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浅用左手打了个响指。
苏予安只觉得脚下坚实的地面骤然一空,眼前流光溢彩的霓虹、顾清浅那张带着笑意的脸,连同吧台、酒杯、那些投射过来的目光,瞬间被一只无形巨手搅碎、拉伸、旋转,最终化为一片混沌的漩涡。
强烈的失重感攫住了她,仿佛被从高处狠狠抛下。
下一秒,脚底重新触碰到坚实的支撑物。
她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视线聚焦在眼前那扇厚重的深色木门上。门楣上方,“沉梦”(Sinking Dream)的招牌散发着幽蓝色的冷光。
剧本开始了。顾清浅的剧本——《叛逆大小姐和坏心思酒保》的序章。这一次,她是“初次光临酒吧的好奇高中生”。
苏予安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涌入肺叶。徐思贤那张惨白的脸在脑中挥之不去。她需要演好这场戏,用最快的速度。
叛逆?好奇?她飞快地在心里勾勒着这个“初次到来”的高中女生形象。
为什么会来这里?跟家里人吵了架?想证明自己不再是小孩?或者只是单纯好奇那个光怪陆离的“大人世界”?
她定了定神,抬手,指尖触碰到微凉光滑的黄铜门把手,轻轻一旋,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门轴转动发出低沉而富有质感的“吱呀”声。
门内涌出的气息依旧温暖而复杂,混合着醇厚的咖啡豆烘焙香、清新的柑橘调香氛、淡淡的酒精味道,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旧书和皮革气息。只是这一次,背景显得异常安静。
酒吧厚重的木门在苏予安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门外街道的喧嚣与霓虹。门内,时间仿佛被调慢了流速。
空气里流淌着慵懒的爵士钢琴曲,如同陈年威士忌般醇厚丝滑,抚慰着紧绷的神经
几桌客人散落其间,低声交谈,清脆的碰杯声偶尔点缀着舒缓的旋律。
这里依旧没有震耳欲聋的喧嚣,没有呛人的烟味,只有一种精心营造的、令人松弛的私密感。
苏予安站在门口,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混合着咖啡豆烘焙的焦香、某种清新的柑橘调香氛,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醇厚酒气。
这宁静高雅的氛围与她此刻的装束形成了刺眼的对比——不再是那身被裁得叛逆大胆的短装,而是一套完整的、规规矩矩的日式水手服。
深蓝色的上衣妥帖地垂至腰际,同色系的百褶裙长度适中,刚好过膝,露出包裹在透肉黑色丝袜里的小腿线条。脚上那双略显笨拙的圆头小皮鞋踩在光洁的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叩响。
她低头扫了一眼自己,一丝荒谬感涌上心头。刚才还在废弃后巷经历生死搏杀,转眼就被顾清浅一个响指丢进了这个“剧本”的开场,扮演起一个……初次踏入酒吧的好奇“大小姐”?
她努力回想顾清浅强加给她的人设:叛逆?好奇?还是带着点对成人世界的向往?无论如何,得让这场戏演下去,为了徐思贤。
她定了定神,目光扫过略显空旷的酒吧。时间尚早,客人不多。
吧台方向,是整个空间光线的中心。顾清浅果然在那里,背对着门口,正和一个穿着休闲衬衫、头发有些花白、气质随和的大叔低声交谈着。
大叔手里拿着份报纸,随意地靠在吧台内侧。顾清浅那身酒保制服——雪白挺括的衬衫,合身的黑色马甲,高高束起的乌黑马尾——在暖光下显得格外利落。
她微微侧着头,似乎在专注地听着大叔说话,偶尔点一下头,姿态放松又专业。
苏予安迈开脚步,尽量让步伐显得自然,却又带着点初来乍到的迟疑。鞋跟敲击木地板的声音在相对安静的环境里显得有些清晰。
她故意放慢了速度,目光带着“好奇”四处打量,从墙上的抽象画到角落里立着的古董唱片机,最后才像刚发现吧台似的,将视线定格在那个方向。
同时用不大不小、恰好能让附近人听到的音量,带着点刻意的天真和试探,自言自语道:
“唔…没想到,酒吧里面…是这样的啊?”她微微歪了歪头,粉色的发丝滑过脸颊,湖蓝色的眼睛里努力挤出一点茫然,“该怎么点单呢…?”
声音不大,但在舒缓的音乐背景下足够清晰。
吧台那边,正和顾清浅说话的大叔闻声抬起头,目光越过顾清浅的肩膀,精准地落在了门口这位穿着学生制服、明显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少女”身上。
他眉头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眼神里带着一丝了然和淡淡的无奈,显然对这种“误入”并不陌生。他用下巴朝苏予安的方向示意了一下,对顾清浅低声说了句什么,大概是“喏,来了个小朋友”。
顾清浅随着大叔的目光转过身来。
她的动作流畅自然,脸上带着职业性的温和微笑,仿佛只是回应一位普通客人的出现。
然而,当她的视线触及苏予安时,那微笑的弧度似乎微妙地加深了一瞬,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快、几乎难以捕捉的光芒,像是平静湖面下鱼儿摆尾搅动的涟漪。
她朝大叔点了点头,放下手中擦拭的玻璃杯,步履从容地绕过吧台,朝着苏予安走来。
嗒,嗒,嗒…
高跟鞋踩在木地板上,发出稳定而清晰的声响,每一步都像是敲在苏予安绷紧的心弦上。看
着那张带着完美笑容、一步步靠近的脸,苏予安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起来。指尖微微发凉,喉咙也有些发紧。
这不是演的紧张,是面对这个戏弄她多次的恶魔时,身体最本能的生理反应。她强迫自己站在原地,没有后退。
顾清浅在她面前站定,微微弯下腰,视线与苏予安齐平。这个姿态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亲和与俯就,像是面对一个需要引导的妹妹。
她的声音是苏予安从未听过的清泠悦耳,如同山涧溪流,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温和,却又清晰地穿透了背景音乐:
“小妹妹,”她开口,语气轻柔得像怕惊扰了什么,“怎么到这里来了?这里…”她刻意顿了顿,目光在苏予安身上那套标准的水手服上扫过,笑意更深了些,“未成年是不能进来的哦~”
来了。苏予安心里咯噔一下。剧本开始了。按照设定,她对这个“神秘帅气”的酒保“一见倾心”,同时必须创造能留下来的理由。被赶出去,戏就砸了。
“我……!”苏予安立刻挺直了腰板,脸上努力做出被小瞧的不服气,声音也拔高了一点,带着点强装的底气,“别看我这样!我…我其实成年了!!”
她甚至像为了增加说服力似的,微微扬了扬下巴,眼神却因为心虚而有些飘忽,不敢完全对上顾清浅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黑眸。
顾清浅看着她这副色厉内荏的模样,唇角的笑意更盛,如同初绽的玫瑰,明媚得晃眼。
她轻轻“哦?”了一声,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玩味的质疑。她并没有立刻反驳,反而像是被逗乐了,目光越过苏予安的肩头,飞快地瞥了一眼吧台那边。
那位大叔已经收回了目光,重新专注于手中的报纸,似乎把处理“麻烦”完全交给了酒保。
顾清浅这才重新看向苏予安,笑容里那份宠溺几乎要溢出来。她向前又凑近了一点点,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分享秘密般的亲昵和不容置疑的诱导:“好孩子不能说谎哦。告诉姐姐,你到底…多少岁了?”
话音未落,她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抬了起来,目标直指苏予安那头在暖光下泛着柔和光泽的粉色发顶。动作流畅得仿佛做过千百遍,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亲昵。
苏予安的身体瞬间绷紧!汗毛几乎倒竖!恶魔的手!要碰她!极致的恐惧伴随着强烈的抗拒感猛地冲击着她的神经,让她几乎要条件反射地拍开或者躲闪。
然而,理智的闸门死死压下这股冲动——不能躲!躲了就露馅了!这是在演戏!
电光石火间,所有的挣扎被强行按捺下去。她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只带着微凉触感的手掌,带着不容抗拒的温柔,轻轻地、稳稳地落在了她的头顶。
顾清浅的掌心温热,手指轻柔地穿过她额前的粉色发丝,带着一种安抚小动物般的力道,极其缓慢地、有节奏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动作无比自然,充满了“大姐姐”对“迷途小妹妹”的怜惜和劝导。
“唔……”苏予安只觉得一股电流从头顶窜遍全身,混合着恐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酥麻感,让她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极其细微的、带着颤抖的气音。
她绷紧身体,才没让更丢人的声音溢出来。
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一直蔓延到耳根。她被迫微微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颤动的阴影,像受惊的蝶翼。
这感觉…太诡异了。明明知道对方是顾清浅,是那个恶劣的、以玩弄她为乐的恶魔,明明知道这温柔亲昵的表象下藏着戏谑的陷阱,可这抚摸…这语气…这专注的眼神…演得太真了。
真到让她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眼前真的只是一位关心她、阻止她踏入“禁区”的温柔大姐姐。
顾清浅此刻在想什么呢?苏予安混乱的思绪里闪过这个念头。
是像她一样,在紧张地思考着下一句台词,下一个动作吗?
还是像操纵提线木偶般,带着冰冷的兴味,欣赏着她此刻强忍恐惧、被迫接受“宠爱”的窘迫模样?
抑或两者皆有?那张含笑的脸庞下,翻涌的到底是纯粹的恶趣味,还是…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投入角色的专注?
这念头让苏予安心底泛起一丝更深的寒意和荒谬感。她强迫自己集中精神,专注于“扮演”。
顾清浅似乎很满意手下这颗粉色脑袋温顺(或者说僵直)的反应。她一边继续着那轻柔的抚摸,一边耐心地等待着回答,眼神温柔得能溺死人。
苏予安深吸了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思绪,努力找回自己的声音。
她抬起头,湖蓝色的眼睛里蒙着一层薄薄的水汽,声音细弱蚊蚋,带着点被戳穿谎言的窘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
“有……有十六岁了……”
她嗫嚅着,眼神飞快地瞟了顾清浅一眼,又迅速垂下,像做错事被抓包的孩子。
这个年龄设定是她临时想的,比成年小,但又过了“完全不懂事”的阶段,符合一个可能因为好奇或叛逆偷偷跑来的高中生形象。
“十六岁啊…”顾清浅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带着了然的笑意,仿佛在说“果然如此”。
她并没有收回手,指尖甚至轻轻拨弄了一下苏予安鬓角一缕不听话的粉色发丝,动作亲昵得过分。“还是个小朋友呢。”
苏予安感觉自己的脸颊更烫了。她不敢动,只能任由那只手在自己头顶作乱。
酒吧里舒缓的音乐似乎都变成了遥远的背景音,只剩下头顶那温柔的触感和顾清浅近在咫尺的、带着淡淡冷香的呼吸。
顾清浅微微歪着头,近距离地打量着苏予安泛红的脸颊和躲闪的眼神,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清晰地映着苏予安此刻强装镇定却难掩羞窘的模样。
她像是看够了,才终于慢悠悠地开口,声音带着循循善诱的磁性:
“是不是…很想进来看看?很好奇?”她轻轻问道,语气里没有责备,只有理解和一点点纵容。
苏予安立刻抓住这根递过来的“剧情”稻草,用力点了点头,抬起眼看向顾清浅,努力让眼神里充满希冀和恳求:“是……是的!姐姐……”
她甚至无意识地用上了这个称呼,带着点讨好的意味,“我…我就看看,不喝酒!真的!”
顾清浅看着她这副急于保证的样子,唇角愉悦地向上弯起,形成一个完美的弧度。她终于收回了那只在苏予安头顶作乱的手,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发丝的触感。
“这样啊…”她拖长了调子,仿佛在认真思考一个难题。她回头再次看了一眼吧台方向,那位大叔依旧在专注地看报,对这边发生的一切似乎漠不关心。
顾清浅转回头,对着苏予安眨了眨眼,那眼神里带着点狡黠和“包在我身上”的可靠感,像一个准备帮妹妹打掩护的姐姐。
她微微倾身,凑到苏予安耳边,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说道:
“那…你现在这里坐会儿,乖乖等着,好不好?”她指了指旁边靠近门口、相对隐蔽的一个单人高脚凳卡座,“姐姐去帮你‘对付’一下老板,让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直起身,脸上带着安抚的微笑,语气轻快:“这样,你还是好孩子,只是进来‘参观’了一下,满足一下好奇心。嗯?”
苏予安看着顾清浅那张写满“相信我”的真诚笑脸,心底那根名为理智的弦绷得更紧了。
她知道这是陷阱的下一步,是剧本的推进,是顾清浅掌控节奏的手段。但对方演得如此投入,如此天衣无缝,让她除了配合,别无选择。
她再次用力点了点头,声音带着点如释重负和感激:“嗯!好!谢谢……姐姐!”
“乖。”顾清浅满意地笑了,伸手似乎想再拍拍她的头,但抬到一半又停住了,只是对她又眨了眨眼,然后转身,步履轻快地朝着吧台走去。
高束的马尾随着她的步伐在背后轻轻晃动。
苏予安看着她走向吧台那挺拔而从容的背影,轻轻吐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气。
后背的衬衫内衬似乎已经被冷汗微微濡湿。她走到那个指定的卡座坐下,圆头小皮鞋的鞋尖无意识地轻轻点着地面。
柔软的皮质高脚凳坐起来很舒服,这个位置相对角落,光线也稍暗,让她有种暂时的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