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青”客房厚重的橡木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走廊里洛林家私兵巡逻时靴跟敲击地面的轻微回响。温暖的壁炉火光跳跃着,在深色墙板上投下摇曳的光影,却驱不散房间内沉甸甸的寒意。那份薄薄的、印着几个显赫姓氏的名单,此刻正静静躺在小圆桌的银盘上,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烤着伊莎贝拉和艾莉诺的神经。
伊莎贝拉颓然跌坐在扶手椅里,手指深深插入她洗过却依旧显得疲惫的金发中。金丝眼镜被摘下,放在桌上,镜片反射着跳动的火光,映出她眼中交织的焦虑、挣扎和深重的无力感。维克托生命垂危的计时声,仿佛就在耳边滴答作响。
“两千八百金克朗,或者这份名单……”伊莎贝拉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浓重的疲惫,“塞西莉亚·洛林……她给了我们一个无法拒绝,却又可能将整个学会拖入深渊的选择。”
艾莉诺坐在她对面的床沿,身上那件崭新的纯白连衣裙在壁炉暖光下显得格外纯净,却也让她感觉自己像个误入狼群的羔羊,格外刺眼。胃里的食物带来的暖意早已消散,只剩下冰冷的纠结。她看着那份名单,上面每一个名字都代表着永燃城金字塔尖的权势,动动手指就能碾碎锈链区的一切。“收集这些……真的可能吗?那些贵族老爷的医疗记录,肯定藏得比金库还严实。”
“难,但并非不可能。”伊莎贝拉抬起头,重新戴上眼镜,镜片后的灰蓝色眼眸里闪烁着属于医生的冷静分析,暂时压下了情绪,“学会在底层编织的医疗网络,就像一张无形的蛛网。锈链区的诊所、流动医疗站、甚至潜入贵族府邸的仆役中间……总有生病的人,总有需要医生却付不起正规诊所天价费用、或者需要绝对保密的人。他们可能是某个管家的老母亲,是某个侍卫偷偷养在外面的情妇的孩子,甚至是某个贵族自己见不得光的私生子……病痛面前,身份有时反而成了累赘,他们只能寻求‘白峰’这种不问来历的‘野医’帮助。”
她拿起那份名单,指尖在一个名字上划过:“比如这位奥顿议员,他是扩大尘灯征募最积极的鼓吹者。但据我所知,他唯一的儿子,去年在一次‘意外’的辉晶动力车事故中‘重伤’,一直在家族庄园‘静养’。我们学会的一个老药剂师,曾经被秘密请去庄园配过几次强效镇痛剂和神经舒缓膏……那药方,根本不是普通外伤用的。”
艾莉诺心头一凛。这就是塞西莉亚想要的“医疗样本”?通过零碎的信息拼凑出贵族光鲜外表下的脓疮?
“但这样太危险了!”艾莉诺忍不住说道,“让我们的医生、护士去打听这些?万一被发现……”
“不是主动打听。”伊莎贝拉打断她,眼神锐利,“是‘留意’。是像收集病例一样,把那些带着贵族府邸印记的、异常昂贵的药物包装,把那些仆人无意间透露的关于‘少爷’、‘小姐’奇怪病症的只言片语,把那些需要特殊器械才能完成的治疗痕迹,默默地记录下来,汇总分析。塞西莉亚要的不是我们直接去撬保险柜,而是提供这些散落的‘拼图碎片’,由她手中的力量去完成最终的图像。”她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但这依然是在刀尖上跳舞。一旦某个环节暴露,被黯影局顺藤摸瓜……”
她没说下去,但艾莉诺明白后果。白峰学会将被连根拔起,所有相关人员,包括那些无辜的病人和提供信息的仆役,都将面临灭顶之灾。
“那维克托……”艾莉诺看向客房紧闭的门,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医疗观察室里那个气息奄奄的男人。
“他等不了!”伊莎贝拉猛地站起身,在房间里焦躁地踱步,“塞西莉亚说的没错,他撑不过今晚!神经接驳手术必须在深度感染和神经彻底坏死前进行!我们没有时间犹豫,没有时间筹集根本不存在的金币!”她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嘶哑,“学会……学会建立的目的,就是为了救人!如果为了救更多人而必须冒这个险……”她停在窗边,背对着艾莉诺,肩膀微微颤抖,“我……我不知道这是对是错……”
艾莉诺看着伊莎贝拉痛苦的背影,心中同样天人交战。她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对白峰学会没有伊莎贝拉那样深厚的感情,但她亲眼见过锈链区的惨状,见过小疤脸口腔里的晶簇,也见过维克托为了救工人被绞断铁手的决绝。让这样一个保护了无数贫民的人就这样死去?让伊莎贝拉陷入无尽的愧疚?她做不到袖手旁观。
“或许……我们可以设定一个界限?”艾莉诺试探着开口,声音有些迟疑,“只收集……只收集那几个最该死、对底层压迫最狠的家伙的证据?比如那个奥顿议员?而且,只提供最外围的信息?让塞西莉亚自己去验证和深挖?”她试图在道义和生存之间找到一个脆弱的平衡点。
伊莎贝拉转过身,眼中带着一丝微弱的希望,但更多的是凝重。“界限……在塞西莉亚·洛林这样的棋手面前,界限真的存在吗?一旦开了这个口子……”她苦笑着摇头,但眼神逐渐变得坚定,“但,为了维克托,为了给那些被‘喝血机’吞噬、被尘灯征募夺走的生命讨一个公道,这个险,我不得不冒。”她走到桌边,拿起那份名单,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我会立刻联系我能绝对信任的几个核心成员,用最隐秘的渠道传递指令。只针对名单上最前面的三个目标,只收集外围信息,绝不过线!”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却带着某种韵律的震动感,透过厚实的地板和墙壁隐隐传来。不是爆炸,更像是,某种沉重的机械装置在远处运转、摩擦发出的低频噪音,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艾莉诺和伊莎贝拉同时警觉地看向门外。
“是官邸的防御系统……”伊莎贝拉脸色微变,“维奥拉·斯特林……她开始施压了。”
洛林官邸那扇镶嵌着繁复黄铜纹路、象征着坚不可摧壁垒的橡木大门外,气氛凝滞如冰。
塞西莉亚·洛林并未出现在大门后,而是站在官邸主楼二层一处突出的小露台上。这里视野极佳,能将官邸正门前方圆百米尽收眼底,却又处于下方视线的死角,不易被直接瞄准。她依旧穿着那身深灰色羊毛长衫,银灰色的长发在寒冷的夜风中纹丝不乱,灰蓝色的眼眸如同冰封的湖面,平静地俯视着下方。
官邸门前那片被煤气路灯照亮的小广场上,停着三辆通体漆黑、没有任何标识、线条冷硬如同棺材般的重型装甲蒸汽车。车旁,十几名穿着黯影局标志性黑色紧身作战服、戴着全覆盖式头盔的“银荆棘”猎犬成员呈扇形散开,如同沉默的雕像,手中的武器处于待命状态,枪口微微下垂,却散发着致命的威胁。他们胸前的银荆棘徽章在灯光下泛着冷光。
站在队伍最前方的,正是维奥拉·斯特林。她并未穿制服,而是一身剪裁极为合体的深黑色毛呢大衣,领口高高竖起,遮住了小半张脸。左胸的窥秘怀表表盖打开着,内部复杂的齿轮在月光下反射着微弱的冷光。她站得笔直,如同插在冻土上的标枪,银灰色的短发在帽檐下露出一丝冷硬的质感。她的目光并未看向紧闭的大门,而是穿透了夜幕,似乎锁定了露台上那个深灰色的身影。
“斯特林副督察长,”塞西莉亚的声音透过露台上一个精巧的黄铜传声筒装置清晰地传了下来,平稳得不带一丝波澜,如同在陈述天气,“深夜到访,还带着如此……隆重的仪仗,是想参观洛林家的矿石陈列室吗?可惜,闭馆时间已过。”
维奥拉微微抬头,冰冷的目光精准地投向露台阴影中塞西莉亚模糊的轮廓。她的声音同样平静,却如同淬了冰的刀锋,穿透寒冷的空气:“洛林女士,公务在身,恕我打扰清静。我们追踪三名极度危险的通缉要犯至此,线索中断。其中一人身负重伤,急需救治。根据《王国紧急治安条例》第17条,我有权要求进入任何私人领地,进行必要的搜查,以确保公共安全。”
“通缉要犯?”塞西莉亚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贵族式的困惑,“在我的官邸?斯特林副督察长,洛林家世代忠良,为王国供应维系命脉的辉晶,每一块矿石都记录在案,每一分税收都准时入库。您所说的危险人物,恐怕是追错了方向。至于《紧急治安条例》……”她顿了顿,语气转冷,“是针对暴乱和腐渊灾难的,不是让黯影局的猎犬随意践踏守法贵族门楣的借口。您有搜查令吗?由王室法院院长亲自签署、并加盖女王陛下玺印的那种?”
维奥拉沉默了一瞬。她当然没有。针对艾莉诺·怀特洛克的追捕,本身就带着女王和教会不可言说的秘密意图,程序上存在诸多灰色地带。洛林家不是可以随意揉捏的锈链区贫民窟,而是王国矿业命脉的掌控者之一。
“事态紧急,洛林女士。”维奥拉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加重了分量,“涉及腐渊异端渗透,以及威胁王国安全的暴力罪犯。女王陛下对此次事件高度关注。程序上的瑕疵,可以事后补足。但若因某些人的私心庇护,导致威胁扩散,后果恐怕不是洛林家能承担的。”
她的话语绵里藏针,将“腐渊异端”和“暴力罪犯”的帽子扣上,更抬出了女王的“高度关注”,施加压力。
露台上,塞西莉亚的嘴角勾起一丝极淡、近乎没有弧度的冷笑。“腐渊异端?斯特林副督察长,洛林家的矿山深入地下,直面辉晶辐射与腐渊阴影的边缘。我们对‘异端’的警惕和防范,远比你黯影局坐在办公室里翻档案要深刻得多。至于暴力罪犯……”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嘲讽,“我倒想知道,是谁在纵容那些用‘喝血机’吞噬工人性命、把尘灯病人当砖石砌墙的‘合法罪犯’?黯影局的刀锋,似乎总是更愿意指向锈链区的阴影,而对真正盘踞在王国心脏的毒瘤视而不见?还是说,这本身就是某种……默契?”
她的反击犀利而直接,点破了黯影局在社会压迫中的帮凶角色,更将矛头指向了议会中那些支持压榨政策的议员,暗示维奥拉的选择性执法。
维奥拉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仿佛能刺穿黑暗,钉在塞西莉亚身上。塞西莉亚的话语,精准地戳中了某些不可言说的现实。她左胸的窥秘怀表齿轮似乎转动得更快了些,发出细微的嗡嗡声。
“洛林女士,请注意你的言辞!”维奥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冰冷的警告,“污蔑王国执法机构,质疑女王陛下的意志,这罪名可不小!”
“污蔑?”塞西莉亚的声音透过传声筒传来,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平静,“我只是在陈述一个矿业从业者眼中看到的、冰冷的事实。洛林家靠矿石和契约立足,契约精神是基石。同样,王国的法律,是女王陛下与所有臣民之间最大的契约。若执法者自身都选择性执法,视契约如无物,又如何要求他人遵守?”
她巧妙地偷换了概念,将黯影局的行为上升到破坏王国法律契约的高度,将自己置于维护“契约精神”的制高点。
“至于搜查……”塞西莉亚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没有王室法院院长签署、女王陛下玺印的正式搜查令,洛林官邸的大门,不会为黯影局的靴子敞开。这是规则,斯特林副督察长。规则,是维系这个在寒潮与腐渊夹缝中生存的王国,最后的体面。如果您执意要打破规则……”
露台的阴影中,塞西莉亚的左手袖口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一道微不可察的幽光一闪而逝。
“那您就得准备好,承受打破规则带来的所有后果。包括但不限于,洛林家全面停止向王室军械局供应特级提纯辉晶,并向议会提交关于黯影局滥用职权、破坏王国核心产业稳定的详细报告。我相信,议会里那些正直的议员们,会很乐意看到这份报告。尤其是……在即将审议下一年度军备预算的时候。”
经济制裁!政治威胁!
维奥拉的眼神骤然收缩!塞西莉亚的威胁,直指黯影局和王室的核心利益!特级提纯辉晶是驱动王国最强大战争机器和净炎骑士团核心装备的命脉!而议会中并非铁板一块,许多贵族对黯影局日益膨胀的权力本就心存忌惮,若此时洛林家以受害者的姿态抛出重磅炸弹……后果不堪设想!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寒风吹过广场,卷起几片枯叶的萧瑟声响。下方的“银荆棘”猎犬们依旧如同雕塑,但气氛却紧绷到了极点。维奥拉挺拔的身姿在寒风中纹丝不动,但大衣袖口下紧握的拳头,指节已然泛白。她低估了塞西莉亚·洛林的强硬和……她手中掌握的筹码。
塞西莉亚的声音再次传来,带着一丝冰冷的胜利意味:“所以,斯特林副督察长,您是选择遵守规则,拿着应有的搜查令再来拜访?还是选择……现在就为您的‘高度关注’,赌上黯影局的声誉和王国的战争潜力?”
维奥拉沉默了足足有十秒钟。这十秒钟,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最终,她缓缓抬起头,冰冷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露台的阴影,要将塞西莉亚的身影牢牢刻印在脑海中。
“洛林女士,”维奥拉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毫无波澜的冰冷,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你今天的‘提醒’,我记住了。规则……确实重要。希望洛林家的大门,永远像你所说的那样……牢固。”
她猛地一挥手!
没有任何言语命令,下方的“银荆棘”猎犬成员如同接收到精确指令的机器,瞬间收起武器,动作整齐划一地转身,迅速而沉默地登上了那三辆漆黑的装甲蒸汽车。引擎发出低沉的咆哮,喷出白色的蒸汽,三辆车如同融入夜色的巨兽,悄无声息地驶离了洛林官邸前的广场,消失在贵族区璀璨灯火的阴影中。
露台上,塞西莉亚看着远去的车灯,蓝紫色的眼眸深处没有任何放松,反而更加凝重。她知道,这并非结束。维奥拉·斯特林就像一条最危险的毒蛇,暂时退去,只是为了寻找更致命的攻击角度。而那份关于贵族医疗丑闻的情报……必须尽快拿到手,这不仅是救维克托的筹码,更是应对维奥拉和王室下一步行动的护身符。
她转身离开露台,深灰色的身影融入官邸内部的温暖灯光中。门外的危机暂时解除,但门内的交易与博弈,才刚刚进入最紧张的时刻。
“冬青”客房内,伊莎贝拉刚刚放下一个造型古朴的黄铜通讯器——这是洛林家内部使用的、相对安全的短距通讯装置。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中多了一份孤注一掷的决绝。
“联系上了?”艾莉诺紧张地问。
“嗯。”伊莎贝拉点点头,声音压得很低,“玛莎,学会在‘金雀花区’边缘最可靠的‘耳朵’之一,她丈夫是奥顿议员府邸的园丁领班。她答应立刻想办法留意议员府邸最近运出的‘特殊医疗垃圾’,特别是绷带和药剂瓶。”她拿起名单,指着另一个名字,“还有老巴尼,他在码头黑市经营一家‘杂货铺’,消息灵通,认识不少给贵族供货的药材走私贩子,他会留意最近有没有异常的高价神经修复类药材流向……特别是名单上这几家的秘密渠道。”
行动已经开始了。为了维克托的生命,伊莎贝拉按下了启动键,踏上了塞西莉亚铺设的危险之路。
“塞西莉亚那边……好像没动静了?”艾莉诺侧耳听着,外面那低频的震动噪音似乎消失了。
“维奥拉暂时退走了。”伊莎贝拉走到窗边,撩开厚重的窗帘一角,看着外面恢复寂静的广场,眼神复杂,“塞西莉亚她挡住了黯影局的刀锋。但这代价……”她回头看向桌上那份名单,眼中充满了忧虑。
艾莉诺也感到一阵沉重。暂时的安全是用更危险的交易换来的。维克托躺在隔壁生死未卜,伊莎贝拉为了救他启动了危险的情报网,塞西莉亚为了庇护他们与维奥拉正面交锋,而她自己……这个穿着白裙、灵魂来自异界的“雪枭小姐”,又该如何在这汹涌的暗流中立足?
壁炉的火光跳跃着,映照着两人沉默而忧虑的脸庞。洛林官邸的庇护之下,危机并未解除,反而因那份肮脏的交易清单和维奥拉暂时的退却,酝酿着更猛烈的风暴。维克托的时间在流逝,而他们手中唯一的筹码,正在锈链区的阴影和贵族府邸的角落中,被无声地、危险地搜集着。