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891年 3月21日 春
“朱利安,你先上楼去。”
父亲一进门就拍拍我的肩膀,和气地告诉我有重要的客人要来家里,先让我回自己的房间待着。
我侧过头去,发现他的身后跟着一个年纪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子,令人感到奇怪的是她穿着一身莫名合衬、看上去既朴素又实用的男式外套,头上还戴着一顶灰色的呢绒帽。呢绒帽少女察觉到了我的视线,微微地向我笑了一下,这个小小的举动顿时让我手足无措了起来,只好木讷地点了点头便赶忙跑上楼梯,完全没有注意到父亲当时那略显严肃的神情。
下午五点的里昂依旧被灰色的天空所笼罩,淅淅沥沥的小雨已经下了近两个小时,看上去似乎还有进一步下得更大的可能。我坐在床上随手抽出书架上的一本化学元素图鉴试图打发时间,但脑子却挤满了刚刚见到的那个少女的音容样貌,连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她是谁?父亲亲戚家的小孩吗?为什么要穿成那个样子?还有……
那抹笑容再次在脑中浮现,心底的瘙痒迫使我不由自主地从床上站起,偷偷地将房门推开一条微小的缝隙,偷听着从楼梯里传来的谈话声。
“阿珀琳小姐,您说犯人的身份有眉目了……到底是什么意思?”
马克西姆·梅西耶稍微坐直了一下身子,用左手稍微扶正了一下眼前的咖啡杯。
“这种事情不应该先向玛蒂尔德警探报告吗?我只是个无关人员可您却向我透露这么重要的信息,这恐怕……有些不妥吧?”
“已经确定是那个大摇大摆的富家公子维克多了,这次我来是想根据他行凶的手段向刚好在现场附近又身为退役军人的马克西姆先生了解一些事情而已。”
听到“维克多”这个名字后,马克西姆长叹了一口气,抬起左手拿着的咖啡杯喝了一小口后又放下。
“这个人是出了名的激进自由派 (Radicaux Libres)分子,虽然挣的尽是些恶名……只是个稍微读了点书的有钱大少爷,明明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却还想着要“抵制技术侵蚀,引发社会革命”。大家本来都以为他只是玩玩而已,没想到居然真的跑去枪杀了进步共和党 (Républicains Progressistes)的政治要员……听说负责政府机密项目的只有这一位和奥古斯特市长,万幸令尊没有和他一样遭受行凶者毒手。”
“不,不是这样的,马克西姆先生。”阿珀琳之前一直用手指敲击着桌面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
“我们查过了,维克多现在隶属于极右在野派的国家行动阵线 (Front d'Action Nationale),这起暗杀事件估计也是受他们指使的吧。”
“什……不可能!”马克西姆突然激动了起来,刚打算起身却又强忍着自己坐下。
“……有没有可能是搞错了呢?我看他的行事风格也不像是右派的作风啊?”
“事实就是事实,”阿珀琳突然一改之前温吞的态度,她迅速起身,把放在桌子上的帽子拍了拍戴在头上,做出要离开的样子。
“就算真的不是我想的这个样子,这也是一次打击国家行动阵线的好机会,反正我早就看他们不爽了。您说的对,马克西姆先生,我现在应该马上把这件事告诉警长让她迅速逮捕维克多。”她再次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随后便头也不回地朝大门走去。
“等……等等,这不合道理啊?!”马克西姆几乎是扑上去一样强行挽留住眼前那个和自己儿子一样小的少女侦探,他伸出手来紧紧地抓住了阿珀琳的胳膊,不让她再继续向前一步。
她突然站在了原地,缓缓开口。
“其实维克多什么都不知道哦。”
“诶?”
“留在步枪上的指印和完全不见踪影的弹壳都表示凶手起码是个会用枪的好手,但维克多开枪的手法只能说远不及我所推测出来的凶手形象……虽然本人一直在嘴硬说自己就是‘阻止技术资本危害百姓的孤胆英雄’,他也的确和凶手一样惯用手都是右手,但这并不能完全消去我心中的疑点。”
阿珀琳·德·瓦罗瓦慢慢地转过头来看着马克西姆的眼睛。
“马克西姆先生,我记得在录口供的时候你曾经说自己右手受了伤之后就一直使不上力了对吧,刚刚也一直在用左手做着各种各样的事情。”
马克西姆惊愕地往下看,发现自己的右手正死死地握着阿珀琳纤细的胳膊。
房间里顿时寂静无声。
过了许久,马克西姆终于放开了阿珀琳,脱力地坐在椅子上。
“我……我只有一个要求,能够多宽限我一天吗……我还有需要处理的事情……”
“不行,我来之前就已经通知了警队,玛蒂尔德警探她们马上就到你家门口了。”
“不能让我在领居们面前被捕!朱利安……我儿子会被其他人用别样的眼光……”
“这是基于实际情况进行的考量,马克西姆先生。你身为暗杀政府人员并持有枪支的危险嫌犯,我们有充足的理由在最短的时间内对你进行控制。”
“这一点都不讲理!!!”马克西姆嘶声力竭地大喊道。
“您把子弹射进受害者的脑袋时也没有跟他讲过任何道理,既然做出了犯罪行为,就要承担相应的责任。就目前而言,只有积极地配合调查才有可能为您争取到减刑的机会。”
玛蒂尔德·吉拉尔警探于下午五时三十分到达马克西姆·梅西耶的住所前,在分派了几个人去疏散跑出来看热闹的街坊邻里之后,她让剩下的警员一字排开,将手里的勒贝尔步枪全部上膛。
还没等玛蒂尔德喊出马克西姆的名字,眼前的大门突然就被从里面一脚踹开,满眼血丝的马克西姆一手摁着阿珀琳的脑袋,一手拿着一把左轮手枪直直地抵在她的脑门上,这幅可怖的景象一时让四周窗台上偷看情况的居民们都发出了一声不易察觉的惊呼。
“阿珀琳!”玛蒂尔德迅速掏出自己腰间的MAS1873用大拇指按下撞针,身后的警员们也纷纷将步枪对准眼前的犯人。
“不要轻举妄动!不然我就一枪毙了她!!!”
“马克西姆先生……”阿珀琳用微弱的声音回应道,“你的手在发抖哦?其实你根本就不想对我下杀手吧。”
马克西姆没有理会她,只是咽了咽口水,用尽可能大的声音对着警察喊道:“皮埃尔·贝尔纳被我杀掉就是咎由自取!这是我代表杜波依斯派对他降下的天罚!”
“激进自由派 (Radicaux Libres)的名字……玩这手吗?!”玛蒂尔德尽力地保持着自己不在犯人面前露出惊慌失措的神色,但她的手心已经全是冷汗了。眼前的男人正挟持着里昂市市长的千金,还是自己顶头上司的女儿,她生怕手中的武器一不小心就擦枪走火,把自己照顾对象的生命和自己的职业生涯都给一并断送掉。
“国家行动阵线这种用极端手段解决问题的党派不值得你这么做,”阿珀琳勉强地侧过头,雨水已经打湿了她的长发,凌乱地披散在她的脸上。“无论有着多么正当的理由,那些人都不应该将暴力凌驾于法律之上。”
“像你这种出身优渥、只会说漂亮话的大小姐是根本不会明白的……”马克西姆凑近阿珀琳的耳边,低声地说道,“把国民的血与汗浪费在不知所谓的地方,不经思考地和英国争夺着那种异想天开又危险的东西……这么做只会给德国佬制造出乘虚而入的空隙,不久之后我国便会遭受两方……不,是来自四面八方的夹击,再次经历比二十年前的那一次更加惨烈的败北!”
他仰着头,任凭冰冷的雨水拍打在自己的脸上。
“我终究还是什么都做不到吗……”
下一个瞬间,马克西姆突然把阿珀琳猛地推开,将枪口对准眼前密密麻麻的警察。
“Vive la France(法兰西万岁)!!!”
在阿珀琳·德·瓦罗瓦狠狠地摔在地上,水坑里的泥水飞溅在马克西姆裤腿上的那一刻,数十支勒贝尔M1886枪口中的8x50mm全金属外壳弹头比玛蒂尔德的号令更快地呼啸着袭向眼前那个抛弃一切的男人。无数的枪弹射穿了他身上的每个地方,这个身高一米七八的壮硕男人在诡异地抽动了几下后,便直直地倒在了地上。
“阿珀琳小姐,你没事吧?!”玛蒂尔德扶起浑身湿透的阿珀琳,赶忙脱下自己的制服盖在她的身上。
“没事,只是……”阿珀琳朝地上看了一下,脚下的雨水已经被浑浊的血液染成一片鲜红,远处的马克西姆·梅西耶以奇怪的姿势仰躺在冰冷的路面上,空洞的双眼死死地盯着头上那片灰蒙蒙的天空。
“为什么偏偏要选择这种方式来结束自己的生命呢……”她在玛蒂尔德探长的搀扶下离开了一片狼藉的现场,在快要消失在众人的视线前时,阿珀琳无意瞟到了二楼窗台前那个隔着玻璃盯着自己的少年,明明半个小时前她还在和这个男孩打着招呼,半个小时后却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父亲被自己带来的警察乱枪打死。少年的眼神冰冷而虚无,似乎一时半会还接受不了这个冲击性的事实。阿珀琳不忍再接受这种视线的审判,急急忙忙地拐进了下一个街角。
“为什么擅自跑去跟马克西姆对峙?还留下一张纸条让我们在指定的时间才过来,是想逞英雄吗?!”玛蒂尔德一边用毛巾擦着阿珀琳头发上的水珠,一边用着严厉的语气责备着这个小自己快十岁的女孩。
“比起一脸凶神恶煞的警探阿姨,还是十六岁的小姑娘更加能让人放下戒心吧?而且……我本来是算准了他在儿子的面前不会动用武力的,没想到……最后居然演变成这种局面。”
玛蒂尔德本来还想再张嘴说些什么,但一个小小的身影突然穿过雨幕出现在她们的眼前,打断了她的思绪。
“阿珀琳小姐,你没事吧?!”
面前这个穿着卡其色外套,后脑勺两侧分别梳着一束稍微侧卷的金色短发的女孩名叫芙乐儿·富尼耶,是阿珀琳的“侦探助手”,年龄只有十六岁。
“总之还算活着,芙乐儿那边搞定了吗?”
“已经照阿珀琳的吩咐让城市自卫团的叔叔哥哥们帮忙对在野党的大叔派来的人进行干扰了,他们一时半会应该没空来这里对警察的行动搞破坏……哦对了,”芙乐儿费劲地从包里抓出两张被揉得发皱的票据,“市长先生的发布会,还去吗?”
阿珀琳沉默了一下,接过其中一张。
“毕竟是意义重大的时刻,不能不给父亲大人捧场啊。”
“我去给你们叫马车,从这里到车站的距离……大概能在今晚发布会结束前赶到巴黎吧。”玛蒂尔德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水珠,接过芙乐儿递过来的雨伞,“总之先别想那么多,尽情地去享受沉浸在新天地里的喜悦吧,等你上了报纸头条之后我会再通知你的,‘天才少女侦探’阿珀琳·德·瓦罗瓦(Apolline de Valois)大小姐。”
等玛蒂尔德走远之后,阿珀琳和芙乐儿探出头来眺望着远处大雨刚停,正在逐渐放光的天空。
“阿珀琳小姐,那个叫‘翡翠晶’的宝石,真的是那么伟大的东西吗?”
“大概是吧,我从来没有见过父亲大人有过那么激动的表情。他当时开心地对我说,这是可以改变整个世界的革命性产物。”
虽然现在社会上依旧充斥着不安与悲伤,暴力与冲突,但阿珀琳相信只要她和身边的伙伴还有家人共同努力,有朝一日一定能将这个世界变成更加美好的地方。
推动历史进程的伟大演出在这一刻正要准备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