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课铃尖锐地撕裂了机械原理课最后的余韵。讲台上头发花白的教授合上教案，粉笔灰簌簌落在深色西装前襟。
苏予安几乎是随着铃声弹了起来，动作利落地把摊开的《流体力学导论》和写满潦草公式的笔记本扫进帆布书包。
硬木椅面和臀部接触的短暂瞬间，一丝极细微的、被训练过的肌肉记忆般的紧绷感掠过神经末梢，快得像错觉。他下意识地绷紧了下颌线，又立刻强迫自己放松。
“图书馆，西区。”他低声嘀咕，单肩甩上书包带，随着人流挤出阶梯教室后门。
初夏午后的阳光已经带上了灼人的分量，明晃晃砸在走廊光洁的水磨石地面上，蒸腾起微尘的气味。他眯起眼，摸出兜里震动个不停的手机。
屏幕上跳着那个名字一丝不苟的群组：S.E.I.D.C-核心通讯（临）。
手指在虚拟键盘上停顿片刻，还是点开，按着江荨发来的模板，一板一眼地敲字：
【时间】11:37
【地点】燕京大学，机械学院主楼至图书馆途中
【事件概述】无异常。课程结束，前往图书馆借阅流体力学相关资料。
【备注】环境感知：天气晴，气温偏高，目视范围内无异状能量波动。
发送。红色的已读标记几乎瞬间亮起。苏予安撇撇嘴，把手机塞回兜里，像是甩掉一个黏在手上的小麻烦。
江组长那双沉静无波、仿佛能穿透屏幕的黑眼睛似乎又在盯着他了。
他加快脚步，帆布鞋底摩擦着滚烫的地面，只想快点钻进图书馆那片带着旧书墨香的清凉阴影里。
去图书馆的路要横穿一片开阔的东区运动场。
塑胶跑道环绕着中心几个标准篮球场，此刻正是下午没课的黄金时段，场上人声鼎沸，篮球撞击地面的“砰砰”声、球鞋摩擦胶地的刺耳锐响、兴奋的呼喝和懊恼的叹息混杂在一起，扑面而来一股灼热的、汗津津的青春躁动。
阳光太烈，晒得人头皮发烫。苏予安压低了棒球帽檐，脚步没停，只想贴着球场边缘的树荫快速穿过这片喧嚣。
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最近的一个半场，几个穿着各色篮球背心的男生正打得激烈。
一个熟悉的身影猛地撞入视野。
徐思贤。他穿着亮黄色的无袖球衣，后背已被汗水洇湿一大片深色。标志性的那头原本张扬的染成浅金的短发，此刻在强光下显得有些黯淡毛躁，贴在他汗湿的额角。
他正控着球，试图从两个防守队员的夹缝中强行挤过。动作依旧带着他惯有的那种不管不顾的冲劲，只是……似乎慢了半拍，脚下也有些虚浮。
苏予安脚步顿了一下。
就在这电光石火间，对方一个身材壮硕、留着板寸的男生猛地横向跨步卡位，宽阔的肩膀结结实实地撞上了徐思贤的侧肋！
“砰！”
闷响清晰可闻。
徐思贤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骨头，完全失去了对抗的平衡，身体猛地向左一歪，脚下踉跄几步，最终没能稳住，“扑通”一声重重摔倒在深红色的塑胶场地上。
他手里的篮球脱手，无力地弹跳着滚远了。
场上的喧嚣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瞬间静了一瞬。
“卧槽！老徐！”旁边一个穿着红色球衣的队友最先反应过来，几步冲过去，伸手去拉他，“没事吧？怎么搞的？”
徐思贤撑着手肘，有些狼狈地坐起身，脸上没什么痛苦的表情，只有一片茫然的空白和掩饰不住的疲惫。
他甩了甩头，汗水顺着发梢飞溅，借着队友的拉力站了起来，拍了拍沾满红色胶粒的胳膊和大腿外侧。
“咳……没事，没事！”他扯出一个笑容，声音却有点发飘，带着运动后急促喘息的气音，“脚下滑了下。”
“滑个屁！”撞倒他的板寸男生也走了过来，带着点歉意，伸手拍了拍徐思贤的肩，“对不住啊兄弟，没收住。不过你今天咋回事？虚成这样？平时撞你一下跟撞墙似的，今天咋一碰就倒？”
他上下打量着徐思贤，眼神带着点促狭的探究。
旁边另外几个男生也围了上来，七嘴八舌：
“就是啊思贤，早上看你精神就不咋地。”
“该不会昨晚又通宵肝你那破游戏了吧？”
“啧，看看这脸白的……”
徐思贤脸上的笑容有点挂不住，他抬手抹了把下巴上的汗，避开众人探究的目光，声音提高了几分，试图找回点往日的活力：“放屁！老子好着呢！就……有点小感冒，鼻子不通气，没睡好而已！”
他用力清了清嗓子，试图证明自己中气十足，却引来一阵压抑不住的咳嗽，“咳……真没事！下次小心我撞回来！等着！”
他故作凶狠地朝板寸男生挥了挥拳头，引来一阵哄笑。
“行行行，你牛！歇会儿去吧，别待会儿真晕场上！”板寸笑着推了他一把。
徐思贤顺势点点头，没再逞强，转身拖着步子走向场边树荫下的长椅。脚步明显有些沉重，背脊也不像平时那样挺得笔直。
苏予安站在树荫边缘，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那被撞倒时瞬间失去平衡的无力感，起身后强撑的笑容和发飘的声音，还有那几乎掩饰不住的疲惫……这绝不是什么简单的“没睡好”。
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卷入异次元交接处的后遗症？……
他眉头微蹙，脚步一转，走向不远处的小卖部。
几分钟后，苏予安手里捏着两罐刚从冰柜里拿出来的橙黄色碳酸饮料，罐壁上凝结的水珠迅速濡湿了他的掌心，带来一片黏腻的冰凉。
他走到长椅边，徐思贤正仰头靠在椅背上，闭着眼，胸口微微起伏，额角的汗还在不断渗出，脸色在树荫的斑驳光影下显得更加苍白。
宽大的亮黄色球衣领口歪斜着，露出一小段同样没什么血色的脖颈。
“喂。”苏予安出声，声音不高。
徐思贤眼皮动了动，有些费力地睁开。看清是苏予安，他扯了扯嘴角，算是打过招呼，眼神依旧有些涣散。
苏予安把一罐冰凉的饮料递过去，罐子碰了碰徐思贤搁在膝盖上的手臂：“来一口？透心凉，提神。”
冰凉的触感让徐思贤激灵了一下。他目光落在冒着冷气的易拉罐上，喉结明显地滚动了一下，眼神里掠过一丝渴望，但随即就被压了下去。
他摇摇头，声音带着点干涩的沙哑：“谢了，安哥。今天……真不行。头有点晕乎乎的，估计是真感冒了，嗓子也不太舒服。”
他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眉头拧着，“还是别喝冷的了，怕刺激。”
苏予安没收回手，捏着饮料罐的手指紧了紧，罐体发出轻微的“咔”声。他顺势在长椅另一端坐下，金属椅面被太阳烤得微温。
他拉开自己那罐的拉环，“嗤”的一声轻响，气泡欢快地涌上来。
“真只是感冒？”
苏予安喝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目光却锐利地落在徐思贤脸上，压低了声音。
“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别的不对劲？心慌？或者眼前发花？身上哪块地方特别沉或者发麻？”
他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带着试探的分量。校医院有特殊事件调查科常驻的医疗点，这几乎是他们这些“核心临时成员”心照不宣的常识。
徐思贤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他侧过头，避开了苏予安的视线，望向远处球场上重新开始奔跑跳跃的身影，眼神有些放空。
树影在他脸上晃动，片刻的沉默后，他才开口，声音比刚才更飘忽了些：“……真没啥大事，安哥。可能就是……晚上没睡好吧。”
他顿了顿，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补充道，“只是做了个……嗯，没什么特别的梦，醒了就有点昏沉。”
他含糊地带过“梦”这个字眼，飞快地结束了这个话题，仿佛那是个一碰就会灼伤的禁区。
随即，他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目光倏地转向苏予安，准确地说，是聚焦在他额前垂落的几缕黑发上。那点疲惫和恍惚瞬间被一种纯粹的惊奇取代。
“嚯！”徐思贤的声音拔高了，带着点夸张的调侃，甚至抬手虚指了一下，“安哥，看不出来啊！平时不声不响的，咋突然这么骚包了？还整上挑染了？粉的？”
他凑近了一点，琥珀色的眼睛瞪得溜圆，满是促狭的笑意，“虽然就一点点在前发，但这颜色……够前卫啊！啥时候搞的？准备进军娱乐圈？”
“嗯？”苏予安一愣，下意识地抬手摸向自己的额发。指尖触到的发丝柔软干燥，似乎没什么异样。但徐思贤那言之凿凿、充满戏谑的眼神不像作假。
他立刻掏出手机，点开前置摄像头，屏幕里映出一张带着点困惑的青年脸庞。黑发，肤色正常，眉眼间还残留着刚才的疑虑。
视线仔细扫过额前——果然！就在靠近左鬓角的位置，一小簇大约四五根头发，从发根到发梢，呈现出一种极其突兀、极其扎眼的粉！不
是那种廉价的荧光粉，而是某种柔和的、带着点珠光质感的樱花粉，混在一堆深黑里，像异域鸟雀不小心遗落的一根羽毛，诡异又莫名地……刺眼。
苏予安的瞳孔猛地一缩。
“操……”他低骂出声，手指用力捻上那几根粉毛，狠狠**，指腹能清晰感觉到发丝的韧性和滑顺，但那抹粉色却如同生长在发丝内部，纹丝不动，顽固地昭示着自己的存在。
他又用力拽了拽，头皮传来清晰的刺痛感，粉色依旧。
一股熟悉的、混合着无奈和被戏耍的憋闷感猛地冲上心头。
顾清浅！除了那个恶趣味成精的“梦魇”JK，还能有谁？！这种毫无杀伤力却足够膈应人、如同小孩子恶作剧般的把戏！幼稚！简直幼稚透顶！
“完蛋，估计是教材掉色蹭上了。”苏予安烦躁地放下手机，语气带着强行压下的不耐，胡乱找了个借口，“刚课间趴桌上眯了会儿，鬼知道蹭到什么鬼颜料了，搓都搓不掉。”
他语气里的嫌弃和烦躁几乎要溢出来。
徐思贤“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显然没当真，只当是苏予安好面子嘴硬：“得了吧安哥，教材掉色能掉得这么均匀？还掉成这么高级的粉？别蒙我了！不过说真的，挺适合你。”
苏予安没接话，只是又狠狠搓了一把额角，仿佛要把那点粉色连带着某个恶劣存在留下的印记一起搓掉。
搓不掉……这个词像根小刺，轻轻扎了一下某个被刻意遗忘的角落。除了这点烦人的粉毛，搓不掉的……还能是什么？
画面毫无预兆地撞进脑海——
幽暗迷离的梦境空间，空气里浮动着旧书和冷香混合的奇异气味。
顾清浅那张带着慵懒恶趣味的笑脸近在咫尺，指尖沾着某种冰凉滑腻的颜料。他（或者说她）被迫仰躺在某种柔软得过分的长榻上，哥特风裙摆凌乱地堆叠在腰间，露出光洁紧实的大腿。那只微凉的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压住他徒劳挣扎的腿，笔尖带着一丝恶意的酥麻感，一笔一划，在腿根内侧最敏感脆弱的肌肤上，留下一个又一个方方正正的“正”字……
“！”苏予安猛地吸了口气，像是被自己的念头烫到，耳根瞬间漫上一层滚烫的热意，一路烧到脸颊。
他迅速低下头，借着拧开饮料罐猛灌一口的动作掩饰这突如其来的窘迫。冰凉的碳酸液体冲入喉咙，带来一阵刺激性的刺痛，才勉强压下那股从尾椎骨窜上来的、混合着强烈羞耻感的燥热。
腿根那片皮肤似乎也跟着记忆隐隐发烫。那个该死的“正”字！
像某种隐秘的烙印，深深刻在身体最私密的角落，和眼前这几根搓不掉的粉毛一样，都是那个恶魔留下的、甩不脱的恶作剧标记！她这种行为……苏予安在心底咬牙切齿，幼稚！简直有病！
“走了走了，吃饭去！再磨蹭食堂好菜都没了！”
他站起身，动作幅度有点大，带得长椅都晃了一下。
徐思贤也跟着站起来，脸色似乎比刚才更白了一点，他下意识地扶了一下椅背才站稳，随即掩饰般地甩甩手：“行啊，正好饿了。早点去，避开下课大军。”
两人并肩，沿着树荫的边缘，朝食堂的方向走去。身后篮球场上激烈的碰撞声、呼喊声渐渐被抛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