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浅,我需要你的……”
苏予安的话刚开了个头,就被吧台后那个扎着利落马尾的身影轻巧截断。
顾清浅甚至没有抬眼,手中银亮的雪克壶流畅地划出一道弧线,冰块撞击壶壁的清脆声响压过了苏予安未尽的请求。
“我的苏大小姐,”顾清浅的声音带着一种职业化的悦耳腔调,如同被这酒吧里流淌的爵士乐浸润过,却又清晰得穿透了背景的旋律,直抵苏予安的耳膜。
“你也不是第一次来了,老样子对吧?草莓黛绮莉一杯?”
她终于转过身,那双深潭般的黑眸精准地落在苏予安脸上,里面盛着一点恰到好处的、营业性质的温和笑意,还有一丝苏予安再熟悉不过的、深藏于表象之下的玩味。
她的指尖轻轻敲了敲光洁的胡桃木吧台,发出笃笃的轻响。
苏予安喉头一哽。混沌的梦境、徐思贤被拖走的绝望背影、此刻这身别扭又暴露的装束带来的羞耻感,还有顾清浅这故意为之的轻描淡写,如同几股乱麻死死缠住了她的心脏。
她看着顾清浅那双洞悉一切又刻意装糊涂的眼睛,一股无力感混合着强烈的焦虑让她几乎窒息。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了几秒,只有背景里慵懒的萨克斯风在低吟。
吧台柔和的光线勾勒着顾清浅专注调酒的侧影,那沉静的姿态与苏予安内心的惊涛骇浪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可以来一杯。”苏予安最终妥协般地吐出几个字,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需要时间,需要稳住顾清浅,更需要抓住这唯一可能的救命稻草。
“好嘞,大小姐稍等。”顾清浅唇角弯起的弧度加深了些许,仿佛只是满足了一位熟客的寻常点单。
她转身,从酒架上取下几支漂亮的玻璃瓶,动作优雅娴熟。
新鲜的草莓在她指尖被快速洗净、去蒂,鲜红的果肉被冰锥轻轻捣压,汁水渗出,散发出甜腻的香气。
伏特加清冽的酒液注入调酒杯,与草莓汁混合,再加入冰块和少许柠檬汁。银色的雪克壶在她手中再次翻飞起来,冰块撞击的沙沙声密集如雨。
苏予安的目光死死追随着顾清浅的动作,每一秒的流逝都像是在徐思贤的生命线上划下一刀。
“那么,”顾清浅一边摇着酒壶,一边自然地开启了话题,声音带着闲聊般的轻松,“大小姐这次来又是来干嘛。想我了吗?”
话音未落,她空着的左手已经极其自然地伸了过来,目标直指苏予安那头在昏暗光线下依旧显眼的粉发,姿态亲昵得如同对待一个闹别扭的小孩。
苏予安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抬手,“啪”的一声脆响,将那只带着微凉触感的手重重拍开。
动作幅度有些大,引得旁边卡座里一位独自品酒的男士投来一瞥。
顾清浅的手停在半空,脸上的营业笑容淡去了一瞬,随即又被一种更深、更假的遗憾取代。
她轻轻甩了甩被拍开的手,琥珀色的酒液从雪克壶的滤口精准地流入早已准备好的马天尼杯,杯壁上凝结的水珠缓缓滑落。
“啧,”顾清浅将那杯如同融化红宝石般瑰丽的液体推到苏予安面前的杯垫上,杯沿点缀着一片新鲜的草莓切片和一小枝翠绿的薄荷叶,赏心悦目。
她推了推鼻梁上并不存在的眼镜——这个动作让苏予安瞬间联想到那个金丝眼镜的“教师”形象,心底警铃大作。
“还是不愿意被当小孩子对待吗。”顾清浅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刻意的、仿佛被伤到的叹息,目光却饶有兴致地锁住苏予安强装镇定却难掩焦躁的脸。
苏予安深吸一口气,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冰凉的吧台边缘,指甲在光滑的木头上留下浅浅的印痕。不能再被牵着鼻子走了!
“顾清浅!”她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湖蓝色的眼睛里是几乎要溢出来的急迫,“现在能不能让我清醒过来。我有急事……”
“急事?”顾清浅像是没听到她的重点,自顾自地拿起一块干净的白色方巾擦拭着吧台上并不存在的水渍,语调拖长,带着一丝慵懒的戏谑,“明明是寂寞了来找我,却不让我碰吗?大小姐还真是……傲娇呢。”
她微微歪着头,黑亮的马尾从肩头滑落一缕,脸上那副“我懂你”的表情让苏予安瞬间气血上涌,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
“顾清浅!”苏予安的声音不受控制地拔高了半度,那点强装的镇定被彻底击碎,“我有个朋友被恶魔抓走了!需要你的帮助!!”
“被抓走了”几个字带着尖锐的破音,在相对安静的酒廊里显得异常突兀。
时间仿佛凝固了零点几秒。舒缓的爵士钢琴曲依旧流淌,但吧台附近几个卡座里低低的交谈声瞬间消失了。
几道带着惊讶、好奇、探寻意味的目光,如同聚光灯般从不同的方向射了过来,聚焦在穿着叛逆、脸颊绯红、对着酒保失态的粉发“少女”身上。
苏予安只觉得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裸露的皮肤上,尤其是腰间那片冰凉的空档和短得离谱的裙摆。
她甚至能听到右后方传来一声极轻的“哇哦”,以及更远处压抑不住的、如同蚊蚋般嗡嗡响起的议论声:
“……小情侣吵架?”
“看样子是……”
“那酒保挺帅的,大小姐脾气也不小啊……”
“抓走?恶魔?演哪出戏呢……”
悉悉索索的私语如同细小的蚂蚁,密密麻麻地爬上苏予安的神经末梢,让她羞愤得恨不得立刻钻到吧台下面去。
脸颊上的热度瞬间蔓延到了耳朵根,连脖子都感觉滚烫。
“嘘——”顾清浅竖起一根纤细的食指,轻轻抵在自己饱满红润的唇瓣前,那双黑眸里清晰地映着苏予安窘迫至极的模样,带着一丝了然和……毫不掩饰的兴味。
她甚至微微勾起唇角,仿佛在欣赏一件极其有趣的作品。
“大小姐,安静点吧。”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安抚宠物的磁性,却更让苏予安觉得屈辱,“我知道你很急。但是……”她顿了顿,眼神里闪过一丝狡黠,“你别急。”
“你怎么让我冷静呢?”苏予安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身体因为极致的克制和愤怒而微微发抖。
她再次前倾,声音压得只剩两人能听见的气流,“我哥们!徐思贤!他真的要死啦!!”
顾清浅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夸张的、如同被负心汉抛弃般的受伤表情。
她微微瞪大了眼睛,一只手甚至捂住了心口,动作浮夸得可以去演舞台剧。
“哦——”她拖长了调子,声音带着一种被背叛的哀怨,“你背着我……在外面找情人了吗?”
她的目光扫过苏予安身上那身过分大胆的“叛逆少女”装束,意有所指,“就知道你们富家大小姐,一个个都是始乱终弃的主儿……还是说,玩腻了,就不要我了吗?”
这石破天惊的一句,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深水炸弹。
“轰——”
周围的窃窃私语瞬间拔高了好几个分贝,带着毫不掩饰的兴奋和八卦之火。
“情人?!”
“看不出来啊……”
“酒保被甩了?”
“谁出轨?大小姐还是那个‘哥们’?”
“信息量好大……”
“啧啧,贵圈真乱……”
那些或好奇、或鄙夷、或纯粹看戏的目光变得更加炽热,像无数面放大镜聚焦在苏予安身上,将她那点强撑的尊严炙烤得滋滋作响。
她感觉自己像个被剥光了衣服放在展台上的小丑,供人肆意评头论足。指尖深深掐进了掌心,留下清晰的月牙痕,才勉强抑制住掀桌而起的冲动。
不行!为了徐思贤!
苏予安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呛得她喉咙发痒。她几乎是豁出去般,上半身猛地越过吧台,一只手甚至无意识地抓住了顾清浅正在擦拭酒杯的手腕。
“顾清浅!”她的声音压得极低极低,带着一种走投无路的哀求,滚烫的气息几乎喷在顾清浅的耳廓上,湖蓝色的眼睛死死盯着对方,里面是赤裸裸的恳求和一丝被逼到绝境的疯狂,“求求你了!看在我……看在……”
她哽了一下,似乎想找出什么能打动这个恶魔的东西,“看在以前……的份上!还有,我现实里是会找男人的人吗?啊?!”
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生理性的水雾,一半是急的,一半是被这铺天盖地的羞耻感逼的。
此刻什么形象,什么面子,在徐思贤可能正在被撕碎的现实面前,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顾清浅任由自己的手腕被苏予安滚烫的指尖抓着,没有挣脱。
她微微侧过头,近距离地凝视着苏予安眼中翻腾的绝望和哀求,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玩味的光芒似乎沉淀了下去,换上了一层难以解读的、近乎审视的平静。
几秒钟的沉默,长得像一个世纪。
终于,顾清浅几不可闻地、极其轻微地叹了口气。这叹息轻得像羽毛落地,却带着一种仿佛被打扰了兴致的、真实的无奈。
“唉……”她摇了摇头,手腕轻轻一旋,灵巧地从苏予安汗湿的指尖滑脱,反手却用指尖极其迅速地、带着点惩罚意味地,在苏予安紧紧抓住吧台边缘的手背上弹了一下。
“你呀,”她的声音恢复了几分清泠,但那份戏谑依旧没有完全褪去,反而带上了一丝“真拿你没办法”的宠溺口吻,听在苏予安耳中却更加刺耳,“真是一点情趣都没有呢。”
她拿起一个柠檬,用小刀利落地切下一片薄薄的、近乎透明的柠檬片。金黄色的果汁顺着刀刃流下,散发出清新的酸涩气息。
“别急嘛,”顾清浅慢条斯理地将柠檬片在手中转了转,晶莹的汁水沾湿了她的指尖,“你在这里的时间,说实话,我也控制不了。”
她抬眼,意有所指地瞥了苏予安一眼,“不过呢……”
她故意拉长了尾音,看着苏予安眼中那点刚燃起的希望火苗,坏心眼地欣赏着对方屏住呼吸的模样。
她将柠檬片轻轻贴在冰镇过的马天尼杯沿,细致地沿着杯口抹了一圈,让柠檬的清香充分浸润。
“现实里,我倒是能给你一点小小的……助力。”顾清浅终于抛出了诱饵。她拿起一个小碟子,里面盛着洁白的细盐。
她的指尖捻起一小撮盐粒,动作优雅得像在拈起珍珠粉末。
“这样吧。”顾清浅的指尖沾着盐,开始沿着湿润的杯口均匀地涂抹,动作不疾不徐,雪白的盐霜在杯口形成一道精致的环。
“我们先把这个剧本——《叛逆大小姐和坏心思酒保》——给配合演完。”她抬眼,那双被酒吧暖光映照得如同琉璃的黑眸里,闪烁着纯粹的、不容商量的恶趣味光芒。
“演完了,演好了……”她将最后一点盐霜抹匀,杯口如同镶了一圈晶莹的雪边。
“我就帮你找到你那个朋友。怎么样?公平交易。”
苏予安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气流瞬间从脚底板直窜天灵盖,冻得她四肢百骸都僵硬了。
愤怒、屈辱、焦虑、对徐思贤的担忧……无数种情绪在她胸腔里疯狂冲撞、撕扯。
她死死盯着顾清浅那张漂亮得近乎妖异的脸,看着对方唇角那抹笃定的、掌控一切的微笑,恨不得扑上去把它撕碎。
演完?配合这个该死的恶魔玩她的角色扮演游戏?在周围那些暧昧不明的目光注视下,继续扮演这个骄纵任性、和酒保有着不清不楚关系的“苏大小姐”?
而徐思贤……徐思贤可能就在这被她浪费的每一分每一秒里……
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口腔里弥漫开浓重的铁锈味。攥紧的拳头因为用力过度而剧烈颤抖着,指甲深陷掌心带来的锐痛也无法抵消心底那股几乎要将她撕裂的憋闷。
时间仿佛凝固了。酒吧里流淌的音乐、客人们低低的谈笑、冰块在酒杯中融化的细微声响……所有的背景音都变得模糊、遥远。
苏予安的视野里只剩下顾清浅那双含笑等待的眼睛,和那杯杯口沾着雪盐、如同艺术品般诱人又冰冷的草莓黛绮莉。
“你……”苏予安的声音充满疲惫。
顾清浅只是微微歪了歪头,耐心十足地等待着她的答复,指尖轻轻点了点那杯酒,示意她品尝。那姿态,优雅从容,胜券在握。
所有的挣扎、所有的愤怒,在徐思贤生死未卜的重压下,终究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迅速地瘪了下去。
一股巨大的、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席卷了她。
苏予安的肩膀颓然地垮了下来,挺直的脊背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力气。
她闭上眼睛,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颤抖的阴影,深深地、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再睁开眼时,那双湖蓝色的眸子里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和认命的灰败。
她甚至没有力气再去瞪顾清浅。
“……好吧。”两个字,轻飘飘地从她唇间逸出,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被彻底榨干的疲惫。
她伸出手,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握住了那杯冰凉的酒杯。杯壁凝结的水珠沾湿了她的手指,带来一片黏腻的冷意。
顾清浅脸上的笑容瞬间如同初阳破开云层,灿烂得晃眼。那笑容里没有一丝阴霾,纯粹是恶作剧得逞后的巨大满足和愉悦。她甚至满意地轻轻拍了拍手。
“这才乖嘛。”她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支在吧台上,托着下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苏予安,像是在欣赏一件终于顺从的玩具。
“那么,剧本第一幕——叛逆大小姐初次光临‘沉梦’,对神秘帅气的酒保一见倾心,却又碍于面子故作矜持。现在,大小姐,请开始你的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