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木质桌面上切出几道明暗相间的条纹。苏予安站在洗手池前,盯着镜子里那个顶着一头乱翘黑发的自己,手里拿着梳子,动作却有些心不在焉。
冰凉的水珠顺着他额前几缕不听话的发丝滑下,滴落在陶瓷台盆上,溅开细小的水花。他胡乱地抹了把脸,试图将脑海里那些盘旋不去的、关于昨日的嘈杂声响和光怪陆离的画面一并洗去。
手指插入发间,试图将那点不羁压服,思绪却飘到了别处。今天……还要去电玩城。和徐思贤。
这个念头一闪现,镜中人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谬感悄无声息地爬上心头,像藤蔓般缠绕着思绪。这算什么?约会吗?和自己曾经勾肩搭背、在篮球场上横冲直撞的兄弟?即便徐思贤现在顶着一头显眼的银发和一双赤红的瞳仁,骨架也变得纤细娇小,但在他潜意识的某个角落,似乎仍顽固地将对方锚定在“兄弟”的位置上。
然而,周围投来的目光却在无声地修正着他的认知。
大学教室里,当他偶尔提起“要去找徐思贤”时,几个相熟的同学脸上总会浮现出一种心照不宣的、略带暧昧的笑容。那笑容仿佛在说:“懂的懂的,和新来的转学生美少女进展不错啊。”
甚至有人会挤眉弄眼地拍拍他的肩膀:“可以啊予安,动作够快的。什么时候带出来正式介绍介绍?”
每当这时,苏予安都感到一阵语塞,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解释的话语变得苍白无力。
“不是……我们只是……”后面的词总是难以出口。说“兄弟”?恐怕只会引来更离谱的联想和哄笑。说“同事”?更不行。最终往往只能含糊地应付过去,留下一片更加引人遐想的沉默。
这种被外界强行定义的“约会”氛围,让他浑身不自在。荒谬感如同潮水,一阵阵涌来。
最近发生的一切,从身体不受控制的异变,到被卷入光怪陆离的恶魔研究部,再到如今和“变性”的兄弟在电玩城里消磨时光……这一切都偏离了普通大学生应有的生活轨道,透着一股超现实的味道。
而自己,似乎也在这种光怪陆离中,被悄然浸染了。难道真被顾清浅那个恶魔腌入味了?脑子里怎么会冒出“约会”这种诡异的词来形容和徐思贤的碰面?
他猛地摇了摇头,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些不着调的想法甩出去。梳子齿划过头皮,带来一丝清晰的刺痛,让他清醒了几分。
不对,这是“指导”,是对后辈的关怀和帮助。他试图用这个正经的词汇加固内心的防线,却莫名觉得“指导”两个字在舌尖滚过时,沾染上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变了质的味道。
一定是顾清浅的错。都是那些乱七八糟的梦境剧本害的。他深吸一口气,将最后一点水珠拍在脸上,强迫自己停止这些无意义的胡思乱想。
约定的时间快到了。他抓起椅背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深灰色连帽卫衣套上,背上那个略显空荡的书包。
里面没装几本书,反倒塞了充电宝和一点零钱——出了门。
周末清晨的校园比平日安静许多,只有零星几个早起锻炼或赶去图书馆的学生。林荫道上的梧桐叶又黄了几分,风一吹过,便窸窣作响,偶尔有几片旋转着飘落。
他走到校门口那家熟悉的奶茶店,习惯性地买了两杯招牌珍珠奶茶,一杯多糖,一杯少糖。等待的时候,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柜台,目光投向街对面。
没多久,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了。
徐思贤依旧穿着昨天那件略显宽大的白色衬衫,下身是条简单的牛仔裤,脚上一双帆布鞋。
那头银白色的短发似乎用手随意抓过两下,依旧有些蓬松凌乱,几缕发丝翘着,在晨光下闪着微光。她脸上那对醒目的黑眼圈并没有消减多少,像两团淡淡的阴影,烙在过分白皙的皮肤上,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倦怠。
她慢吞吞地走过来,脚步有些拖沓,看到苏予安手里的奶茶时,赤红的眼睛亮了一下,但很快又黯淡下去,只是低低地说了声:“早。”
“早。”苏予安把那份多糖的递给她,视线在她疲惫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先前那些关于“约会”、“腌入味”的荒谬纠结,在看到徐思贤这副明显没休息好、带着几分落魄兄弟气的模样时,竟奇异地消散了大半。
这哪是什么和美少女约会。这分明就是拖着通宵打游戏后精神不济的兄弟出来放风。
顶多……是变成了姐妹的兄弟。他在心里默默补充了一句,感觉这个定义似乎更贴切一点,尽管依旧古怪,但至少冲淡了那股令人不适的暧昧错觉。
“没睡好?”他吸了一口自己那杯少糖的奶茶,随口问道。
徐思贤咬着吸管,含糊地“嗯”了一声,目光扫向街角:“走吧。”
两人并肩朝着公交站走去,一路无话。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沉默,却并不尴尬。仿佛过去的无数次,他们打完球后,也是这样浑身汗湿、懒得说话,一起晃去小卖部买水喝。
只是如今,一个变成了粉毛(潜在状态),一个变成了白毛。
电车摇摇晃晃,载着他们再次驶向那个喧嚣的电子迷宫。“炫动时代”电玩城的招牌在白天看来略微褪色,但门口进出的年轻人依旧络绎不绝,各种游戏音效混合着交谈笑闹声,远远就能听到。
一踏入那片被光影和声浪包裹的空间,徐思贤的精神似乎肉眼可见地振作了一点。那种被庞大噪音和绚丽画面填充的环境,像一层厚厚的茧,将她与外界那些复杂的视线和思绪暂时隔绝开来。
她熟门熟路地走向服务台,拿出钱包。苏予安想抢先,却被她用手肘轻轻挡开。“我来。”她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点恢复过来的、属于以前那个体育生的干脆。
苏予安没再坚持,看着她换了一大筐游戏币,沉甸甸地抱在怀里,硬币相互碰撞,发出哗啦啦的、令人愉悦的声响。
接下来的时间如同昨日的复刻。他们穿梭在各种游戏机之间,格斗、赛车、射击、音游……徐思贤依旧沉浸在那种近乎发泄般的专注里,手指在按键和摇杆上飞舞,屏幕的光影在她赤红的瞳孔里明灭闪烁。苏予安大多时候跟在旁边,偶尔上手玩两把,心思却更多放在观察徐思贤的状态上。
期间,徐思贤似乎瞄中了某个难度颇高的射击游戏排行榜,试图冲击一下名次。她全神贯注地盯着屏幕里的移动靶子,身体随着游戏角色的动作微微晃动,嘴唇抿得紧紧的。
苏予安靠在旁边的机子上,看着她这副较劲的模样,嘴角不自觉地带了点笑意。正想开口调侃两句,眼角的余光却瞥见入口处走进来几个身材高挑、穿着运动休闲服的男生。
其中一人格外眼熟——板寸头,古铜色皮肤,眉眼开阔,是以前和徐思贤关系不错的球友,好像叫张扬。他们以前经常一起打球,张扬还吐槽过徐思贤染的金毛像不良少年。
苏予安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看向徐思贤。她背对着入口,显然还没发现。
几乎是本能反应,苏予安往前挪了半步,不着痕迹地挡在了徐思贤和入口方向之间,试图用身体阻隔可能的视线。他希望那帮家伙直接去玩他们的,别往这边看。
然而事与愿违。张扬一行人似乎也是这里的常客,说笑着朝里面走来,目光随意地扫过一排排机器。
就在苏予安祈祷他们快点走过去时,张扬的视线扫过这边,似乎认出了苏予安,脸上露出爽朗的笑容,抬手就要打招呼。
苏予安头皮一紧,只能硬着头皮,也抬了抬手,希望用这个简单的动作吸引注意,让对方忽略他身后的人。
但已经晚了。
张扬的笑容在看到苏予安身后那个娇小的、银白色头发的侧影时,瞬间凝固在了脸上。
他的目光越过苏予安的肩膀,带着明显的惊讶和探究,直直地落在正专注于屏幕的徐思贤身上。
徐思贤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操作的动作慢了一拍,屏幕上的角色立刻中弹,血条锐减。她有些懊恼地蹙起眉,下意识地侧头想看是什么干扰了自己——
这一侧头,正好对上了张扬那双写满惊愕和难以置信的眼睛。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徐思贤脸上的表情瞬间空白,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紧接着,一种混合着惊慌、窘迫和无处可逃的羞耻感猛地涌上她的脸颊,让她整张脸唰地一下变得通红,连耳根都未能幸免。
她几乎是触电般地猛地转回头,身体僵硬,手指还按在按键上,却再也无法进行任何有效操作。屏幕上的角色很快Game Over。她却像没看见一样,只是死死地盯着屏幕,仿佛那跳动的“Continue”倒计时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
苏予安能感觉到她身体的紧绷,那是一种恨不得立刻原地消失的僵硬。
张扬脸上的惊讶慢慢褪去,转而变成一种极其复杂的表情。他看了看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的徐思贤,又看了看一脸尴尬、试图用身体挡住什么的苏予安,眉头慢慢皱了起来。
他没说什么,只是对苏予安使了个眼色,然后用下巴朝旁边人少一点的休息区示意了一下,自己率先走了过去。
苏予安心里暗叫不好,但眼下这情况,不过去解释两句显然更糟。他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对僵在原地的徐思贤快速说了一句:“我过去一下,你……就在这等我。”
徐思贤没有回应,只是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苏予安硬着头皮,走向等在那里的张扬。对方双手插在裤兜里,靠在墙上,表情严肃,完全没了刚才的爽朗。
“予安,什么情况?”张扬开门见山,声音压得挺低,但语气里的不赞同清晰可辨。他朝徐思贤的方向努了努嘴,“那小姑娘……我没看错的话,是之前总来找你的那个转学生?叫徐思贤是吧?你们……?”
苏予安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赶紧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就是……普通朋友。她最近心情不太好,我带她来散散心。”
“散心?跑这来?”张扬显然不信,眼神里带着审视,“予安,咱俩认识时间也不短了。你以前可不会单独带‘普通女性朋友’来这种地方,还……”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还这么……护着。”
苏予安被噎得说不出话。他知道张扬的意思。以前他们一群男生来玩,偶尔也会有女生加入,但大多是团体活动,而且他绝不会做出刚才那种明显遮挡的举动。
“她情况比较特殊……”苏予安试图组织语言,却发现任何解释在眼前的情形下都显得苍白无力。他总不能说“她其实是我兄弟变的”吧。
张扬看着他语塞的样子,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但依旧带着告诫的意味:“予安,我不是想多管闲事。但这小姑娘看起来年纪挺小,又一副……嗯,挺好欺负的样子。”他挠了挠自己的板寸头,“你玩归玩,注意点分寸,别欺负人家。这么可爱的女孩子,你要是敢乱来,兄弟我可真要嫉妒……不是,是看不下去啊。”
这番话听得苏予安眼角直抽。玩?欺负?乱来?这都哪跟哪啊!他简直百口莫辩。尤其是最后那句“嫉妒”,更是让他感到一阵诡异的恶寒。
“真不是……”他无力地重复着,感觉自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张扬似乎也觉得话说重了,拍了拍他的肩膀:“行了,我就提醒一句。你们玩吧,我朋友还在那边等。”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对了,要是……要是徐思贤同学以后想找人打球,也可以叫我们。虽然她看起来不像会打球的样子……但人多热闹嘛。”
说完,他冲苏予安点点头,转身走向他那群还在好奇张望的朋友,似乎低声解释了几句,那几道探究的视线才收了回去。
苏予安站在原地,看着张扬走远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这都什么事啊。
他吐出一口浊气,转身回到射击游戏机前。徐思贤还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像一尊凝固的雕塑,只有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屏幕上的“Continue”早已倒计时结束,跳回了待机画面。
“走了。”苏予安低声说,声音有些干涩。
徐思贤这才像是被解除了定身术,猛地低下头,飞快地用袖子抹了一下眼睛,然后一声不吭地跳下高脚凳,抓起自己的外套,看也不看苏予安,闷头就往外走。
苏予安默默跟上。
回去的路上,气氛比来时沉闷了许多。徐思贤始终低着头,走得很快,银白的发梢随着她的动作一甩一甩。苏予安跟在她身后半步的距离,看着她的背影,想说点什么缓和一下,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街边的店铺陆续亮起灯火。
沉默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两人之间。
直到快走到分别的路口,苏予安才终于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开口,试图将话题引向那个无法回避的问题:“那个……下周一,你是不是……考虑回去上课了?”
徐思贤的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头,也没有立刻回答。
苏予安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继续说着,语气尽量放得平缓:“老是旷课也不是办法……平时分扣太多,期末会很麻烦的。而且……”
他顿了顿,想起辅导员之前的催促和江荨那边的压力,不自觉地带上了一点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说教意味,“总躲着也不能解决问题。有些事情,终究还是要面对的。大家其实也没那么多恶意,习惯就好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走在前面的徐思贤猛地停下了脚步。
她转过身,抬起头,赤红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苏予安。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茫然或强撑开朗的眼眸,此刻却像燃起了两簇幽暗的火苗,里面翻涌着压抑已久的委屈、愤怒和一种被深深刺痛后的绝望。
“习惯?”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明显的颤抖和哭腔,像一根被绷得太紧终于断裂的弦,“你告诉我怎么习惯?!”
眼泪毫无预兆地从她眼眶里滚落,顺着苍白的脸颊滑下,留下湿漉的痕迹。
“你懂什么啊苏予安!”她几乎是嘶吼出声,声音破碎不堪,“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以为你是谁啊!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巨大的悲伤和愤怒淹没了她,让她的话变得语无伦次,只剩下最本能的宣泄。
她狠狠地瞪了苏予安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被误解、被轻描淡写的痛苦,然后猛地转身,像一只受伤的小兽,踉跄着、飞快地跑远了,很快便消失在昏暗的街角。
苏予安僵在原地,伸出的手还停留在半空中,仿佛想要抓住什么,却只捞到了一把冰凉的晚风。
怎么了这是,突然……
难道是我说教的意味太重了?
不过苏予安都懂,这种感觉不是所有人都能快速适应,就像当初的自己,也莫名在晚上爆发出情绪。
喧嚣的街道仿佛瞬间安静了下来。只剩下他一个人,站在原地,看着空荡荡的街口,久久无言。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懊悔,如同潮水般,缓缓将他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