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浅指尖在她发顶留下的温热触感尚未消散,苏予安已僵直地坐进了那个隐蔽的卡座。
高脚凳的皮质柔软,却像针毡。酒吧里慵懒的爵士乐流淌着,客人们低语浅笑,一切平和得近乎虚伪。只有她后背渗出的冷汗是真实的,黏腻地贴着衬衫。
吧台那边,顾清浅正倚着台面,侧头和那位花白头发的大叔低声交谈。
大叔手里卷着一份报纸,姿态闲适。顾清浅微微倾着身体,肩颈的线条在酒保制服利落的剪裁下显得格外流畅,高束的马尾随着她偶尔点头的动作,发尾轻轻扫过马甲的后腰位置。
她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诚恳的、倾听者的神情,时不时朝大叔露出一个温和的理解性笑容,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光洁的吧台边缘。
苏予安紧紧盯着,心脏在肋骨下沉重地跳动。每一秒的流逝都像在徐思贤的生命线上剐蹭。
顾清浅越是游刃有余地扮演着这个“帮忙打掩护的可靠酒保姐姐”,苏予安心底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就绷得越紧,几乎要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终于,顾清浅似乎说服了对方。大叔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朝苏予安这边投来一瞥,眼神里带着点“拿你们年轻人没办法”的纵容,随即摆摆手,拿起报纸走向吧台另一端的角落,给自己倒了杯清水,彻底沉浸到文字里去了。
顾清浅直起身,动作轻盈得像只收起爪子的猫。她并未立刻走向苏予安,而是转身从身后的酒架上取下一个细长的玻璃杯,又熟练地操作起榨汁机和冰柜。
新鲜的橙子在机器里发出轻微的嗡鸣,冰块的撞击声清脆。很快,一杯澄澈透亮、点缀着薄荷叶和一片橙子的无酒精饮料被放在托盘上。
她端着托盘,步履从容地穿过几近无人的卡座区,高跟鞋踩在木质地板上的声音在舒缓的音乐背景里清晰得如同倒计时。
走到苏予安桌前,顾清浅俯身放下杯子,动作优雅标准。就在直起身的瞬间,她飞快地朝苏予安眨了下右眼。
那眼神灵动狡黠,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和“任务完成”的小小得意,像极了帮妹妹成功骗过家长的姐姐。
然而苏予安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脊椎猛地窜上来——这恶魔入戏太深,演得浑然天成,反倒让她心底的警铃疯狂作响。
“喏,先喝点这个,”顾清浅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安抚的磁性,指尖轻轻点了点杯壁,“柳橙苏打,冰的,压压惊。”
她自然地拉开苏予安对面的高脚凳坐下,手肘支在桌面上,双手交叠托着下巴,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含着笑意,专注地落在苏予安脸上,仿佛在欣赏一件自己精心布置的、终于落座展台的珍贵藏品。
“怎么样,姐姐厉害吧?”
苏予安喉咙发紧,避开那过于“温柔”的注视,目光落在眼前那杯橙色的饮料上。细密的气泡在杯壁内侧争先恐后地上升、破裂,折射着吧台方向投来的暖光。
她伸出指尖碰了碰杯壁,冰凉的温度让她微微缩了一下。她端起杯子,小口啜饮。冰凉的甜意混着微酸的橙香滑过喉咙,确实带来一丝虚假的镇定。她含糊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顾清浅的“邀功”。
时间在沉默中流淌。顾清浅似乎很享受这种“看顾”着迷途少女的感觉,并不急于推进。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苏予安小口喝饮料,看着她微微低垂的眼睫在眼下投下小片阴影,看着她因为紧张而无意识用鞋尖轻轻点着高脚凳的金属支架。
直到苏予安杯中的饮料见了底,杯壁上只留下水珠滑落的痕迹。
吧台角落,那位看报的大叔也终于放下报纸,活动了下脖颈,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朝顾清浅这边随意地点了下头,便推开厚重的木门,身影消失在门外街道的光影里。
门轴合拢的轻响如同一个信号。
酒吧里只剩下舒缓的音乐和零星几桌沉浸在各自世界的客人,空气似乎变得更加私密粘稠。
顾清浅唇角那抹一直挂着的、温和的笑意,微妙地加深了些许,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狩猎般的兴味。
她身体微微前倾,凑近苏予安,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分享秘密般的诱哄:
“小朋友……”她故意拖长了这个称呼,尾音微微上扬,像羽毛搔刮着耳膜,“想不想……尝尝点真正‘大人’的东西?”
她朝吧台方向扬了扬下巴,眼神亮晶晶的,充满了纯粹的、鼓动性的好奇,“机会难得哦,老板走啦。”
来了!剧本的下一幕。苏予安的心脏猛地一沉,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她立刻调动起全身的演技,湖蓝色的眼睛微微睁大,里面清晰地映出恰到好处的渴望、好奇,以及一丝符合人设的、对规则的顾虑和挣扎。
“啊?酒吗?”她的声音带着点迟疑,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水手服的下摆,“可是……我还没成年……是不是不太好?
”她抬眼飞快地瞥了顾清浅一眼,又迅速垂下,像只既向往糖果又怕被责骂的小动物。
顾清浅脸上的笑容瞬间如同春冰解冻,灿烂得晃眼。她甚至轻轻笑出了声,肩膀微微耸动,仿佛苏予安这副“明明很想要又强装懂事”的模样戳中了她的萌点。
“放心啦~”她挥挥手,语气轻松得像在讨论天气,“姐姐怎么会害你呢?给你调一杯酒精含量很低的,跟饮料差不多,保证不会醉。”
她歪着头,黑亮的马尾从肩头滑落一缕,眼神里闪烁着狡黠的光芒,如同一个即将展示神奇魔术的魔术师,“广岛冰茶,怎么样?名字酷吧?颜色也漂亮,像红茶一样。”
广岛冰茶!
苏予安脑子里“嗡”的一声,几乎要控制不住脸上的表情。这恶魔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给一个初次见面、谎称十六岁的“涉世未深小妹妹”灌这种名字极具欺骗性、实则由多种烈酒调配而成、后劲十足的“失身酒”,她想干什么?!
一股强烈的荒谬感和被戏耍的怒火直冲头顶,又被她死死摁住。为了徐思贤……她不断在心里重复着这四个字,如同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
“广……广岛冰茶?”苏予安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充满天真的好奇,带着点跃跃欲试的兴奋,湖蓝色的眼睛努力睁得更圆些,“听起来好厉害的样子!颜色真的像红茶吗?”
随即,她又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点沮丧,手指在桌面上不安地划拉着,“可是……可是我忘记带钱了……”
她抬起眼,眼神里带着点可怜巴巴的求助意味,心里却在疯狂咆哮:快!快说这酒不合我口味!或者直接拒绝!这是最好的台阶!
然而,顾清浅那双洞悉一切的黑眸里,只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仿佛早已看穿她所有的小心思。她身体前倾,手肘支在桌面上,掌心托着腮,姿态慵懒又带着点宠溺的纵容。
“小傻瓜,”她轻轻吐出这三个字,声音又软又糯,“姐姐请你呀。”
她伸出另一只手,食指指尖极其自然地、带着点亲昵地点了点苏予安的鼻尖,那微凉的触感让苏予安差点跳起来。
“别看我在这里当酒保,卖酒可是有提成的哦!请你喝一杯,毛毛雨啦!”
她笑得眉眼弯弯,像只成功拐到糖果的狐狸,“就当……庆祝我们的小秘密行动圆满成功?”
台阶被彻底抽走了。苏予安只觉得喉咙发干,所有预设的拒绝台词都被堵死在胸腔里。
她看着顾清浅那张写满“快答应我”的真诚笑脸,看着她眼中毫不掩饰的期待和掌控一切的从容,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那……谢谢姐姐。”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地响起,带着一丝认命的妥协和强装的感激。
“乖!”顾清浅脸上的笑容瞬间绽放,灿烂得如同得到了最心爱的玩具。她立刻站起身。
“等着,马上就好!”她转身,脚步轻捷地朝吧台走去,背影都透着一股得逞的愉悦。
苏予安僵在原地,手指紧紧抠着高脚凳冰冷的金属边缘,指节用力到发白。她看着顾清浅走到吧台后,如同一位优雅的指挥家回到了她的舞台。
灯光下,顾清浅的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近乎艺术的韵律。
她不需要看酒单,修长白皙的手指精准地掠过酒架上琳琅满目的瓶子。
透明的伏特加、金黄的朗姆、深褐色的龙舌兰、澄澈的金酒、微甜的橙皮酒,最后加入一点可乐调和色泽。
每一瓶酒的选取都带着一种熟稔的自信。
银色的雪克壶在她指间翻飞、旋转、摇荡,冰块撞击壶壁发出密集而清脆的“沙沙”声,如同急骤的雨点敲打在玻璃窗上,却又奇异地融合在背景舒缓的爵士钢琴旋律里,形成一种独特的节奏。
她的手腕稳定而有力,小臂的线条随着动作绷紧又放松,雪克壶在她手中仿佛拥有了生命,划出一道道流畅的银色光弧。
摇匀,滤冰。深琥珀色的液体如同融化的宝石,带着红茶般诱人的色泽,被稳稳地注入一个高挑的柯林斯杯中。杯壁上瞬间凝结出细密的水珠。顾
清浅拿起一片薄如蝉翼的黄柠檬片,细致地沿着杯口抹了一圈,让清新的酸香充分浸润。
接着,她捻起一小撮洁白的细盐,指尖如同拈着珍珠粉末,沿着湿润的杯口均匀地涂抹,形成一道晶莹的盐边。
最后,将那枚柠檬片精巧地卡在杯口作为装饰,又插上一根细长的搅拌棒。
整个过程赏心悦目,充满了仪式感和力量美。
当那杯如同艺术品般的“广岛冰茶”被顾清浅轻轻推到苏予安面前时,杯中的液体在灯光下折射着诱人的光泽,气泡细密地升腾,盐霜在杯口闪烁着微光。
“喏,尝尝看,”顾清浅双手撑在吧台边缘,身体微微前倾,越过吧台的距离。
那双黑眸亮得惊人,紧紧锁住苏予安,带着毫不掩饰的期待和一丝探究。
苏予安看着眼前这杯漂亮的“陷阱”,喉咙发紧。
她甚至能闻到那混合着柠檬清香和淡淡酒气的味道。她慢慢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冷的杯壁,激得她微微一颤。
她拿起搅拌棒,无意识地在杯中轻轻搅动了一下,深色的液体打着旋儿。
她端起杯子,凑到唇边,却只是轻轻抿了一小口。
舌尖首先尝到的是柠檬的微酸和盐边的咸鲜,紧接着,一股混合着多种烈酒特有的、复杂而凛冽的基底味道便汹涌地冲了上来,霸道地占据了整个口腔,那所谓的“红茶”口感只是个脆弱的伪装。
辛辣,灼热。像吞下了一小团液态的火焰。
苏予安强忍着皱眉的冲动,硬生生把那口酒咽了下去。一股热流瞬间从喉咙烧到胃里。
她赶紧放下杯子,拿起旁边那杯早已喝空的柳橙苏打杯,掩饰性地舔了舔杯壁上残留的一点甜味冰水,试图压住那股不适。
“怎么样?”顾清浅的声音带着笑意响起,她依旧保持着前倾的姿势,手肘支在吧台上,托着下巴,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苏予安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
“唔……有点……特别。”苏予安含糊地评价,声音有点闷。
她不敢看顾清浅的眼睛,目光飘忽地落在杯口的柠檬片上,“甜甜的……又有点……辣。”
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是第一次尝到新奇事物的少女,带着点困惑和品评。
“是吧?”顾清浅似乎很满意这个反应,笑意更深,“多喝两口就习惯啦,后面都是回甘。”她鼓励道,眼神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
苏予安只得再次端起杯子。这一次,她喝得极慢,每一口都像是奔赴刑场。冰凉的液体滑入口腔,短暂地麻痹了味蕾,但紧随其后的灼烧感却一次比一次清晰。
她故意让酒液在口中停留很久,仿佛在细细品味,实则是在拖延时间,让口腔黏膜尽可能吸收酒精,减缓进入血液的速度。
顾清浅的耐心好得惊人。她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专注地看着她。
那双深潭般的黑眸如同无形的探照灯,将苏予安每一个细微的抗拒、每一次拖延的吞咽、甚至额角因为紧张和酒精作用而微微渗出的细小汗珠都尽收眼底。
时间在两人之间粘稠地流淌,背景的爵士乐似乎也变得遥远模糊。
苏予安被这目光盯得如芒在背,冷汗几乎浸透了后背。
她感觉自己的脸颊开始不受控制地发烫,耳根也漫上热意。
杯中的液体才将将下去不到一半,一种熟悉的、令人心悸的眩晕感便如同涨潮的海水,毫无预兆地席卷了她的大脑。
视野的边缘开始泛起模糊的毛边,眼前的顾清浅仿佛被蒙上了一层晃动的薄纱,吧台后方那些璀璨的酒瓶光影扭曲拉长,如同融化的蜡像。
握杯的手指传来一阵麻木感,指尖冰凉。
她用力眨了眨眼,试图驱散眼前的迷雾,却只觉得那眩晕感更重,太阳穴突突地跳着。
不好……这身体对酒精的反应比她预想的还要快、还要剧烈!是因为刚才在现实里经历了精神力反噬,状态本就极差?还是顾清浅在这杯酒里动了什么手脚?
念头刚起,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猛地涌上喉咙。苏予安下意识地用手捂住嘴,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一倾,手中的酒杯脱力般歪倒,深色的酒液泼洒出来,在胡桃木桌面上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水迹。她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软软地朝桌面栽去。
“小心!”
预料之中的冰冷桌面并未撞上额头。一只微凉却有力的手及时托住了她的肩膀,另一只手稳稳扶住了她的手臂,阻止了她狼狈的倾倒。
苏予安艰难地抬起头,视线一片模糊晃动。顾清浅那张带着关切(或者说是精心扮演的关切)的脸庞近在咫尺,放大的五官在摇晃的视野里显得有些失真。
“怎么了?”顾清浅的声音听起来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和担忧,仿佛真的被她的反应吓到了,“喝太快了?还是……真的不能碰酒?”
她扶着苏予安的手臂,指尖微微用力,让她重新靠回高脚凳的椅背上。
苏予安只觉得天旋地转,胃里翻江倒海。她大口喘着气,试图平复那股强烈的眩晕和恶心感,脸颊滚烫得如同火烧,连呼吸都带着灼热的酒气。
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声音却干涩发颤,破碎得不成样子:
“顾……清浅……”她几乎是气音,混乱的意识让她下意识地叫出了对方的名字,带着一种溺水般的绝望,“我……”
“什么?”顾清浅微微蹙起眉,凑得更近了些,似乎想听清她含糊的呓语。
她身上那股清冽的冷香混合着淡淡的酒气,萦绕在苏予安鼻端,竟奇异地将那股恶心感压下去了一丝。
“哎呀,真是的,”她的声音带着点无奈的责备,动作却无比利落,双手稳稳地穿过苏予安的腋下,将她整个人从高脚凳上架了起来。
“早说嘛,不能喝就别硬撑。走走走,姐姐扶你去洗手间。”
被扶去厕所……那幽闭的空间里,这恶魔会做什么?
苏予安双脚发软,几乎使不上力气,身体的大部分重量都压在了顾清浅身上。
她本能地想要挣脱,手臂却软绵绵的,所有的反抗都如同泥牛入海,被顾清浅那看似纤细实则不容抗拒的力量轻易化解。
“不……不用……”她徒劳地挣扎了一下,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浓浓的鼻音和抗拒。
“别逞强了,小醉猫。”顾清浅的声音贴着她的耳廓响起,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笑意和一丝……冰冷的玩味。
她半扶半抱,几乎是挟持着苏予安,脚步沉稳地朝着酒吧深处、光线更加昏暗的洗手间通道走去。
苏予安视线模糊,只觉得头顶迷离的灯光在旋转,两侧深色的卡座和墙壁化作晃动的色块向后倒退。
顾清浅的手臂紧紧箍着她的腰,那力道隔着薄薄的水手服布料传来,带着一种宣告所有权的强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