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弓离开琴弦的最后一刻,余音如同受惊的蝶群,颤巍巍地消散在金碧辉煌的音乐厅穹顶之下。
苏予安,或者说,此刻占据着这具粉发少女躯壳的茫然意识,僵硬地站在原地。指尖还残留着琴颈微凉的木质触感,以及一种…完全陌生的肌肉记忆。
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完成这首曲子的,旋律如同被无形丝线牵引着从指尖流淌而出,流畅得令人心慌。
然后,在一种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冲动驱使下,她做了一些…奇怪的事情。
放下小提琴,在偌大的舞台中央,她有些笨拙地翻了几个跟斗。裙摆飞扬,露出底下黑色过膝袜与绝对领域交界处那片白皙的肌肤。
接着是几个俯卧撑,高跟鞋的细跟敲击着光洁的舞台地板,发出清脆又孤零零的声响。
起身时,繁复的裙摆险些绊住鞋跟,她踉跄了一下,才勉强站稳。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不是因为运动,而是源于一种深不见底的荒谬感和…期待?期待什么?她不知道。
然而预想中的嘘声或寂静并未降临。
取而代之的,是如同潮水般涌来的、热烈而持久的掌声。台下黑压压的观众席上,那些模糊的面孔似乎都带着欣赏的笑容,掌声雷动,仿佛她刚才进行的是什么惊世骇俗的艺术表演,而非一场莫名其妙的杂耍。
她彻底懵了。
一种强烈的疏离感攫住了她。这掌声,这笑容,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扭曲的玻璃,虚假得令人头皮发麻。
她低头看了看被随意放在脚边的小提琴,那精致的乐器此刻像个无声的嘲讽。
算了。
她弯下腰,不是去捡琴,而是用手指勾住琴盒的提手,然后直起身,不再看台下一眼,迈开脚步。
高跟鞋踩在光滑的地板上,发出笃笃的声响,在这尚未平息的掌声中显得格外突兀。
她就这样拎着琴盒,微微扬着下巴——与其说是骄傲,不如说是一种试图掩盖内心巨大茫然的僵硬姿态——沿着舞台边缘的台阶,一步步走了下去,将那片喧嚣与光亮抛在身后。
穿过略显昏暗的侧廊,推开那扇沉重的、隔音良好的大门,室外傍晚微凉的风瞬间裹挟了她,吹散了身上沾染的、来自音乐厅的暖香与浮躁。
顾清浅就等在那里。
一身笔挺的黑色西装在渐浓的暮色中几乎要融化,唯有束在脑后的长发和那双深黑的眼眸清晰可见。
她倚靠在车门旁,姿态悠闲,看到苏予安出来,脸上立刻浮现出那种无可挑剔的、带着恰到好处担忧的管家式表情。
“苏予安大小姐?”顾清浅走上前,声音温和,目光快速扫过她略显凌乱的发丝和空着的手,“我看您心情似乎不太好呢,是发生了什么吗?”
苏予安停下脚步,湖蓝色的瞳孔对焦在顾清浅脸上,带着一丝涣散。“
心情不好?我吗?”她重复着,语气里没有明显的情绪起伏,只有浓得化不开的困惑,“只是…有点迷茫。”
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来描述那难以名状的感觉,“感觉大家…也没啥动静呢。”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但她知道顾清浅能听懂。
顾清浅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体贴地为她拉开车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苏予安顺从地坐进副驾驶,柔软的皮质座椅包裹住身体。
她下意识地侧过头,透过车窗玻璃模糊的反光,看着自己此刻的表情——精致的眉眼间萦绕着挥之不去的迷茫,像一只误入迷宫的小兽。
她看了半晌,最终只是轻轻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摇了摇头,将琴盒放在脚边。
顾清浅绕到驾驶座,利落地发动了汽车。引擎发出低沉的嗡鸣,车辆平稳地滑入车流。她一边注意着路况,一边用闲聊般的口吻说道:“所以大小姐,您这次的演出,观众们满意吗?”
这个问题问得有些古怪。什么叫做观众们满意吗?评价演出的标准,何时取决于观众的“满意”与否了?如果不满意,难道还要退钱不成?
但这些念头只是在苏予安空白的脑海里一闪而过,并未留下太多痕迹。
她并不在意这种事,至少现在不在意。她的注意力被窗外飞逝的、完全陌生的异国街景所吸引。古典的石砌建筑,红色的电话亭,熙熙攘攘的行人穿着也与记忆中迥异。
“这里…到底是哪儿?”她望着窗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是在问自己。
“在伦敦啊。”顾清浅回答得理所当然,目光专注地看着前方道路,仿佛在尽职尽责地扮演着司机角色。
“大小姐您是真睡糊涂了?啊,该不会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大小姐您这回才演砸了吧?”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仿佛真在为此惋惜的意味。
“演砸…”苏予安捕捉到这个词,缓缓转过头,看向顾清浅线条流畅的侧脸,“听众们…对我的演奏反应很怪呢。”她试图描述那种感觉,“很热烈,但是…不对。”
“没有反应?”顾清浅立刻接话,语气变得愈发怜惜,甚至带上了一点义愤,“大小姐您的音乐造诣明明如此完美,是那些听众们不懂得欣赏。旁的不说,我就觉得大小姐您的琴声很好听。”她说着,甚至还空出一只手,轻轻在方向盘上敲了两下,像是在模拟鼓掌。
“……”苏予安沉默了一下,湖蓝色的眼睛眨了眨,似乎在消化这句话。顾清浅的肯定像是一道暖流,试图注入她冰冷而混乱的心湖。这如果放在那些她隐约有点印象的、被称为galgame的情境里,大概就是最经典的、在女主角低落时刷好感度的选项吧。
那么,她的好感度涨了吗?
没有。
心底深处,那点潜意识的、微弱却顽固的警报依然在鸣响。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这份突如其来的温暖和肯定,像是精心调制的糖浆,甜美却粘稠,包裹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危险。
她最终还是顺着那点被引导出的依赖,轻声问道:“清浅…姐姐您,真的觉得我的演奏很好听吗?”
“对啊。”顾清浅回答得毫不犹豫,甚至带上了一点憧憬的语气,“我要是当时在观众席,肯定会第一个给大小姐您鼓掌的。可惜,我得在外面等候,确保您的行程万无一失。”
“这样啊…”苏予安低低应了一声,将视线重新投向窗外。城市的灯火渐次亮起,在暮色中连成一片模糊的光河。那份被肯定的微弱暖意,终究没能穿透心底厚重的迷雾。
顾清浅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情绪并未好转,也不再强行安慰。
她一手稳稳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则从旁边的储物格里拿出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动作自然地递了过来:“先喝点水休息下吧,吹了风,又刚演出完,补充点水分。我们很快就到旅店了。”
“谢谢。”苏予安接过那瓶水。冰凉的塑料瓶身触感让她混沌的思绪清晰了一瞬。她低头,看着瓶盖上完好的密封环,手指用力,拧开。瓶口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她抬起瓶子,凑到唇边,小口地啜饮了一下。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也就在这时,她无意间转回头,目光扫过车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
“嗯?”她发出一个疑惑的音节,微微蹙起眉,“姐姐?这里…好像不是回旅店的路呢?”
记忆虽然空白,但某种方向感或者说对环境变化的直觉,让她察觉到了异样。周围的建筑明显变得低矮、稀疏,行人和车辆也少了许多,路灯昏暗,透着一种僻静感。
顾清浅握着方向盘的手指轻轻敲击了一下,语气依旧平稳,甚至带着点理所当然:“当然不是回旅店的路。”
她顿了顿,从后视镜里瞥了苏予安一眼,那双深黑的眼眸中似乎闪过一丝极快、几乎无法捕捉的幽光,声音里染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冰冷的愉悦。
“毕竟人多眼杂,不好动手,自然得去人少点儿的地方呗。”
“人少点的地方?”苏予安下意识地重复,大脑似乎因为这句话而卡壳了一瞬,但身体的本能却先于思考意识到了危险,“那姐姐你现在要带我去哪…儿…呢…”
话语的尾音突兀地拖长、变得黏连。
一阵剧烈的、完全无法抵抗的眩晕感如同黑色的潮水,毫无预兆地猛扑上来,瞬间淹没了她的意识。
视野中的景物开始扭曲、旋转,顾清浅的侧脸在视野里分裂成模糊的重影。她想转头,想质问,可脖颈像是被灌了铅,沉重得无法动弹。
怎…怎么回事…
是…水有问题…
这个念头如同溺水者最后抓住的浮木,在她即将彻底沉沦的意识中一闪而过。指尖无力地松开,喝了一半的矿泉水瓶从手中滑落,掉在脚垫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她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软倒,额头堪堪抵在前排座椅的靠背上,安全带勒住了她下坠的趋势,带来一阵轻微的窒息感。
彻底陷入黑暗前,她似乎听到顾清浅的声音,依旧那么平稳,甚至带着点饶有兴味的调侃,清晰地穿透了包裹她的浓稠黑暗:
“放心,不是水的问题。我想让你昏过去,还需要给你下东西?”
那声音里似乎还夹杂着一丝几不可闻的轻笑。
“不过幸亏小予安你听了我的话,还把安全带系上了,不然就你一头栽下去…也没个缓冲垫的,估计脑袋得直接一头磕地上。”
车辆的速度似乎放缓了一些,然后平稳地转向,驶入了一条更加昏暗、几乎不见人影的小巷深处。轮胎碾过不平整的路面,发出细微的颠簸声。
顾清浅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那个歪倒在座椅里、彻底失去意识的粉发少女,嘴角无声地向上弯起一个愉悦的弧度。
深黑色的眼眸中,所有的伪装和温和都已褪去,只剩下纯粹而冰冷的、捕食者般的玩味。
车辆最终在巷子尽头一片废弃的空地前停了下来,熄了火。
周围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以及远处城市模糊不清的、如同背景噪音般的嗡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