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沉在浑浊的温水里,缓慢地漂浮、旋转。没有形状,没有边界,只有一片包裹着一切的、黏稠的灰白。
苏予安感觉自己像一枚被遗忘在深海的贝壳,被无形的洋流推搡着,在绝对的寂静中沉沦。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震动感,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漾开的涟漪,穿透了这片混沌。
那震动带着某种熟悉的、遥远的节奏——是颠簸。一下,又一下,轻微而规律,透过某种坚实的支撑物传递到她的后脑和脊背。
这种感觉……模糊的记忆碎片被搅动起来。
是小时候吗?蜷缩在老旧桑塔纳的后座上,车窗外是飞速倒退的、模糊不清的田野风景。
引擎的嗡鸣是催眠曲,车身的摇晃是摇篮。她在那种令人安心的颠簸里沉沉睡去,直到父母轻拍她的肩膀,告诉她,老家到了。
此刻的颠簸,竟带着几分诡异的相似。仿佛正躺在一辆行驶中的汽车后座上,驶向某个未知的目的地。
紧闭的眼睑感受到光线的变化。不再是混沌的灰白,而是跳跃的、色彩斑斓的光斑,透过薄薄的眼皮在视网膜上投下流动的虹彩。红的、蓝的、绿的、紫的……像是无数霓虹招牌在夜色中争相闪耀。
颠簸停止了。车身传来极其轻微的顿挫感,稳稳停住。
紧接着,一只带着微凉触感的手,轻轻推了推她的肩膀。
“苏小姐?苏小姐~”
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刻意的温顺和恭敬,像羽毛搔刮着耳膜。
朵儿?是朵儿吗?来救我了?苏予安混乱的意识里闪过后勤组那个总是穿着女仆装、小圆脸的女孩。
获救的狂喜刚刚冒头,又被巨大的困惑压了下去。我这是……在哪里?
她努力对抗着沉重的困倦,眼睫颤动了几下,艰难地掀开一条缝隙。
没有想象中的救援场面。视野首先被一片昏暗占据。鼻尖萦绕着汽车内饰特有的、混合着皮革清洁剂和淡淡香氛的味道。
她躺在柔软的车后座靠椅上,身体随着刚刚停稳的惯性微微晃动了一下。
车窗外,是夜色中流光溢彩的街道。巨大的霓虹招牌近在咫尺,将五颜六色的炫光泼洒进车内,在深色的真皮座椅表面跳跃、流淌。
那些光芒勾勒出车顶流畅的弧线,照亮了空气中悬浮的微尘。
一个身影正俯身看着她,挡住了部分刺眼的光线。
苏予安的目光聚焦过去。
女仆装。熟悉的黑白配色,经典的荷叶边围裙,蕾丝花边点缀在袖口和领口。
但穿着它的,不是朵儿那张带着点婴儿肥、总是写满担忧或元气的鹅蛋脸。
那是一张清秀柔美的脸。柔顺的黑发在脑后挽成一个规矩的发髻,几缕碎发垂在光洁的额角。
琥珀色的杏眼清澈见底,此刻正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和询问,专注地望着她。是杜玉。那个在顾清浅梦境书房里,如同温暖琥珀般纯净、带着怯生生依赖的女孩。
苏予安的脑子像被塞进了一团浸透水的棉花,沉重而滞涩。她眨了眨眼,试图驱散眼前的迷雾,找回清晰的逻辑。
小玉?杜玉?她怎么会在这里?穿着女仆装?还叫我……苏小姐?
“……小玉?”苏予安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和干涩,试探地开口。
“我在,苏小姐。”杜玉立刻应道,声音依旧温顺柔和,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恭敬,“您醒了?感觉还好吗?我们到了。”
她微微侧身,示意车外。
到了?到哪里了?苏予安挣扎着想坐起来,身体却有些发软。
混沌的意识里,球场后巷的冰冷碎石、怪物撕裂水管的刺耳噪音、自己精神力反噬时那撕裂灵魂般的剧痛……这些记忆碎片如同沉船的残骸,在意识的海底若隐若现,带着冰冷的铁锈味。
但此刻身下的柔软触感和车内温暖的气息,与那些残酷的记忆格格不入。
“原来……”苏予安喃喃自语,混沌的思维终于抓住了一根清晰的线头,一股混合着荒谬和了然的情绪涌了上来,“是到梦里来了。”
她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瞬间松弛了大半,却也泛起一丝认命的无奈。又是顾清浅的把戏。
那个恶趣味的恶魔,总能找到新的方式来折腾她。
杜玉已经动作利落地打开了苏予安身侧的车门。
微凉的夜风裹挟着远处隐约的喧嚣和路边霓虹的光影,瞬间涌入车厢。
“苏小姐,请小心脚下。”杜玉微微躬身,一手护在车门框顶,一手做出请的姿势,姿态无可挑剔,如同一位真正的、训练有素的贴身女仆。
苏予安扶着车门框,有些脚步虚浮地下了车。高跟鞋?
她低头一看,脚上果然踩着一双黑色的、跟不算太高但足够让她走路需要格外小心的尖头细跟鞋。冰凉的夜风拂过暴露在空气中的小腿肌肤,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她下意识地并拢了双腿。
站定后,她才有空打量自己此刻的“装备”。
上身是一件被刻意裁短的水手服式上衣。原本应该及腰的长度被粗暴地剪到了肋骨下方,露出了一大截纤细的腰肢。
深蓝色的布料质地不错,领口系着小小的白色领结,但下摆的毛边却透出一种刻意的叛逆感。
下身是一条同色系的、短得令人心惊的百褶裙,裙摆勉强遮住大腿根部,随着夜风微微晃动,每一次摆动都让苏予安感觉腿侧凉飕飕的。腿上包裹着透肉的黑色丝袜,在霓虹灯下泛着微光。
脚上是那双让她行动受限的细高跟。
完全是……一个正处于叛逆期、试图用大胆着装挑战父母权威的富家大小姐形象。
苏予安嘴角抽搐了一下,手指下意识地揪住了短裙的下摆,试图把它往下扯一扯,但显然徒劳无功。
她抬起头,看向身边依旧保持着恭敬姿态的杜玉。女孩脸上只有纯粹的关切和一丝等待指令的茫然,仿佛苏予安此刻的穿着再正常不过。
“小玉,”苏予安试探着开口,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这是在干什么?为什么到这里来啊?”
她环顾了一下四周。街道两旁是各种闪烁着炫目霓虹的店铺招牌,餐厅、咖啡馆、精品店……还有不远处,一个巨大的、散发着幽蓝色冷光的招牌——“沉梦”(Sinking Dream)。
那显然是一家酒吧的入口,设计得颇为雅致,门口站着穿着得体的侍者。空气里飘荡着隐约的爵士乐旋律和食物的香气,而非震耳欲聋的电子音浪。
“顾……顾清浅说什么了吗?”苏予安最终还是把那个名字问了出来,目光紧紧锁住杜玉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出哪怕一丝伪装的裂痕。
杜玉那双琥珀色的杏眼里掠过一丝清晰的不解。“苏小姐?”
她微微歪头,语气带着真诚的困惑,“您……是不是还没完全清醒?顾小姐?您是说……老爷的朋友顾女士吗?她没有说什么呀。不是您自己要来这边和朋友聚会的吗?”
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小心翼翼,“而且……还是背着老爷偷偷跑出来的呢。”那语气,像在分享一个小姐妹之间的小秘密,又带着女仆对主人任性行为的无奈提醒。
苏予安的心脏猛地一沉。这是顾清浅被催眠了?顾清浅本人呢?那个始作俑者,又躲在哪里看戏?
“苏小姐?”杜玉见她不说话,又轻声唤道,眼神里的关切更浓了,“您……没事吧?是不是刚才在车上睡着了有点着凉?”
她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去探苏予安的额头,又想起身份似的,手停在半空,显得有些局促。
苏予安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思绪和那点被强行套上人设的憋屈感。现在不是拆穿的时候,在这个被顾清浅掌控的梦境里,顺着剧本走,或许是唯一的选择,至少能暂时避开更恶劣的“惩罚”。
“……没事。”她清了清嗓子,努力模仿记忆中那些骄纵大小姐可能会有的、带着点不耐烦的语气,“对,想起来了,我朋友在酒吧里等我。”她抬手指了指那个“沉梦”的招牌。
杜玉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秀气的眉头立刻微微蹙起,脸上浮现出毫不掩饰的担忧:“小姐,那地方……虽说风评很好,不像那些乱糟糟的夜店,但终归是酒吧啊。”
她绞着女仆围裙的蕾丝边,声音里充满了恳求,“要不……要不我陪您进去吧?就在旁边等着,绝对不打扰您和朋友,好不好?您一个人,我实在不放心……”
“不用了,小玉。”苏予安立刻拒绝,语气刻意带上一点不容置疑的强硬。开玩笑,让杜玉跟着,看完顾清浅对她的play?天知道里面等着她的是什么。
“我朋友都在里面等我呢,都是熟人。你就在车里等我,或者……去旁边咖啡店坐坐也行。”她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显得轻松又笃定。
杜玉看着她,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再劝,但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是眼中的担忧丝毫未减。
她微微低下头:“……是,小姐。那您……千万小心。有事立刻给我打电话,我就在外面等您。”
“知道了,啰嗦。”苏予安摆摆手,努力演出几分大小姐的不耐烦,然后深吸一口气,转身,踩着那双不太合脚的高跟鞋,小心翼翼地、尽量维持着平稳的步态,朝着“沉梦”酒吧那扇厚重的、镶嵌着磨砂玻璃的深色木门走去。
每一步,那过短的裙摆都让她提心吊胆,丝袜摩擦的感觉也异常清晰。她心里咬牙切齿:顾清浅,你这小妮子,这次又耍什么花招?把我弄成这副鬼样子丢到酒吧门口,到底想干什么?
推开厚重的木门,预想中震耳欲聋的音乐和浑浊呛人的烟味并未袭来。一股混合着醇厚咖啡豆烘焙香气、清新柑橘调香氛、以及淡淡酒精味道的温暖气息扑面而来,轻柔地包裹住她。
门在她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街道的喧嚣。
眼前的景象让苏予安微微一怔。
杜玉说的“风评很好”,果然不是虚言。这里与其说是酒吧,不如说更像一个格调高雅的爵士乐酒廊。
灯光是精心设计的昏黄与暖橘色调,如同落日的余晖被收集起来,均匀地洒落在空间的每一个角落,营造出一种慵懒而私密的氛围。
光线足够让人看清彼此的表情,却又巧妙地模糊了细节,带来恰到好处的朦胧感。
深色的木质地板光洁如镜,反射着天花板上垂落的、造型别致的黄铜吊灯的柔和光晕。
卡座区域用深色的天鹅绒沙发和半人高的绿植巧妙分隔,形成一个个相对独立的小空间。客人们三三两两地坐着,穿着得体,大多低声交谈,偶尔传来几声克制的轻笑或清脆的碰杯声。
没有群魔乱舞,没有震耳欲聋的嘶吼,空气里流淌的是舒缓慵懒的爵士钢琴曲,如同丝绸般滑过耳际,带着一种令人放松的韵律。
苏予安紧绷的神经,在这出乎意料的宁静氛围中,不自觉地放松了一丝丝。
她下意识地再次低头,确认了一下自己这身“叛逆”的装束——裁短的上衣,超短的百褶裙,透肉的黑丝,细高跟——在这群衣着考究、举止优雅的客人中间,简直像个误入成人社交场合的、偷穿了姐姐衣服的青春期少女,突兀得让她脸颊微微发烫。
她甚至能感觉到几道若有若无的目光扫过她暴露的腰肢和双腿,带着探究或一丝玩味。
她微微吸了口气,压下那点不自在,目光开始环视整个空间。
舞台上一个穿着黑色连衣裙的女歌手正闭着眼,低吟浅唱。卡座区人影绰绰,看不清具体面容。吧台……她的视线最终定格在光线最为集中的地方。
那是一个长长的、由整块深色胡桃木打磨而成的吧台,表面光滑如镜,反射着上方悬挂的一排排晶莹剔透的玻璃酒杯和琳琅满目的酒瓶。
吧台后方,是几乎占据了整面墙的酒架,上面陈列着各式各样的酒瓶,在精心设计的射灯照耀下,如同璀璨的宝石阵列,散发着诱人的光泽。
而吧台的中心,那个掌控着这片“液体宝石”的人,瞬间攫住了苏予安全部的注意力。
顾清浅。
她背对着苏予安的方向,正在调酒。
那头标志性的、如同上好绸缎般的乌黑长发,此刻被一根简洁的深蓝色丝绒发带高高束起,扎成一条干净利落的单马尾,垂落在线条优美的脊背上,随着她的动作轻微晃动。
发尾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扫过酒保马甲的后腰位置。
她身上不再是那些标志性的JK制服或教师服,而是一套剪裁合体的经典酒保制服。
雪白的、一丝不苟的挺括衬衫,领口系着一个小小的黑色领结。外面套着合身的黑色马甲,勾勒出她纤细却隐含力量的腰线。
袖口挽至手肘,露出一截白皙紧实的小臂,线条流畅而有力。
此刻,她正全神贯注于手中的动作。一个银色的雪克壶在她指间如同拥有了生命。手腕灵巧地翻转、摇晃,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感和力量感。
银色的壶身在吧台上方柔和的灯光下划出一道道流畅的银色弧光,冰块撞击壶壁发出的“沙沙”声清脆悦耳,竟奇异地融入了背景的爵士钢琴旋律中,成为其中的一个和谐音符。
她微微侧着头,似乎在全神贯注地倾听壶内液体的状态。从
这个角度,苏予安能看到她小半张精致的侧脸。挺直的鼻梁,微微抿起的、色泽饱满的唇瓣,以及那低垂着的、浓密如蝶翼的眼睫。专
注的神情让她身上那股惯常的、带着戏谑的慵懒气息被一种沉静的专业感所取代,竟透出一种别样的、令人屏息的魅力。
吧台前零星坐着几位客人,或独自品酒,或低声交谈,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顾清浅娴熟而优雅的调酒动作所吸引。
苏予安站在原地,一时间竟有些恍惚。这个穿着酒保制服、扎着单马尾、动作专注而利落的顾清浅,与她记忆中那个穿着西装套裙戴金丝眼镜的“恶魔教师”、或者慵懒戏弄她的“梦魇”形象,重叠又分离,构成一种强烈的、近乎魔幻的反差。
她定了定神,踩着高跟鞋,尽量控制着不发出太大响声,朝着那个光芒汇聚的吧台走去。
鞋跟敲击在木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笃笃”声,在相对安静的环境里显得有些突兀。她能感觉到顾清浅似乎并未回头,但那双低垂的眼睫下,仿佛有某种无形的触角,早已捕捉到了她的靠近。
终于,她在吧台前一个空着的高脚凳上坐下。深色的胡桃木台面冰凉光滑。
顾清浅手中的动作并未停止。她将雪克壶稳稳地顿在吧台垫上,手腕发力,以一种利落而富有仪式感的节奏开始最后的摇荡。
冰块的撞击声密集如骤雨。几秒钟后,她手腕一抖,动作戛然而止。壶身被稳稳拿起,滤网盖好。
她这才缓缓转过身,面向苏予安。
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抬起,精准地落在苏予安脸上。如同深潭投入石子,漾开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捕捉的笑意。那笑意并非戏谑,更像是一种洞悉一切的、带着点玩味的了然。
“欢迎光临‘沉梦’。”
顾清浅开口,声音是苏予安从未听过的清泠悦耳,带着一种属于专业服务者的温和与疏离,却又奇异地穿透了背景的爵士乐,清晰地传入苏予安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