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的城市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吞吐着冷清的霓虹。苏予安拉高卫衣兜帽,阴影吞噬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
帆布鞋急促地敲击着人行道冰凉的方砖,“嗒、嗒、嗒”,声音在寂静的街道上空洞地回响,碾过落叶,也碾过她自己沉重的心跳。
脑海中那道冰冷的“方向感”如同植入骨髓的磁针,顽固地指向城市西北角的黑暗腹地——废弃的河口工业区。
她抬手,指尖无意识地拂过额角那几缕从兜帽边缘漏出的、柔韧得异乎寻常的粉色发梢。
触感冰凉,像某种非自然的造物。腰腹深处残留的酸软感,如同被过度使用的精密零件,随着每一次迈步隐隐作祟,无声地提醒着不久前那场混乱屈辱的“交易”。
一辆亮着“空车”红灯的出租车,像深夜河流里偶然漂过的孤舟,慢悠悠地滑到街角。苏予安几乎是下意识地抬手拦下。
车门打开,一股混杂着廉价香薰、陈旧皮革和浓重烟油的味道扑面而来。司机是个四十多岁的大叔,头发油腻地贴在额角,眼袋浮肿。
他瞥了一眼钻进后座的苏予安,那宽大卫衣兜帽下模糊的轮廓,含糊地问:“去哪儿?”
“河口中心医院。”苏予安的声音压得低哑,尽量简短。
“河口中心医院?”司机搭在方向盘上的手猛地一抖,车身跟着轻微晃了一下。
他倏地扭过头,昏暗的车内灯映着他骤然放大的瞳孔和瞬间失去血色的脸,额角青筋隐隐跳动,“你、你是不是想害我啊?这个时间点,去河口中心医院?!”
他声音拔高,带着一种被冒犯的惊怒,尾音劈了叉。
苏予安被这激烈的反应弄得一怔,身体在宽大的卫衣下绷紧:“……怎么了?”
司机没立刻回答,只是猛地转回身,手忙脚乱地在仪表盘下方的储物格里摸索。
他掏出一包皱巴巴的廉价香烟,抽出一根叼在嘴里,又去摸打火机。“啪嗒…啪嗒…啪嗒…”一连串急促而空洞的金属撞击声在狭小的车厢里回荡。
他的手抖得厉害,那小小的火石轮怎么也擦不出火苗。试了足足五六次,才“嗤”地一声,一簇幽蓝的小火苗终于颤抖着亮起,点燃了烟卷。
他狠狠吸了一大口,辛辣的烟雾在肺里打了个转,又被他长长地、带着颤音地吐向窗外。情绪似乎随着烟雾泄出去一点,但紧绷的肩膀依旧像两块石头。他盯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嘶哑,带着一种压抑的恐惧和后怕:
“装,你接着装!”他猛地拍了一下方向盘,喇叭发出一声短促刺耳的鸣叫,“河口中心医院!你既然知道这地方,能不知道它闹鬼?!那破地方早他妈废了多少年了!这几个月,谁还敢往那鬼地方凑?!”
他扭过头,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后视镜里苏予安模糊的轮廓,语气里充满了荒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你?别告诉我,大半夜的,穿成这样跑去那鬼都不待见的破医院,是为了跟朋友碰头吗?幽会?哈!他们是准备跟你来一场‘生死之交’吗?约在那儿,是嫌命太长还是脑子被门夹了?”
苏予安沉默着,指尖在卫衣粗糙的布料上无意识地蜷缩。废弃医院?闹鬼?她脑子里飞快地检索着残存的城市记忆碎片。
河口中心医院……好像是几年前本地媒体吹捧过的明星三甲,声势浩大,但后来确实像泡沫一样,悄无声息地沉寂下去,再也没听过后续。
“抱歉,大叔,”她声音干涩,带着点真实的茫然,“额……我在医院待了挺久,刚出来没多久,消息有点闭塞。”
她顿了顿,迎着司机从后视镜投来的、依旧充满怀疑的目光,语气尽量诚恳,“我真不知道那地方现在这么……邪门。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朋友会把碰头地点约在那儿。”
“嘶——呼——!”司机又深深吸了一口烟,烟雾缭绕中,他脸上的横肉抽动了一下,似乎在做某种艰难的决定。
他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声音平板得没有一丝波澜:“嗯,行,我相信你。”
随着车辆停稳和车里目的地已到达的提示音,苏予安抬头看向司机。
下一秒,司机动作麻利地一把打开了驾驶座的车门锁,发出“咔哒”一声脆响,在寂静的车厢里格外清晰。
“所以,你快下车吧!钱我也不要了!这趟活儿算我倒霉!”他语速飞快,带着一种急于摆脱烫手山芋的决绝,“我要回家了!老婆孩子还在家等着呢!这鬼地方,多待一秒我都嫌晦气!”
苏予安下意识地想起身,身体刚离开座椅,动作却猛地顿住。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又重重地坐了回去。歪着头,兜帽的阴影下,目光透过座椅缝隙,看向驾驶座上那个明显焦躁起来的中年男人。
“大叔,”她声音不大,却让司机正欲踩油门的脚僵住了,“车费……”
话音未落,司机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扭过头,声音陡然拔高:“说了不要了!你……”
他的目光在苏予安脸上凝固了零点几秒。就在刚才苏予安起身又坐下的动作间,宽大的兜帽被蹭得微微滑落了一些。
几缕在昏暗光线下依然显眼得近乎诡异的柔粉色长发,就那么毫无遮掩地垂落下来,搭在她深色的卫衣肩头。
司机浑浊的眼睛瞬间瞪圆了,里面充满了错愕、荒谬,还有一丝“原来如此”的了然。
他嘴角向下撇出一个极其难看的弧度,带着浓重的鄙夷和一种“看透”的嘲讽:
“呵!我还真当你是老实孩子!原来是个小太妹!大半夜不学好,顶着一头染过的头发出来跟人鬼混!还去河口医院那种鬼地方幽会?你们这些小年轻,是真不知道死字怎么写啊!”
他用力啐了一口,“染这么个妖精色,也不怕招来真东西!赶紧下车”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手指迅速将滑落的兜帽重新拉严实,遮住那刺眼的粉色。声音竭力维持着平稳,甚至带上了一点刻意的疑惑:
“大叔,您别吓我啊?那地方……真有那么邪乎?”
“吓你?我他妈吃饱了撑的吓你?”司机像是被戳到了某个痛处,嗓门又大了起来,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挡风玻璃上,“没骗你!我跑出租十几年,这片儿犄角旮旯的破事,就没有我不知道的!河口医院那破地方,邪性着呢!不是闹鬼那么简单!”
他压低声音,带着一种分享恐怖秘闻的紧张感,身体微微前倾:“就前两个月!听说有好几拨人,什么探险的、找刺激的、还有跟你一样‘幽会’的傻大胆,进去了就再没出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警察去搜过好几轮,屁都没找到!就跟……被那栋破楼吞了似的!”
他重重地拍了下方向盘,“你说邪不邪门?这八卦够不够劲爆?够不够让你清醒清醒?!”
苏予安的心猛地一沉。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被吞了……这描述,太像某些低阶恶魔巢穴或者异次元裂缝入口的特征了。徐思贤……就在这种地方?
“哦……”她拖长了调子,语气里故意掺进一丝不以为然的敷衍,“原来是八卦啊。”
“八卦?!”司机被她这轻飘飘的态度彻底激怒了,气得脸都红了,“你当老子编故事哄你玩呢?!爱信不信!反正老子话撂这儿了,要去你自己去!别拉我垫背!赶紧的!下车!立刻!马上!”
他几乎是咆哮着,手指用力戳向车窗外那片更深沉的黑暗,仿佛那里蛰伏着择人而噬的巨兽。
苏予安没再说话。她沉默地推开车门,冰冷的夜风瞬间灌入,吹得她卫衣下摆猎猎作响。
双脚踩在冰冷粗糙的路面上,那辆绿色的出租车像是逃离瘟疫般,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叫,猛地掉头,尾灯划出两道仓皇的红线,迅速消失在来时的街道尽头,只留下呛人的尾气和一片更深的死寂。
世界骤然安静下来。
苏予安孤零零地站在原地,拉紧了兜帽。眼前是一条年久失修、坑洼遍布的水泥路,像一条僵死的灰蛇,蜿蜒着通向远方那片被沉沉夜色彻底吞没的区域。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陈腐的尘土气息,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的、带着淡淡腥甜的死寂。
路的尽头,在稀疏黯淡的星光勾勒下,一片庞大、扭曲、如同巨兽骨骸般的建筑群轮廓,沉默地匍匐在黑暗的地平线上。
那就是河口中心医院。
它早已失去了昔日三甲医院的光鲜亮丽。
主楼是一栋十几层高的灰白色庞然大物,墙体大片剥落,露出里面丑陋的砖石和钢筋,如同溃烂的皮肤。无数黑洞洞的窗口如同被剜去眼珠的眼窝,毫无生气地凝视着这个不速之客。几
扇破碎的玻璃窗像獠牙的残片,在风中发出呜咽般的“嘎吱”声。几栋附属的矮楼塌了一半,残垣断壁犬牙交错,在夜色中投下狰狞怪异的阴影。
整个建筑群被疯长的野草和藤蔓缠绕、吞噬,如同被时间遗忘的巨大坟墓。
一股无形的、粘稠的寒意,如同冰冷的潮水,从医院的方向弥漫过来,无声无息地包裹住苏予安。皮肤瞬间起了一层细小的颗粒。
脑海中,顾清浅赋予的那道“方向感”变得异常清晰、灼热,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地钉在医院的深处,仿佛在无声地催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