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热的水流冲刷着身体，洗去废墟的尘土与硝烟的气息，却冲不散身体里透出的沉重酸软。
苏予安胡乱擦干身体，换上江荨准备的干净T恤和运动裤。
布料柔软得陌生，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
她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回到客房，甚至没力气看一眼室内简洁的陈设，整个人便直挺挺地向前扑倒在柔软的床垫里。
脸埋进带着洗涤剂清香的枕头，疲惫感如同深海的水压，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
思绪却像沉船里逃逸的气泡，不受控制地向上翻涌。
猩红的天幕，扭曲的裂隙，冲天而起的紫黑光柱……还有那个破茧而出、散发着毁灭气息的纤细身影。混乱的画面碎片般撞击着神经，最终定格在江荨那张没什么表情、却字字如冰的脸。
“你必须加入总部核心临时编制。接受全方位监管，参与深度评估……没有讨论的余地。”
冰冷的宣告在脑海里回响，与颈间金属项圈恒定的凉意交织，渗入骨髓。加入核心编制，全天候监控，没有选择……像无形的锁链一层层缠绕上来，勒得她几乎窒息。
一股说不清的委屈漫上心头。
她只是个被卷进来的倒霉蛋，凭什么就要被这样宣判未来？凭什么就没有别的路可走？
她烦躁地把脸更深地埋进枕头，试图隔绝这令人窒息的现实和心底翻腾的不甘。
就在这时，一种极细微的布料摩擦声自身侧传来。
苏予安侧过头，视线越过枕头边缘。只见原本安静平躺在她旁边的黑裙少女，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侧过了身。
那双纯粹、凝固如血块般的眼瞳，此刻正一瞬不瞬地、毫无情绪地凝视着她。没有敌意，没有好奇，只有一种纯粹到令人心悸的“注视”。
被这样盯着，苏予安有些不自在，但连日来的疲惫和此刻内心的烦乱让她生不出太多警惕，反倒涌起一股莫名的……同病相怜？
她叹了口气，强撑着坐起身，挪到“黑渊”身边。
“喂，”她哑着嗓子开口，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丝无可奈何，“你……不洗澡的吗？”她指了指自己身上干净的衣物，又指了指对方那身纯黑连衣裙裙摆上沾染的些许尘土。
“黑渊”没有任何回应，连睫毛都未曾颤动一下，只是维持着那个侧躺凝视的姿势。
算了。指望这个状态下的“黑渊”理解洗澡的概念，无异于对牛弹琴。
让自己帮她洗？苏予安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立刻打了个寒颤。
让江荨来帮忙？光是想象一下冰山组长面无表情地给这个眼神能杀人的“哥特少女”搓澡的画面，苏予安就觉得那场面恐怕比直面恶魔还要惊悚百倍。
她认命地想着，伸出手，带着点笨拙的安抚意味，轻轻摸了摸“黑渊”柔顺冰凉的黑发。
发丝如同最深沉的黑缎，滑过指尖。
这温顺的姿态，与记忆中更衣室盥洗间里那双盛满了巨大惊恐、无助和绝望的圆圆杏眼，瞬间重叠。
心脏像是被轻轻捏了一下，泛起一阵酸涩。
那天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浮现。
冰冷的金属储物柜，门外怪物疯狂撞击的巨响震得耳膜生疼。她们两个瑟瑟发抖的人，在绝境中爆发出惊人的默契，合力撬开了那扇高处的、狭窄的换气窗。冰冷的空气涌进来，带着生的希望。
她托着女孩的脚踝，用尽全身力气把她往上送。女孩纤细的身体艰难地挤过窗框，窗外刺目的天光勾勒出她回头望来的、混杂着恐惧与感激的侧脸……
“快上来！”她记得自己嘶哑地喊。
就在那一瞬间，场景变换，来到更衣室外的女孩脸上所有的表情都凝固了。那双圆圆的杏眼瞬间被一种非人的、冰冷的死寂彻底吞噬。一只苍白得毫无血色的小手，带着洞穿一切的冰冷力量，毫无征兆地、从她自己的胸膛前猛然探出！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那撕心裂肺、浸透了无尽懊悔与崩溃的哭喊声，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扎进苏予安的耳膜。
不是怪物。是寄生在她体内的恶魔，在那个瞬间彻底苏醒，扼杀了她最后的人性！
苏予安猛地收回手，仿佛被那冰冷的发丝烫到。一股强烈的负罪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是她没用……没能及时察觉，没能阻止这一切……最终让一个活生生的女孩，变成了身边这个空洞的、散发着非人气息的“黑渊”。
“是我……是我没用……”她喃喃着，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身下的床单。
江荨那句“没有讨论的余地”再次冰冷地回响。仿佛在嘲笑她此刻的无力与自责。
是啊，结局早就注定了吗？连挣扎都是徒劳？就像这个女孩，无论她们如何努力撬开那扇窗，最终也无法逃脱被吞噬的命运？
委屈和不甘如同烧开的沸水，在压抑的悲伤下剧烈翻腾。
凭什么？凭什么她们要遭遇这些？凭什么她就要被一个莫名其妙的恶魔缠上，脖子上套着项圈，连身体都不属于自己？
大腿根部那个如同烙印般的“正”字仿佛又开始隐隐发烫，提醒着她另一个恶魔恶趣味的“标记”，提醒着她连最基本的隐私和尊严都被肆意玩弄。
那种深入骨髓的羞耻感，混杂着此刻目睹生命凋零却无能为力的悲恸，以及被江荨“宣判”未来的巨大委屈……
多种情绪如同失控的洪流，猛地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唔……”压抑的呜咽终于冲破了喉咙的封锁，苏予安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受控制地大颗大颗滚落，砸在浅蓝色的条纹床单上，迅速洇开深色的圆点。
“对不起……对不起……”她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溺水般的窒息感。
“是我……是我没用……没能……没能把你救出来……让你……让你变成了这样……”
巨大的悲伤和无处宣泄的委屈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
她甚至不敢大声哭泣，只能死死咬住下唇，将所有的呜咽和颤抖都闷在被自己圈起的、小小的、黑暗的空间里。
头抵在并拢的膝盖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泪水迅速浸湿了膝盖处的运动裤布料，留下滚烫而冰凉的湿痕。
床铺微微下陷。一直毫无反应的“黑渊”，似乎被身侧剧烈的情绪波动所牵引，无声地坐了起来。
她依旧维持着那副空洞的姿态，血红的眼睛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蜷缩成一团、肩膀不断抽动的粉色身影，像一个无法理解人类悲欢的、过分精致的橱窗人偶。
苏予安透过朦胧的泪眼，看到那双近在咫尺的、纯粹死寂的血瞳。
里面没有安慰，没有疑惑，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虚无。
这非人的漠然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让她混乱的悲恸和委屈瞬间凝滞，只剩下一种更深的、无处着力的疲惫和冰冷，一种被整个世界抛弃的孤独感。
她几乎是凭着本能，猛地伸出手臂，将这个冰凉纤细的身体紧紧抱进了怀里。
动作带着一种绝望的、寻求某种虚无慰藉的力道，仿佛想从这个非人之物身上汲取一丝早已消逝的温度，证明自己并非完全孤独。
“对不起……”她把脸埋进“黑渊”带着尘土和淡淡腐坏甜腻气息的、冰凉的黑发里，像抱着一个巨大而冰冷的玩偶，声音闷闷地、一遍遍地重复着无意义的道歉。
仿佛这样就能穿越时空，传递给那个消失在猩红天幕下的、真正的女孩，也仿佛在安慰那个被恶魔标记、被命运宣判、委屈得无处诉说的自己。
哭泣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浓重的疲惫如同厚重的黑幕，裹挟着残留的悲伤、冰冷的无助和满腹的委屈，沉沉地压了下来。
苏予安的意识在泪水的咸涩和怀抱的冰冷中，一点点模糊、下沉。
她甚至没察觉到自己是何时松开了手臂，也忘记了旁边还坐着一个危险的“非人物体”，就这样维持着一个别扭的姿势，蜷缩在床铺边缘，沉入了不安的睡眠。
……
意识仿佛漂浮在粘稠的黑暗里，没有方向，没有重量。只有残留的悲伤像水草一样缠绕着下沉的心绪。
突然，一丝极其轻微的异样感刺破了这片混沌的宁静。不是声音，更像是一种存在被强行楔入这个空间的、无形的涟漪。
苏予安迷迷糊糊地想着，是在做梦吧。只有梦里，那个恶劣的家伙才能这样无声无息地出现。
“奇怪……”一个带着点慵懒玩味、又透着点困惑的熟悉女声，如同羽毛般轻轻搔刮过意识的表层，清晰得不像幻觉，“在这全是死物的世界里，刚才你好像……表现出了活人的姿态呢。”
是那个黑发恶魔！她又来装作脏东西吓人了。
苏予安的心猛地一紧，但巨大的疲惫和悲伤余烬让她生不出半点周旋的力气，只剩下浓浓的厌烦。
她干脆彻底放松身体，紧闭着眼，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刻意放缓，伪装成深眠的样子。
反正是梦里，她又能把自己怎么样？
她感觉到床铺边缘微微一沉，有人坐了下来。
接着，一只微凉的手，带着某种橡胶或皮革的奇异触感，轻轻落在了她的额头上。
苏予安身体内部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但表面上依旧维持着沉睡的假象。
那只手没有用力，只是指尖极其缓慢地、带着点审视的意味，沿着她的额角、鬓边，一路滑到耳廓边缘。
微凉的触感激起一片细小的鸡皮疙瘩。
“所以你是活人吗？是活着的吗？”
见苏予安没啥反应，那手并未停留，继续向下，拂过她因侧躺而微微绷紧的颈侧线条。指尖的凉意透过薄薄的T恤领口，清晰地烙印在皮肤上。
苏予安咬紧了牙关，强迫自己放松肌肉，心里把这恶魔骂了千百遍。
接着，那微凉的触感落在了她锁骨凹陷处，轻轻按了按。苏予安感觉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
“心跳...加快了呢，你果然是活人吗？”
那只手仿佛带着探测器，在她身体上逡巡，滑过肩头，顺着脊椎的凹陷一路向下。
隔着T恤布料，精准地停留在她腰侧最敏感、最怕痒的那片区域，甚至还带着点研究的意味，用指腹轻轻画了个圈。
“唔……”苏予安差点破功哼出声，全靠强大的意志力死死忍住，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微微痉挛了一下，后腰瞬间绷得笔直，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弦。
那只手的主人似乎察觉到了这细微的抵抗，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带着了然意味的低笑。就在苏予安以为这令人头皮发麻的“勘探”终于要结束时——
“咔哒。”
一声极其清脆、在寂静的梦境中显得格外刺耳的塑料开盖声，如同冰冷的针尖，猛地刺穿了苏予安强装的镇定！
记号笔！那个恶趣味的恶魔又要给她画那种鬼东西！
被大腿根部那个深紫色“正”字所支配的羞耻感瞬间爆炸！
巨大的应激反应压倒了所有的疲惫和伪装。
苏予安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身体猛地弹坐起来，眼睛都没完全睁开，手臂已经凭着本能和巨大的愤怒狠狠挥了出去！
“啪！”
一声脆响！她准确无误地、用尽全力打在了那只握着笔、正悬停在她小腹上方的手腕上！
一支通体漆黑、笔帽刚刚被旋开的记号笔，脱手飞出。
记号笔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啪嗒一声掉落在几步之外柔软的地毯上，滚了两圈，不动了。
苏予安剧烈地喘息着，胸口起伏不定，湖蓝色的眼眸因愤怒和应激而瞪得溜圆，死死瞪着近在咫尺的人。
依旧是那身笔挺青春的jk制服，短裙下露出少女纤细却挺直的腿部线条。
柔顺的黑发垂落肩头，发梢带着一点俏皮的微卷。
那张白皙精致的脸上，此刻正挂着一种意料之中、又带着点小小得意的玩味笑容。
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清晰地映着苏予安此刻狼狈又炸毛的模样，闪烁着毫不掩饰的、猫捉老鼠般的恶劣光芒。
“啊嘞……”黑发恶魔微微歪了歪头，红润的唇角勾起一个完美的弧度。
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戏谑，打破了梦境里剑拔弩张的死寂。
“原来你没睡着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