐利地扫过苏予安此刻粉发蓝眼、少女感十足的精致面孔,又仿佛穿透这层表象,落向某个更深处,“在你男身状态的时候?”
苏予安甚至能感觉到身后黑裙少女的目光似乎也因这突如其来的紧张气氛而变得更加专注。
她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喉咙发紧,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是……是的。”她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几乎不敢看江荨和安雅的眼睛。
“现在……现在是变身状态。”
“变身状态?”江荨重复了一遍,语气里的惊疑更浓。
她放下平板,身体微微前倾,那双沉静的眸子此刻充满了审视和探究。“可我在见你男性形态前……见过你所说的变身状态!你怎么做到的?”
她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确信。那是她追踪调查的起点,是她确认苏予安“特殊”的关键节点,绝不可能出错。
安雅也收起了那副慵懒看戏的姿态,琥珀金的眸子微微睁大,带着纯粹的惊讶看向江荨,随即又转向苏予安,红唇微张。
苏予安被江荨眼中的锐利逼得垂下目光,盯着自己放在腿上、紧紧交握的双手。宽大的外套袖子滑落,露出一小截白皙的手腕。
“睡觉……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在……‘梦魇’构筑的梦境结束后,”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些,解释这个连她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的机制。
“只要我从那个梦里‘醒’过来,不是被动地被拉进去,而是意识真正脱离……就会变回去。”她顿了顿,补充道,“意思是我睡醒就变回去了。具体原因我也不知道。”
话音落下,会议室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通风系统低沉的嗡鸣在背景中持续。
江荨的眉头拧得更紧了。她靠在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平板边缘,目光沉沉,似乎在急速消化这个完全颠覆认知的信息。
她追踪过苏予安,亲眼确认过对方的男身,也确认了其被“梦魇”缠上后的变身。
按照她所掌握的所有资料和经验,被“梦魇”力量深度侵蚀后的形态转变是不可逆的!那是侵蚀灵魂、改写存在形式的标志!安雅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变身后再也无法恢复!
而现在,眼前这个粉发少女,这个颈戴项圈、气息与恶魔纠缠不清的存在,竟然告诉她,她能“醒”过来?能变回去?这怎么可能?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安雅。
安雅的反应则更为直接。
她琥珀金的瞳孔骤然收缩,里面翻涌着巨浪般的惊愕,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震动。
她脸上的慵懒和玩味彻底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锐利的专注,死死地盯着苏予安,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狼狈的粉发“少女”。
“睡觉……醒来……就能变回去?”安雅喃喃重复,声音很轻,却像带着千钧的重量。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细微的哒哒声。
作为从“梦魇”的异空间爬回来的人,作为经历了不可逆转的形态转变、最终在定向记忆清除术和漫长痛苦中重塑了“安雅”这个存在的个体,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其中的规则是何等残酷和不可违逆。
那是灵魂的烙印!是恶魔力量彻底渗透现实层面的铁证!怎么可能像一件衣服一样,想穿就穿,想脱就脱?
她看着苏予安颈间那个在冷光下反射着幽暗光泽的金属项圈,又看向对方那双此刻写满了紧张和一丝茫然无助的湖蓝色眼睛。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带着致命诱惑力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在她心底疯狂滋生——
如果……如果当初的她,也能“醒”过来……是不是……一切都会不同?
这个念头如同毒藤,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难以言喻的酸涩。
她猛地端起桌上早已冰凉的半杯水,仰头灌了一口,借这个动作强行压下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冰水滑过喉咙,带来一阵刺痛般的清醒。
她放下杯子,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
安雅再抬眼时,脸上已重新挂上了一层薄薄的笑意,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琥珀金的眸子深处沉淀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幽暗和探究。
她的目光在苏予安脸上逡巡,仿佛在评估一件前所未见的、充满谜团的稀世珍宝,红唇轻启,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叹息和极深的好奇:
“呵……小家伙,你这体质,可真是有意思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