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思贤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像一滴水融入夜色，只留下苏予安僵在原地，伸出的手徒劳地悬在半空，晚风穿过指缝，带不走半分懊悔与冰凉。
他确实……可能真的不懂。
那种被强行塞入一个陌生躯壳、被迫面对全世界打量与误解的惊惶与绝望，即便他自身也经历着异变，但至少他还能在多数时候维持着“苏予安”的表象。
而徐思贤，几乎是从里到外，被连根拔起，掷入一个完全陌生的境地。
无力的挫败感裹挟着他。他本意并非说教，只是……只是希望她能往前走，别被困在原地。
不能让她就这样跑掉。夜色渐深，一个情绪失控、外表又如此显眼的“少女”独自在外，后果不堪设想。
苏予安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刺入肺叶，让他混乱的思绪清晰了些许。
他不再犹豫，拔腿朝着徐思贤消失的方向追去。
脚步声在空旷了许多的街道上显得格外清晰。他拐过街角，眼前是另一条相对僻静的小路，路灯昏暗，两侧是老旧的居民楼，店铺大多已经打烊，只有零星几家还亮着灯。
视线急切地扫过前方，很快捕捉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徐思贤并没有跑远，她正踉跄着穿过马路，朝着对面一个灯光更显稀疏的街口跑去，单薄的背影在昏黄的光线下摇摇晃晃，仿佛随时会跌倒。
“徐思贤！”苏予安喊了一声，加快脚步。
就在此时，一股极其细微、却让他脊髓骤然发凉的异样感毫无预兆地掠过。
像是盛夏午后暴风雨来临前，空气中骤然增加的粘稠与压抑。又像是深夜独自走在荒郊，后颈莫名炸起的那片寒毛。
并非声音，也非气味，更像是一种……纯粹“存在”的降临。冰冷，恶意，且强大。
苏予安的脚步猛地顿住，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血液流速似乎都在这一刻减缓。
这不是普通的低等恶魔的气息。这种压迫感，这种仿佛能将周围光线都微微吸走的晦暗……他只在一个人身上感受过。
顾清浅。
但眼前这股气息，与顾清浅那带着玩味和戏谑的危险不同，更加……纯粹。纯粹的捕食者的冰冷，带着一种不加掩饰的、对猎物的贪婪与漠然。
他的目光死死锁住前方徐思贤的背影，以及她正要跑向的那个更昏暗的街口。
在那片阴影与光亮的交界处，空气似乎发生了轻微的扭曲，像是隔着一层晃动的油污观看景物。
紧接着，一个“身影”缓缓地从那片扭曲的空气中浮现。
它并非具有极其恐怖或奇异的形态，相反，它甚至维持着大致的人形轮廓。但正是这种“近似人形”，却透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违和感。
它的身形高瘦，包裹在一件过于宽大、颜色晦暗得难以形容的长袍里，像是融化的阴影织就。
面部模糊不清，没有清晰的五官，只有一片不断微微蠕动、仿佛由浓稠烟雾构成的混沌，偶尔从那混沌深处，闪过一两丝极细微的、暗红色的微光，如同沉睡巨兽偶尔掀开眼皮瞥见的眼底。
它悄无声息地立在那里，仿佛本就属于那片阴影的一部分。它的“视线”。如果那团蠕动的混沌能称之为视线的话。
精准地落在刚刚跑到路中间、对此毫无所觉的徐思贤身上。
苏予安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梦魇级别的恶魔！而且绝非善类！它的目标显然是徐思贤！
“徐思贤！回来！”他厉声嘶吼，声音因极度惊惧而变了调，猛地再次启动，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向马路对面。
徐思贤似乎被他的吼声惊动，下意识地停住脚步，茫然地回头望来。泪痕还清晰地挂在她苍白的脸上，赤红的眼眸里盛满了未散的悲伤和困惑。
就在她回头的这一刹那，那个晦暗的身影动了。
它并非奔跑，更像是贴着地面无声地滑行，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宽大的袖袍拂过地面，却没有带起一丝灰尘。
它所经过的地方，周围的光线似乎都黯淡了几分，温度悄然下降。
一股无形的、带着腐朽甜腻气息的压迫感如同实质的浪潮，率先拍打在徐思贤身上。
她脸上的茫然瞬间被极致的惊恐取代，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
她似乎想尖叫，喉咙却像是被死死扼住，只能发出极其短促的、被掐断气音般的“嗬”声。身体本能地想要后退，双脚却像被钉在原地，剧烈地颤抖起来，几乎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
那晦暗的身影已然逼近，一只从宽大袖袍中伸出的“手”——那更像是由不断扭曲、聚合的灰雾构成的肢体，隐约维持着五指的形状，缓缓抓向徐思贤的脖颈。指尖所过之处，空气发出极其细微的、仿佛被腐蚀的滋滋声。
苏予安目眦欲裂，肾上腺素在瞬间飙升至顶峰。十几米的距离在此刻变得无比漫长。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只诡异的、由雾气构成的手即将触碰到徐思贤脆弱的皮肤。
来不及思考！甚至来不及恐惧！
他猛地蹬地，将全身的力量灌注于双腿，爆发出自己都未曾想象的速度，如同扑向猎物的猛兽，朝着那道晦暗的身影狠狠撞去！
“滚开！”
砰！
沉闷的撞击声响起。苏予安感觉自己像是撞上了一堵冰冷而富有弹性的橡胶墙，巨大的反作用力震得他手臂发麻，胸口一阵气血翻涌，差点背过气去。
但他这拼尽全力的一撞，终究是起了作用。
那晦暗的身影似乎没料到会突然受到如此直接的物理冲击，动作微微一滞，抓向徐思贤的那只雾状手也偏移了方向，擦着她的发梢掠过。
几根银白的发丝无声地断裂，飘落下来，在接触到他袖袍的瞬间，悄然化作细小的灰烬。
徐思贤被这突如其来的撞击波及，惊叫一声，踉跄着向后跌倒，重重地摔在冰冷粗糙的柏油路面上。
手掌和手肘传来火辣辣的刺痛，但此刻的剧痛远不及眼前景象带来的恐惧万分之一。
她瘫坐在地，仰着头，瞳孔剧烈颤抖着，看着那个突然出现的、散发着令人窒息恶意的晦暗身影，以及挡在她身前、那个并不算特别宽阔却异常坚定的背影。
苏……予安？
苏予安强忍着胸腔的不适和手臂的酸麻，迅速稳住身形，死死地挡在徐思贤和那个恶魔之间。
他剧烈地喘息着，额角沁出冷汗，黑眸死死盯住前方那团不断蠕动的混沌面孔，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危险。
那晦暗的恶魔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将那片混沌的“面部”对准了苏予安。
那里面闪烁的暗红色微光似乎明亮了一丝，透出一丝被打扰进食的……不悦与审视。
冰冷的、不含任何情感的威压如同潮水般向苏予安涌来，试图碾碎他的意志，让他跪地臣服。周围的空气变得粘稠沉重，仿佛置身深海。
苏予安咬紧牙关，牙龈几乎要咬出血来。膝盖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但他强迫自己站直，将那股令人作呕的压迫感硬生生扛了下来。他不能退，一步都不能。
“跑……”他从齿缝里挤出声音，嘶哑得不像他自己的，“徐思贤……快跑！回去……找江荨！”
他的声音因恐惧和用力而颤抖，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
徐思贤瘫坐在冰冷的地上，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四肢百骸都像是被冻僵，根本无法动弹。
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那个晦暗身影带来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
“快啊！”苏予安没有得到回应，心急如焚，几乎是咆哮出来，却不敢回头看她一眼，全部的精神都用来对抗前方那可怕的存在，“别愣着！回去报信！快！”
这一声怒吼像是一把锤子，砸碎了徐思贤周围的冰冻力场。
她猛地一个激灵，涣散的目光重新聚焦，落在苏予安紧绷的后背上。他是在……保护她？用他自己，挡在那个怪物前面？
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猛地冲上心头，混合着之前的委屈、愤怒、以及此刻汹涌澎湃的恐惧和一丝……难以置信的动容。
“可是你……”她声音发颤，带着哭腔。
“别管我！快走！”苏予安打断她，语气急促而严厉，“你想我们都死在这里吗！快去找江荨！告诉她位置！快！”
他的话如同冰冷的鞭子，抽打在徐思贤混乱的神经上。求生的本能和对苏予安指令下意识服从，终于压倒了僵直的身体。
她挣扎着，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手掌擦破的地方传来尖锐的疼痛，她却浑然不觉。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个挡在恐怖恶魔面前的背影，牙齿深深陷入下唇，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味。
然后，她猛地转身，用尽全身力气，跌跌撞撞地朝着来时的方向，朝着有光亮和人烟的地方拼命跑去。
脚步声凌乱而仓促，迅速远去。
那晦暗的恶魔似乎对逃跑的猎物兴趣不大，它的“注意力”始终集中在苏予安身上。
那片蠕动的混沌中，暗红色的微光闪烁不定，仿佛在评估着这个胆敢阻拦它、身上散发着某种奇异能量波动的人类。
苏予安听到徐思贤跑远的脚步声，心中稍安，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大的压力。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面对这个明显不好惹的“梦魇”级恶魔。
他缓缓地调整着呼吸，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滴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他却连眨眼都不敢太快。
口袋里，那枚冰冷的硬币被他紧紧攥在手心，坚硬的触感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心理上的依托。
他知道自己绝不是它的对手。唯一的希望，就是拖延时间，撑到徐思贤找到援兵。
可是……要怎么拖住一个这样一个怪物？
对面的恶魔似乎失去了耐心。它那由灰雾构成的“手臂”再次抬起，这一次，不再是缓慢地抓取，而是随意地朝着苏予安的方向一挥。
没有风声，没有光芒。
但苏予安却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冰冷彻骨的力量如同重锤般迎面撞来！
他下意识地交叉双臂格挡在前。
嘭！
一声闷响。苏予安只觉得像是被一辆高速行驶的汽车迎面撞上，双臂传来骨头欲裂的剧痛，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倒飞出去，重重地撞在身后几米处一盏路灯的金属灯柱上。
“呃啊！”后背与坚硬金属的猛烈撞击让他眼前一黑，五脏六腑都像是移了位，喉头一甜，一股腥甜液体涌上口腔，又被他强行咽了回去。身体顺着灯柱滑落，瘫软在地，一时竟无法立刻起身。
好……好强的力量！仅仅是随意一挥……
冰冷的恐惧如同藤蔓，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这根本不是一个量级的对抗！
那晦暗的恶魔缓缓地、无声地向他“滑”来。宽大的袍袖拂过地面，如同索命的幽灵。它似乎对苏予安产生了那么一点兴趣，或许是好奇这个脆弱的人类为何能抵挡它随手一击，或许是他身上那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另一个强大存在的残留气息吸引了它。
苏予安挣扎着想爬起来，但全身骨头像散了架一样疼痛无力。
他靠着冰冷的灯柱，仰头看着那个不断逼近的死亡阴影，死亡的寒意从未如此清晰地笼罩过他。
要死在这里了吗？
因为多管闲事？因为那可笑的“责任感”？
不。
他猛地一咬舌尖，剧烈的刺痛让他混乱的意识清醒了一瞬。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能！徐思贤还没跑远，她可能还没找到江荨……而且，他还有太多事情没弄明白，太多……不甘心。
求生的欲望压倒了对疼痛的感知。他一只手死死抠着身后的灯柱，试图借力站起来，另一只手则下意识地伸向口袋深处——那里除了硬币，空无一物。他没有任何武器，没有任何能对抗这种存在的手段。
除非……
一个危险的、如同毒蛇般的念头悄然滑入脑海。
借用……顾清浅的力量。
这个想法让他自己都感到一阵战栗。每一次借用那恶魔的力量，都意味着更深一步的绑定，更难以挣脱的纠缠。江荨的警告言犹在耳。
可是……不用的话，现在就会死！
晦暗的恶魔已经逼近至眼前，那片蠕动的混沌面孔几乎要贴到他的脸上。冰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压迫感让他无法呼吸。它再次抬起了那只雾状的手，这一次，指尖对准了他的心脏位置。
没有时间犹豫了！
苏予安眼中闪过一丝绝望的疯狂，像是濒死的困兽，准备撕开最后的禁忌。
他闭上眼，集中全部意念，试图去触碰体内那丝与顾清浅相连的、冰冷而强大的纽带……
然而，就在他即将呼唤那个名字的瞬间——
异变陡生！
一道炽烈的、纯粹由金色光芒构成的复杂符文突然凭空出现，如同盾牌般挡在了苏予安与那只雾状手之间！
嗤——！
雾状手指触碰到金色符文的瞬间，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入冰水，发出刺耳的灼烧声，大片大片的灰雾剧烈翻腾、蒸发！那晦暗的恶魔仿佛被烫到一般，发出一声极其尖锐、非人般的嘶鸣，猛地向后缩回了手。
金色的符文闪烁不定，光芒虽然璀璨，却明显后劲不足，显得有些摇曳，仿佛下一刻就会溃散。但它确实挡住了那致命的一击。
苏予安愕然地睁开眼，看着眼前这突如其来的一幕。
是谁？
他艰难地转动视线，望向符文飞来的方向。
只见不远处巷口的阴影里，不知何时站了一个身影。他穿着特殊事件调查科的制式战术背心，身形精悍，寸头，国字脸，眼神锐利如鹰，此刻正保持着单手结印的姿势，指尖还残留着淡淡的金色光屑。
是宏毅！江荨麾下那个擅长能量实体化武器作战的术战者！
他怎么会在这里？
宏毅的脸色凝重无比，额角青筋暴起，显然维持那个符文对他消耗极大。
他朝着苏予安低吼：“还能动吗！能动就快过来！这玩意儿不好对付！”
他的话音未落，那只被灼伤的晦暗恶魔似乎被彻底激怒了。
它那蠕动的面部混沌剧烈翻涌，暗红色的光芒大盛，发出一阵更加刺耳、能直接钻入脑髓的尖啸！
它不再理会苏予安，整个“身体”如同被风吹动的黑色旗帜，猛地扑向宏毅！所过之处，地面竟悄然凝结起一层薄薄的白霜，空气中的恶意与冰冷呈指数级攀升！
宏毅骂了句脏话，猛地向后跃开，同时双手急速挥动，一道道较小的金色光刃如同飞镖般射向恶魔，试图阻挡它的攻势。光刃击中它的袍袖，爆开一小团一小团的金色光焰，略微延缓了它的速度，却无法造成真正的伤害。
苏予强忍着剧痛，趁着这个机会，连滚带爬地朝着宏毅的方向挪去。每动一下，全身都像是被拆开重组般疼痛。
就在这时，另一个方向也传来了动静。
“坚壁。固！”一个略显年轻但带着决绝的声音响起。
紧接着，一面半透明的、闪烁着翠绿色光芒的能量屏障骤然从地面升起，堪堪挡在了恶魔追击宏毅的路径上！
是青木！那个支援型的咒术师！他也来了！
晦暗的恶魔狠狠撞在翠绿色的屏障上，屏障剧烈波动，表面瞬间布满了裂纹，显然无法承受第二次撞击。但终究是又争取到了一刹那的时间。
青木从另一侧的墙角闪出，脸色苍白，双手死死抵在空中，维持着屏障的输出，对着苏予安大喊：“这边！快！”
苏予安咬紧牙关，压榨出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终于连滚带爬地冲到了宏毅和青木所在的相对安全的角落。
三个人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墙壁，剧烈地喘息着，盯着前方那个被暂时阻挡、却散发着滔天凶威的晦暗恶魔。
它停了下来，似乎对连续出现的阻拦者感到有些烦躁。那片蠕动的混沌转向三人，暗红色的光芒锁定了他们。
“妈的……‘影狩’……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宏毅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死死盯着前方的恶魔，从战术腰带上抽出一截短棍。随着他能量的注入，短棍两端迅速延伸出淡金色的、由符文构成的棍身，“这下麻烦大了……”
“徐思贤……”苏予安喘着粗气，急切地问，“她……”
“我们来的时候正好撞见她跑出来，语无伦次地说你遇到危险了。”青木语速飞快地解释，目光不敢离开前方的恶魔，“组长她就在附近处理另一个次级裂缝，我们已经通知她赶过来了！撑住！”
苏予安闻言，心中稍定。江荨要来了……
但眼前的危机并未解除。那个被称为“影狩”的恶魔，似乎失去了戏耍的耐心。
它缓缓抬起双臂，周身的晦暗气息开始急剧涌动，如同沸腾的黑色潮水。更加冰冷、绝望的气息弥漫开来，仿佛要将所有人的灵魂都冻结。
它要动真格的了。
苏予安靠在墙上，感受着那几乎要将血液都冻住的恶意。
看着身旁如临大敌的宏毅和青木，又想起刚才自己险些主动呼唤顾清浅的场景，一股复杂的寒意，比影狩带来的冰冷更深，悄然渗入了他的心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