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医院的重症监护区像一头垂死巨兽的脏腑。苏予安后背紧贴着冰冷剥蚀的墙砖,粗重的喘息在死寂中撞上耳膜,又被她死死咬住下唇咽了回去。
那非人的、砂纸摩擦金属般的低语,蛇一样钻进耳朵,又在前一刻猝然消失。
绝对的死寂压了下来,比先前的声响更令人窒息。空气凝固了,沉甸甸地浸透骨髓。只有尘埃在几缕斜插进来的惨淡月光中,无声地浮沉。
然后,另一种声响撕裂了这粘稠的寂静。
“砰!哗啦——!”
是重物狠狠砸在金属器械上的闷响,紧随其后是玻璃器皿瀑布般碎裂的尖锐噪音。
碎片撞击地面,叮叮当当滚落开去。在这暴烈的背景音里,一道清亮、却淬着冰渣般锋芒的声音穿透而出,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方才的威风呢?这就软了?真叫人失望。”
苏予安的心脏猛地一跳,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这声音……稚嫩,却裹挟着一种近乎癫狂的战意。
不是那沙哑的恶魔低语。是另一个人?内讧?还是……更糟的东西?黑吃黑?
恐惧本能地攥紧神经,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留下清晰的月牙痕。不能贸然冲进去。
她需要一个屏障。念头电光石火般闪过——江荨曾经在训练场上严厉讲解过“心理学隐身”的原理和手势……可那复杂的精神力引导和精细的术式回路构建,对她而言本该如同天书。
几乎是下意识的,求生的渴望压倒了所有疑虑。她闭上眼,集中精神,试图调动体内那股陌生的、温顺蛰伏的力量。没有结印,没有默诵冗长的术式真名,仅仅是一个意念的驱使。
嗡——
极其细微的震动感掠过皮肤表层,如同被一层薄而凉的丝绸瞬间包裹。
她感到自己与周围冰冷、污浊的空气之间,多了一层难以言喻的隔膜。光线在她体表似乎发生了微妙的偏折,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骤然变得模糊、稀薄,仿佛随时会融入墙角的阴影。
成功了?苏予安惊愕地低头看向自己变得半透明的手,这感觉……如此陌生,却又如此自然。
“呵……”一声熟悉的、浸透了慵懒蜜糖的轻笑毫无预兆地在她意识深处漾开,带着洞悉一切的玩味,“傻乎乎的小予安,真以为你那点三脚猫的功夫,能摸到这种高级术式的门边?”
是顾清浅。苏予安身体一僵,后背瞬间渗出冷汗,黏腻地贴住冰冷的墙壁。
“当然是我啦。”那声音尾音微微上扬,慢悠悠地在她脑子里盘旋,“主人心情好,顺手塞给你的小礼物。不止这个,还有一堆简单的、好玩的……当然,还有一些特殊类型的专有术式。怎么,不喜欢?”尾音微微上扬。
苏予安没有说话。又是她。自己每一步,都在她的算计里。
但现在不是计较的时候。她强迫自己忽略脑中那个恶劣的声音,将全部注意力投向声音的来源——那扇半掩着的、通往ICU核心区域的厚重防菌门。
门内透出的光更加昏暗,带着一种不祥的幽绿色调。
她像一道没有重量的影子,贴着冰冷的墙壁无声地滑入门内。
眼前的景象瞬间攫住了她的呼吸。
巨大的ICU空间如同被飓风席卷过。原本整齐排列的重症监护床被掀翻、扭曲,像被巨力揉皱的废铁,散乱地堆叠在角落。
各种断裂的管线如同垂死的蛇,从破碎的天花板空洞里耷拉下来,偶尔迸溅出微弱的电火花,发出滋滋的轻响。地面覆盖着厚厚的玻璃碴、石膏碎块和不知名的黑色粘稠污渍,在唯一一盏尚在苟延残喘的应急灯幽绿光芒下,反射出破碎而诡异的光。
战场的中心,两道身影正以非人的速度疯狂碰撞、分离。
其中一方,正是那个带走徐思贤的长发女生!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校服此刻多处撕裂,露出底下同样惨白、毫无血色的皮肤。那
头厚重的、如同黑色帘幕般的长发狂乱地舞动着,缝隙间露出的石膏脸孔依旧没有任何表情,空洞的眼窝死死“盯”着对手。
她的动作僵硬而迅猛,每一次挥臂,那只苍白枯槁的手掌都会在瞬间异化——皮肤扭曲、鼓胀、破裂,深黑色如同粘稠沥青的物质喷涌而出,瞬间凝结成覆盖着漆黑甲壳、末端延伸出数根闪烁着金属寒光镰刀利爪的恐怖形态!
“嘶——!”非人的、如同无数砂石在金属管道内摩擦的嘶吼从她口中爆发。巨大的漆黑利爪撕裂空气,带着刺耳的尖啸,狠狠斩向对面那道娇小的白色身影!
爪风过处,一台倾倒的监护仪被余波扫中,金属外壳如同纸片般被轻易撕开,内部元件爆出一团火花。
她的对手——那道在幽绿光线下几乎燃烧起来的白色身影,却以一种近乎鬼魅的姿态应对着。
那是个少女。身形纤细娇小得不可思议,仿佛一尊精心烧制的白瓷人偶,却又蕴含着火山爆发般的狂野力量。
她留着一头长至肩后的、如同月光凝成的银白短发,发丝根根分明,随着她迅猛的动作在空气中划出凌厉的轨迹。
最令人心悸的是她的眼睛——那是一双燃烧着地狱之火的赤红眼瞳,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两滴灼热的熔岩,里面翻涌着纯粹的、近乎癫狂的战意和一种……令人胆寒的、猫捉老鼠般的残忍兴味。
她身上穿着一件略显宽大的黑色连帽衫,下摆随意地塞进同色的紧身作战裤里,脚蹬一双磨损严重的短靴。
这身装扮在她身上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衬托出那种不顾一切的野性。
面对那撕裂空气的恐怖巨爪,白发红瞳的少女非但不退,反而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嗤笑,带着浓烈的嘲弄:“废物!”声音清亮,却淬着剧毒般的寒意。
她的动作快到留下残影。没有闪避,没有格挡,而是以攻代守!
就在漆黑利爪即将触及她身体的刹那,她纤细的腰肢猛地一拧,身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侧滑半步,险之又险地让过致命的爪尖。
同时,包裹在黑色作战裤里的右腿如同一条蓄满力量的钢鞭,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响,自下而上狠狠撩起,精准无比地踹在对方那只异化巨爪的关节连接处!
砰!
沉闷的肉体撞击声炸响。力量之大,竟让那庞大的、覆盖着漆黑甲壳的恶魔手臂猛地向上扬起!
长发女生那僵硬的身体也随之一个踉跄,异化的巨爪出现了短暂的凝滞。
“哈!”白发少女得势不饶人,赤红的瞳孔兴奋地收缩。她落地如羽毛般轻盈无声,没有丝毫停顿,整个人如同压缩到极致的弹簧再次爆发。
小小的身影化为一道白色的闪电,欺身直进,瞬间拉近到几乎贴面的距离!
她的双手并未异化,依旧是纤小的人类手掌。然而此刻,那双手却成了最致命的武器。指掌翻飞,快得肉眼难辨,每一次戳、点、拍、按,都精准地落在对方异化肢体与人类躯干连接的薄弱点、关节的缝隙、乃至覆盖着甲壳的凹陷处。
嗤啦——!
一声令人牙酸的撕裂声。她并指如刀,指尖萦绕着微不可察的淡红色气芒,竟硬生生沿着对方异化手臂上一处细微的甲壳裂纹切入,如同热刀切过牛油,瞬间撕开一道深长的口子!深黑色的粘稠物质从破口处喷溅出来,带着浓烈的铁锈混合腐烂沼泽的恶臭。
“呃啊——!”长发女生第一次发出了一声类似痛楚的、沙哑的嘶嚎。那只巨大的漆黑利爪猛地痉挛收缩,覆盖其上的甲壳光泽似乎都黯淡了一瞬。
她那只尚未完全异化的左手本能地朝着近在咫尺的白发少女抓去,指尖覆盖着薄薄的黑色角质层,尖锐如钩。
白发少女赤红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兴奋。她甚至没有去看那只抓来的手,整个上半身如同无骨的柳条般向后极限一仰,险险避开带着腥风的爪尖。同时,支撑身体的左腿为轴,右腿如同毒蝎摆尾,足尖凝聚着一点刺目的红芒,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以雷霆万钧之势狠狠踢向对方因受创而微微暴露的、覆盖着苍白人类皮肤的侧肋!
噗!
结结实实的闷响。这一脚的力量远超之前!长发女生那僵硬的身体如同被攻城锤正面轰中,整个人离地飞起,狠狠撞向后方一堵布满裂痕的承重墙!
轰隆!!!
墙壁剧烈震颤,大块大块的墙皮和水泥碎块簌簌落下,烟尘弥漫。
长发女生像一幅破败的画,缓缓从布满蛛网般裂痕的墙壁上滑落,瘫倒在堆积的瓦砾之中。
她身上的旧校服彻底碎裂,露出大片惨白的皮肤和下方若隐若现的、同样覆盖着诡异黑色纹路的躯体。那头厚重的长发散乱地遮住了她的脸,只有那沙哑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在死寂的空间里断断续续响起。
白发少女轻盈地落回地面,黑色短靴的鞋尖在布满碎玻璃的地面上碾了碾,发出细微的咯吱声。她微微歪着头,赤红的眼瞳饶有兴味地打量着瘫在瓦砾堆里艰难喘息的对手。
“啧,”她发出满足的轻叹,声音带着一丝战斗后的慵懒沙哑,赤红的瞳孔在幽绿的光线下流转着妖异的光,“比想象中……耐打一点点嘛。可惜,还是不够劲。”
她甩了甩手,像是要甩掉那点微不足道的污渍,一步步朝那堆瓦砾走去,靴底踏碎玻璃的声音清脆而冷酷,“现在,该告诉我,你要对‘他’做什么?”
苏予安躲在阴影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连呼吸都屏住了,唯恐一点微弱的声响就会打破这脆弱的“隐身”,将自己暴露在那双燃烧着癫狂战意的赤红眼眸之下。
这个白发红瞳的少女……太强了。那种压倒性的力量,那种近乎享受战斗过程的残忍,还有那双眼睛里的疯狂……绝非善类!她是谁?她口中的“他”……难道是徐思贤?
冷汗沿着苏予安的额角滑落,滴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借着幽绿的应急灯光和阴影的掩护,飞快地扫视整个狼藉的ICU区域。
目光掠过翻倒扭曲的病床,扫过散落在地的医疗器械残骸,投向被撞裂的承重墙角落的瓦砾堆,再滑向被暴力扯断、垂挂下来的管线丛林……没有!视野所及,除了正在对峙的这两个非人的存在,以及满地的破败,根本没有第三个活人的身影!没有徐思贤那件醒目的亮黄色球衣,也没有他挣扎的痕迹。
徐思贤呢?他到底在哪里?是被那个长发怪物转移了?还是……已经被……
这个念头像冰冷的毒蛇,猛地噬咬住苏予安的心脏。一股混杂着绝望和愤怒的寒意瞬间淹没了她,让她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冲出去质问。就在这时,瓦砾堆里传来一阵剧烈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咳嗽声。
“嗬……嗬……你……休想……”长发女生艰难地抬起头,厚重的发帘缝隙里,那双空洞的眼窝死死“盯”着逼近的白发少女,沙哑的声音充满了怨毒和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你以为我会告诉你吗……”
她的话语被一阵更剧烈的咳嗽打断,黑色的粘稠物质从她破裂的嘴角不断溢出。
然而,她那只瘫软在地的、尚未异化的左手,却极其隐蔽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抠进了身下冰冷的地砖缝隙里!指尖瞬间被磨破,渗出的却不是鲜红的血,而是同样粘稠的深黑色液体!
那液体如同拥有生命,一接触到冰冷的地砖,便迅速沿着砖缝蔓延、渗透,勾勒出一个极其微小、却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诡异符文!
符文完成的瞬间,一股极其微弱、却冰冷彻骨的阴风毫无预兆地卷过ICU空间,仿佛有什么无形的、令人厌恶的东西被短暂地唤醒。
“嗯?”白发少女的脚步顿住了,赤红的瞳孔危险地眯起,如同发现了猎物临死前的小把戏。她脸上那点慵懒的兴味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纯粹的、被冒犯的冰冷杀意。
苏予安的心也猛地沉了下去。那符文……那气息……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徐思贤的处境,恐怕比想象中更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